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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仃歌》

　　那個女子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從容地彈著一支曲調伶仃的歌，每一個零落的音律都是一道迫在眉睫的殺光，足夠殺死一個人。
　　嘎然而止。
　　他沒有聽到最後。

　　因為結尾落下，便能殺了她自己。


※※


　　江寒之收到元嬿的信時，她的孩兒已經出生三年，如今也該是垂髫小童了。

　　她無意將這個孩子送回瀟湘秋月——爭鬥過後的琴臺外表仍然風流雅緻，內裡卻殘破不堪，新任琴尊正積極整頓內部。他知道，這位琴尊也派人四處打聽她的消息，意圖將這片大地上每一寸土都翻過來找尋她的蹤跡。畢竟元嬿是她孿生的姊姊，無法棄之不理。

　　但昔日的天座不為所動。她有了最羈絆的骨血，她的孩子，她希望他最好一輩子也不要摻合進去。

　　元嬿在信上說道，我死後，希望吾兒予靜，能入你門下。
　　我要他離開我，徹底離開我，重新開始。

　　隨信而來的是一口刀，刀鋒上的豁口有陳舊血跡。江寒之認出來了，那是元嬿的佩刀曇華斬，昔日她為了妹妹能順利繼位，用這口刀斬殺過來襲的數十個刺客與敵人，曇華葳蕤殺名遠播，稱道的人讚為名鋒，唾棄的人罵作邪刀，無論如何評說，現在都已杳無蹤跡，不堪回憶。

　　這口刀，勞煩瑤華君隨意處置。生死無悔。

　　江寒之手擎曇華斬，在洞湖邊站了一日，方轉身前往石室的鑄劍台。他鎔了刀，鑄出一口劍，鋒芒雪亮地沉在寒泉裡，像一雙眼凝視著自己。沉思良久，才在劍上刻下兩個字——「重華」。

　　那個孩子沒有讓他等太久。江寒之在七年後的大雪裡，見到了遠從江淵而來的十歲小童。

　　他不是很想見到她的孩子，可是，又很想看看……那雙眼睛真像她啊，像她彈琴的時候，沒有半點多餘心事，只剩平靜。他耳邊出現了那次幾乎不成調子的演奏，宮商角徵羽都化作入骨寒風，從遙遠的北地吹進南方溫暖的空氣裡，凍開一片霜雪，然後崩裂消融，半點不剩，半點不留，像從未造訪。

　　溫予靜一開始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什麼話都不說。跟隨而來的老僕抹了把眼淚，哽咽道，夫人去時正在彈琴，小公子在一旁看著的，哪知彈到一半，人便沒了……

　　江寒之牽著他的手，兩個人站在雪地裡好半晌，冰雕一般，直到老僕的目光轉為詫異，也沒有動。

　　那首伶仃歌，妳還是選擇了彈到最後。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局，曾經鋒芒畢露、利刃出鞘的金烏天座，深宅大院伏低做小從來不是妳的路，可是妳沒有選擇，於是妳用最強硬的方法離開了眼前的困境。

　　從前曇華葳蕤，如今生死無悔。

　　江寒之把默不作聲的小孩牽進屋內，才問道，你娘親可留下什麼身後之言。說出這句話時，他感覺冰雪從齒縫間燒進喉嚨裡，帶著一陣無關冷熱的痠痛。

　　溫予靜又沉默了很久，老僕忐忑地看著這個小公子，好半晌，才聽到低低啞啞、依然童稚的聲音。

　　娘親說，這個名字不要了。請……請師尊，給我取一個新的。語到最後，他已經渾身發抖，眼眶泛紅淚盈於睫，死皺著眉頭低下頭去，肩膀高高聳起，假裝沒人看見似地抹眼淚。

　　這樣啊。江寒之先請走了跟小公子一起落淚的老僕，把他背在背上離開了屋子。孩子的小臉緊緊埋在肩頸裡，很快就一片濕涼，他背著他，慢慢走去了儲劍的石室。

　　七年很短，短到彷彿曇華一瞬，勝敗一瞬；可他覺得已經很久，久到似乎刀已蒙塵，劍已蒙塵。

　　這把劍便是為師給你的見面禮。
　　重……華？
　　是。今後，就是你的名字了。

　　曇華已然凋落於昨日舊夢，但願今朝，劍魄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