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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梅精

00

　　後來那些年，長得幾乎都要把山上的雪水給流乾的時間裡，空剎再也沒有遇到這麼樣一段事了。

01

　　城南外東南角三十里，平原漸起，丘壑亦見，在年年霜雪的北方冬日，此處白梅總會如期綻放。

　　那是空剎隨著主人來到此城的第一年。

　　雖然他不畏寒，但仍不喜冬雪。

　　冬雪過後，不只餓鬼藏躲，連城中的遊魂也會漸少，空剎時常需要為了填飽自己的肚子出城。

　　然而城外更是糧食稀少，就算他日日夜夜在外流連，最後也總落得空腹返回。

　　若不是主人的靈力養著他，空剎早應該因為體弱而被其他妖怪撿了便宜。

　　九鳳再怎麼說都是神獸，即使滴血成災咎，其靈力亦不是尋常妖怪可以比擬，空剎被主人收作下使也是事出有因，當時若不是主人出手相救，如今他也早就灰飛煙滅了。

　　所以向來主人說一，空剎絕不道二。

　　此日，他飛過山陵，正巧從白梅園附近經過。

　　他很興奮，因為他聞到妖怪的味道。

02

　　白梅越寒越盛，飛雪都不比點點含苞更潔白。依空剎的能力，他理應瞬間就捕捉到妖怪的位置，但今日不知是過於飢寒交迫，又或是被眼前美景震懾，他在白梅園裡頭四處晃蕩，愣是一點兒鬼影都不見。

　　半個時辰過去，空剎有些心灰意冷，正想放過那名妖，就這麼一走了之，眼裡恰巧瞥見某顆生得特別妖異的梅樹下，一位白衣女子獨自靜立著。

　　瞬間他就感到不對勁，妖怪的味道濃烈，但是並不是純粹的妖，還帶點死人的異臭，食人的妖怪？

　　但在這種地方實在是壯大不起來，空剎帶著十二萬分的警戒靠了過去。

　　越是接近，死屍的味道就越來越濃烈，空剎化為人形，緊皺的眉頭也一點兒不鬆開，他在離女子十步遠的地方站定了，女子沒有動作，空剎也沒有要喚她的意思，瞅著她抬眼凝望白梅的樣子，維持某種微妙的氣氛。

　　她依然故我，沒有多久後，收下一池秋水，挽了個身，突然就和身後三尺深雪化為一體，和樹上白梅一般散落消失。

　　空剎本來要叫住她的，他知道自己很餓。

　　可是不知為何，見到她閉眼轉身的一瞬間，身體卻像寒冰般無法動彈。

　　他感覺到一股哀傷。

03

　　一飛出白梅園，空剎立刻就確定了，越是靠近方才那棵樹的位置，溫度就越低，除了這點卻毫無所獲，牠應該是找到了食物，卻在沒有下口前，插翅就飛了。

　　又是一次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主人沒有說半句話，他身邊的黎柳則是數落了他兩句。

　　主人對此只是笑過，搖了搖頭，伸手順兩下空剎背上白絨絨的長毛，那細細密密的如同點點雨滴滲入土中，不張揚的悠久綿長，空剎感到主人沉穩的手，被他毛上殘留冰冷的妖氣浸得有些發麻，卻沒有要收回的意思。

　　那就順著他的意吧。

　　是夜，空剎沒有真正睡著，他知道主人與黎柳在說著甚麼，似是無奈，又是爭執，黎柳追著主人不放，然後後者卻沒有繼續應著他。雖然那聲如同點水般輕盈，空剎還是聽見了，主人一口飽滿憂愁與滿足的嘆息。

04

　　空剎不想放棄白梅園的饗宴，他再度越過深冬飄動的微雪，泡浸到那一碗冷冽的梅園中。

　　在不遠處，他突然瞧見堆雪中一橫清晰可見的足跡，像條泡過香水的緞帶，從梅園口一路延伸到最深處。足跡散發的味道幾乎讓他熟悉得熱了眼眶。

　　在那棵妖異的白梅前，主人隻身矗立著。

　　女子依舊，在眼裡噙著淚，抬頭望著散發微光的白梅，她隻手貼在梅樹幹上，梅樹在無風的園中靜靜地擺動，片片花瓣像代替她流淚，沒有盡頭的落下。她並沒有瞧見距離她數步遠的主人，就這樣癡癡地望著，癡癡的等著。

　　半晌，空剎本不敢接近打擾，方才打算要靠過去，主人就朝前邁出了腳步。

　　主人口鼻呼出的霧氣被不曾吹起的風雪刮著，女子對漸漸靠近的主人沒有反應，直到主人在樹下落座，她卻像驚醒般倏得瞪向主人。

　　空剎心裡警鈴大作，暗唸不好，屈身向前的瞬間，擦身而過的梅樹微微晃動，從梅枝上頭層疊的白雪，唰地全傾倒在他身上。

　　黑暗霎時降臨，空剎的世界萬籟俱寂。

05

　　一聲驚叫喚醒了空剎。

　　「嗄呀──」
　　「小心！」

　　那個男孩在樹下，接住從上頭跌落的女孩，兩個人紛紛跌坐到了地上，枝椏上僅剩兩三朵殘枝餘夜的白梅，那是一個初春。

　　那個十七八歲的男孩，抬手摸了女孩的頭，有說有笑。

　　空剎看見女孩手中護著的白梅，她輕柔的拉起男孩的手，將含苞待放的半枝白梅給了他，男孩笑著似乎說了幾句話，他揮揮手，朝著北方去了。

　　而女孩站在原地看著，不論景物飛梭了幾個秋冬，她還是朝著北方望著。

　　身高見長的女子沒有再見過男孩，她的眼淚都摔碎在白梅枝上，白駒過隙，輕輕巧巧的枝幹上跳下了與女子一模一樣的人，她擁著女子入懷，為她擦去眼淚。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女子又變回一人，只是此後，歲月再也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刮痕，她被時間拋在後頭，也不再望著北方了。

06

　　空剎面前，主人與白梅的妖已不見蹤影，老梅枝撐起天地般地聳立，紛飛的白梅不再，徒留形單影隻的空剎。

　　潮氣佈滿了空剎的眼眶，他的第一滴淚落入雪中，淚水如同燎原的星火，空剎腳下的雪水迅速退潮，一路延燒到白梅園的外圍。

　　烏青的天色包覆白梅園，被凍傷的泥土像結痂，泛著深淺不一的紫色。

　　第二滴眼淚落入土中，周圍的細瘦的梅樹像快速推遠的風景，瞬間就被遺忘到了地平線的那一頭，梅園已經不留一棵梅樹。

　　老梅枝僅剩斷餘的幹根，露出的是一座字跡斑駁的墓碑，上頭的文字已經不復清晰，只能從輕淺的刻印猜測曾經是墓碑的事實。

　　白梅園從何時起早就不再是梅園，沒有落雪輕壓枝幹的聲響，沒有片片紛飛的花瓣，更沒有那女子等待的身影。

07

　　黎柳踏著曾經的園道，停在空剎身邊。

　　空剎久久沒有回頭，直到再度下起微雪。

　　那一串冰冷打在鼻尖，他聽見久遠記憶的男孩道：「請不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