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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綽號從那之後就傳開了,「幸運小子」,這個綽號從那時候開始緊緊跟著我,推也推不掉,同儕間對於我被神槍手救回一命這件事既揶揄又有些忌妒──老實說到後來我自己也有點得意了,要知道那時候神槍手可是大家的偶像,可不是每個人都機會能被偶像拯救呢。
其實我到現在都還是很崇拜神槍手,即使後來我也知道他的形象是重建組織刻意塑造的,為的就是──啊,沒錯,塑造這樣的英雄人物的確起了作用,大部分的人都知道玄武計畫,但是他們所知道的其實是後續潤飾過的版本,最一開始的玄武計畫其實相當粗糙,講白了就是召集軍人從台北車站開始收復台北,打著神槍手本人領軍的口號,我當然毫不猶豫就登記參與了。
對我來說那是個難得的機會,我們二期兵窩囊了太久,好不容易有個看起來很帥氣的作戰計畫,並且能和心目中的偶像並肩作戰,聽起來非常令人熱血沸騰。我以為我們會在戰爭英雄的領導下踏著英勇的步伐、開槍掃射每個冒出來的殭屍,然後光榮拯救全台灣,沒準自己也能成為下一個神槍手──不過實際參戰起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們搭著巴士到台北,然後就是永無止境的纏鬥,我從來沒想到殭屍有這麼多,第一次靠自己打死殭屍是很令人振奮沒錯,但那些怪物早上也來、晚上也來,沒完沒了,屍體發出惡臭堆疊在我們的巴士周圍,更多殭屍還是一直鬼吼鬼叫晃過來。我們光是作為基地的巴士都守得很辛苦了,更何況要往外擴展安全區,整個作戰僵持了一天一夜,一點進展也沒有。
整個計畫最失敗的地方大概就是總指揮官在我們還沒確保安全區的狀況下就要部隊處理地下街的殭屍──這部分是我聽到戰後檢討的結果。我也是被派下地底的隊員之一,那時的我已經完全喪失鬥志了,來到台北之後遇到的各種狀況把我嚇壞了。總之並不會有人理會我這種小兵的心理狀態,唯一的安慰是這場作戰確確實實是由我們心中的英雄領隊,即使這在後續的討論中也被視為失敗的決策。
我很難把那時在台北地下街發生的事情完整敘述出來,因為所有事情都發生得太突然、太混亂了。我們全都很緊張,擠成一團,不知道誰先看到殭屍就開槍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突然間眼前就一片黑暗,大家都在開槍,我也是,我當然想過子彈會打到我的同伴,但是一看到動靜還是會忍不住害怕而扣下扳機,我想大家應該也和我一樣。那個地下道簡直是地獄,吼叫聲和開槍聲在地下道全糊成一片,我感覺到有什麼在抓我,然後有個人──後來我才知道那個人就是神槍手本人──用力在我的鋼盔上敲了一記,叫我不要開槍了,這讓我終於意識到整個隊伍都失去控制了,大家甚至分不出眼前鬼吼鬼叫的究竟是同伴還是殭屍。
對講機裡可能有指示,但在一團吵鬧中我根本什麼都聽不到。等我回過神來時我們已經在摸索著往出口逃跑了,很多人影追在我身後,幾個同伴明明上一秒還在我前面逃跑,下一秒便不知道被哪裡撲出來的殭屍拽倒在地,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麼安全回到入口處的,也許我真的就如我的綽號一樣是個特別幸運的人吧?也真的是特別幸運,入口處在我通過的下一刻突然爆炸,各種碎片扎得我滿身是血,但比起被困在地下的同袍……那是總指揮的命令,因為太多殭屍隨著逃到地面的部隊湧出。
在地面上我們依舊驚險地與殭屍纏鬥,直到指揮官用喇叭大聲宣布作戰失敗,要撤退了,我們才一邊打一邊退回巴士。明明來台北時開了三台巴士,但撤退時卻因為動線被堵住的問題只有一台開得走,而那時剩下的隊員也差不多只需要一台巴士。
最好笑的是當我灰頭土臉、拋棄尊嚴,夾著尾巴想逃回安全的基地,卻在最後一刻被丟下了。原因是我被爆炸炸出的傷口,指揮官急著逃跑,根本不想浪費時間確認我有沒有被咬到,所以我和另一個受傷的士兵──我們都叫他小謝──就這麼被趕下車,留在殭屍滿街跑的台北送死。
小謝的狀況比我糟太多了,他大概整隻手臂都廢了,我把所有能找到的布料捆在他手上都沒辦法止住血。那時我們已經絕望到什麼都不想管了,應該說我們其實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們經驗太少,壓根兒沒想像過自己會有被部隊單獨落在臺北的一天。我們拖著身子盡可能地往高處躲,然後肚子一餓就把身上最後的口糧吃光,然後等死。
不過我的運氣真的很好,這次拯救我們的是一陣引擎聲,我聽到時還以為自己終於餓到出現幻聽了。那畫面有點奇怪,來的人只有三個,騎著兩臺重機,看起來就像電影裡面登場的英雄人物。他們把機車停在巴士附近,下車查看我們基地的狀況。我認出其中一個人是駱佳怡。駱佳怡算是我在組織裡的熟面孔,瘦瘦高高、眼睛細長,看起來有點兇,倒不是說是個像神槍手那樣的重要人物,其實我一直搞不大懂她在組織裡是怎樣的存在,反正就是哪邊有東西壞掉她就會過去修理的樣子,所以大家都多少看過她。我那時看到她就想我大概連幻覺都有了,還以為自己還待在組織裡吶。反倒是小謝腦袋比較清醒,看到有人馬上呼救,也才讓我們順利會合。
駱佳怡帶來的兩個人中有一個是醫療人員,馬上替我們做了檢查和處理,而她自己則是和我借了對講機,跟另外一個看起來有點原住民血統的男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叫作小麥,他的全名太長,所以大家都這麼叫他──離開了一陣,再次回來的時候全身都掛滿了血肉模糊的屍塊,我這才想起之前訓練的時候的確教過可以用屍體掩蓋活人的氣息,不過從來沒想過有人會真的這麼做,這樣太噁心了。他們帶回了一些糧食,還有炸藥,說是去了巴士那裡一趟。
入夜後我們停止所有活動。總算得到幫助讓我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恍惚間聽到他們一直壓低聲音爭論著要不要繼續搜救的事情,我這才知道他們三個人是專程來台北找神槍手的。這麼一說我想起自己想搭上巴士的時候確實沒看到神槍手。
我聽見小麥說神槍手已經死了,他們帶著無線電始終沒有聯絡上可能的生還者,他還說他找到了神槍手的槍。聽到這個消息我還真的偷偷哭紅了眼睛,這挺奇妙的,明明是因為追隨著崇拜的偶像才落得這般下場,到這時候我居然一點也不恨他,知道他死掉後還是難過得不得了。然後我瞥見駱佳怡搖搖頭,說那把槍雖然有神槍手的簽名,卻絕對不是他的槍,她說神槍手不是會在自己的槍上面簽名的那種人,照我的說法他很可能還被困在地底下。他們接著又爭論起被困在地底下存活的可能性,而我已經抵擋不住倦意,只隱約聽到小麥說再繼續留在台北連他們都會遇到危險,而駱佳怡則堅持要找回神槍手,說重建組織還需要他。他們又爭執了好一陣子,但我在他們有共識前就睡著了。
隔天天才剛亮,我們就都被推醒,駱佳怡他們看起來像是又離開過一趟,要我們一起轉移到另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我們也就迷迷糊糊地去了,然後她和小麥又離開了半天,回來時說是已經聯絡上地底下的神槍手,要我們在地面上跟著追蹤他的位置。這聽起來容易,實際上卻是個天方夜譚,我們的線索只有大概的方向與斷斷續續的無線電的訊號,一旦那訊號消失我們就要回頭到處晃,希望可以重新連繫上。而且這一切的前提是我們這裡有兩個狀況嚴重的傷兵,而台北到處都是殭屍。
現在回想那段路還滿奇幻的,和之前攻打台北的感覺完全不同。我們一路遠離當初的台北車站,整段路上只靠著判斷和謹慎到處躲躲藏藏,竟然都沒有與殭屍交手到。那三個人裡面只有小麥帶了一把手槍,其他兩人則是只帶刀和鈍器,也許一開始就打定主意極力避戰吧?特別的一點是他們輪流背著一個折疊鋁梯,這東西之後起了很大的效果,讓我們可以直接在高處移動,也可以到達一些沒有出入口的安全區域。
我聽見駱佳怡一直在對對講機說話,老實說挺新奇的,她管叫神槍手阿J,滿口粗話,有一陣子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還吵了起來,連懦夫啊、沒用的東西之類的話都罵出來了,一點也不像是在和神槍手那樣的戰爭英雄對話。他們聽起來是很熟悉的朋友,也難怪駱佳怡會冒這麼大的險只帶了兩個人就趕過來。我後來問過她為什麼會過來救神槍手,她也只是聳聳肩,說因為神槍手畢竟還是很多人的精神依靠,然後又輕描淡寫地說她剛好欠他一點人情。
一直到小謝終於完全挺不住為止我們就是這樣在台北地面上與地面下的神槍手互相通訊著,剛好天色也晚了,我聽見駱佳怡對著對講機說了句「就算有殭屍在啃你的頭皮我也不會在晚上的台北亂跑」,然後宣布我們要在這裡找個安全的制高點過夜。
天一亮我們就被搖醒,不過這回小謝的狀況已經到極限了,駱佳怡說帶著我們一起走會影響效率,就讓俊安──那個醫療人員──跟我們一起留在過夜點留守,自己和小麥繼續前進。
那時候我有一點不安,畢竟如果不是遇到我們,他們三個人應該可以更順利地在城市裡行動,我還擔心要是他們因此而延誤了對神槍手的救援,是不是我們就會變成害死神槍手的兇手,不過俊安說反正神槍手一個人在地底移動的速度也快不了。小謝一直在休息,而我和俊安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聊起來,我這才知道他們三個人其實並沒有等到正式命令就擅自行動了。先是從事後勤工作的駱佳怡和俊安從組織那邊得知作戰失利的消息,小麥則本來是看守車棚的,見他們兩個要拿車到台北非但沒有阻止,還加入了。幸虧道路多少有為了玄武計畫疏通過,三人也對於處理各種突發事件很有經驗,得以以這臨時湊合而成的稀少人力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趕到台北。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突然聽到一聲爆炸聲,距離我們有一小段距離。這讓我整個人都縮了一下。俊安似乎知道些什麼,也許他們之前就討論過這個情況,他說如果明天天亮前他們沒有回來的話,就要當作他們已經死了,我們自己想辦法離開。他還問我會不會騎車,但是我不會。
不過駱佳怡、小麥還有神槍手在天黑前回來了,我第一眼還認不出那個要靠著另外兩人攙扶才能行走的人是自己的偶像,因為他看起來實在太悽慘了。他同樣渾身掛著爛肉,但身上一些血跡似乎又是他自己的,失血得很嚴重,臉色非常蒼白。俊安馬上接手進行處理,說他沒被咬到,身上的傷是被子彈打的。我回想那時候在地下道的混亂狀況,覺得確實很有可能。
神槍手整個晚上都在發燒,連我們隔天撤回巴士基地時也還沒恢復意識,由我負責扶著他行動。駱佳怡說他們原本只打算接了神槍手就回重建組織,不過既然多了我和小謝,就不能再騎機車了。所以我們最後是把被丟在台北的武裝巴士開回去,那又是一番波折。
我們──或者應該說是駱佳怡他們成功把組織的戰爭英雄救出台北,不過因為擅自行動,回到組織後還是受了不小的處分,說來可笑,連我和小謝都被一同處罰了,不過比起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命這倒沒什麼好計較的。
至於神槍手,我在他恢復意識之後有去探望過他,他果然對我沒什麼印象,不過在我分享我們在台北找他的過程時他還是聽得津津有味,能和偶像談論自己的征戰經歷簡直像是在作夢,我覺得我又變回了那個幸運小子。後來他也簡單跟我說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說他被流彈打中之後失去了一陣子意識,醒來時只剩下自己與一堆殭屍,他說他其實也怕得要命,多虧了我們在對講機裡一路陪著他走了兩個站的距離。
最後他向我展示了他的右手,有兩隻手指短了一截,說是流彈打的。我擔心他這樣會沒辦法再開槍,但是他哈哈大笑,說他的專屬輔助器已經在製作了,組織才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