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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班車
Painfully, he changed “is” to “was.
【01】
稱不上是對命運的悔恨,只是不甘心。
他以為留下的東西能成就永恆,想到佔有沒想過拯救。
【02】
讓他渾然不解,事情的發生未必有個原因存在,誠如他在凌晨時分突兀的出現在公車站牌前,沒有目的和來由。
他站的那條街安靜極了,像是睡死似的。商店街的燈火隔著日出時分厚厚的霧影影綽綽透過來,與清早些微的光如同在纏綿依偎。他在齊整的巷子裡晃盪,不合時宜的安全感多麼安穩,沒有來由也沒了去處。遠方模模糊糊的輪廓被撕裂,伴隨黃綠色與閃爍著的紅色的車頭燈劃破寧靜,舉起鹽花的輪胎從肚中發出輪軸壓嘎,於他身邊拖得老長。
這夢的服務也太周到,他連手舉起來的力氣都省了。
暗想自己總不是個會在原地停留的人,他於是上了剛到的那一班公車。車廂內理所當然空蕩蕩的,只有右側倒數第二排座位上,一個青年端坐在角落。窗外的光模糊了他的五官,讓他看不分明那個男人的神情,卻又莫名地感到熟悉。
「這班公車是往哪裡的?」
或許是不耐煩,司機傾斜著目光在他的臉與鞋尖上游移。
「搭了你就知道。」對話的終止將答案推卻,責怪他作為乘客的不盡責,隨便上了一班車卻還在意終點的方向。
公車續行,車廂晃動,司機喃喃念著一些讓他快找座位坐下的嘮叨。他聽不清,不知是不是引擎發動的響聲轟轟,砸他個意識恍惚,腦中絮絮如同洪流沖瀉而下,白光片片他在記憶的縫隙間試圖尋找什麼。唯一的乘客逆著光,視網膜上那人的剪影浮動,疑惑懸置著好奇心的風暴,那人單薄的身上彷彿透漏玄妙的隱喻。
他直視青年的目光在尋找答案,抓不著放不下,最難耐的平衡。
徒勞徒勞。他暗暗安慰自己。只是一場夢而已,夢過了就忘,連問號也會從手裡溜走。
或許人總是在反悔。
不甘心。他的視線卻依舊在原地緊緊跟隨。
青年抬頭,他試探的視線在空中急急煞了車。一瞬間空氣裡微小的塵埃顆粒彷彿泛起強光,他晃動的視野捕捉一地的影子,最終落在地面的汙點上。該歸於虛無的過去淹漫而上,該退潮的記憶快速湧漲,當下的他被過去的十幾年吞沒,過往卻留下一車極微妙的沉默。
有時心跳如同海潮奔湧。
只有他聽見海水的聲音,潮起潮落彷如拍打著礁石,在一片安靜之中顯得如此突兀。他的胸口漲滿了複雜的情緒,卻又空落落的難受。
是陳兄。
記憶會騙人,直覺不曾說過謊。
潮聲漲落的聲音一聲蓋過一聲,擊打得他痛苦極了。
是陳安生,確實是。
然而不可能。
昨天是陳安生的頭七。
【03】
陳安生,陳兄。他一時失語般地將這些名字啣在舌尖。故障機器一樣,心臟連帶全身都隆隆作響,喉口一緊發出近似嗚咽的雜音,眼眶卻頑抗著淚水失重的潰堤。
這是他們離別後第一次再會。和十幾年前已然不同,三十幾歲的青年身形消瘦許多,窄窄的肩寬魚骨般的背脊,明明年歲青蔥,形容卻蒼白的過份。
但那雙眼睛仍是一樣的眼睛,是他所看過最美麗的一雙眼。線條流暢,眼角溫和的彎起。微曦時分光線冷冷,他深棕色的瞳孔卻洋溢著極溫暖的色彩,淡淡流光漫溢之中,像是一場暖和的雨,每一滴雨水都是甜的。
就連那天,也是這樣的目光。
回憶一拳直直砸向鼻樑,自鼻端到喉口一時酸澀得難以隱忍。多狠的一場夢。恍惚間他聽見火車拉長了聲音,嗚嗚哭號一如他逃家那日清晰的很。
他有十來年沒回家了,幾天前的遊子歸鄉也只是為了陳兄的死訊。法事繁複,哭聲刺耳吵雜,棺木一進二出便燒成了灰。一切都沒有真實感,來不及見陳兄最後一面就被迫吞下太難下嚥的現實,他消化不良。
大事總如同轟鳴乍響,快速的連情緒都被遺忘。
但這刻那人卻在他面前,悲傷反撲,悵然與自我憎惡交織。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刻意去忘卻。
「陳……陳兄……」他帶著哭腔的呼喊含糊不清。「是……你嗎?」
慣於以沉默代替述說,陳安生點了頭。
他應該笑,或是微笑,得到了理想的答案,卻只讓他僵化了表情。
或許該稱之為迷惘。
如果——這是現實就好了。他想。可是現在看著眼前的陳兄,他覺得這個盼望似乎不太重要,雖然無可否認,不重要的前提是這場夢的不醒。
陳安生的視線越過他,看向原本空白跑馬燈顯示出的紅色字樣。「快下車。」陳兄難得厲聲說道。「等過了黃泉就來不及了,你不該上這班車才對。」
「黃泉?」
公車前側的電子看板不斷跑動著奈何二字。
「奈何之下為黃泉。」陳兄說。「生魂不可至。」
「方才過了紅塵霧,前方極樂林是陽間和陰界最後的交點。」
陳兄的話剛過,前方便閃過大片刺目的紅光,公車駛過一個近似十字路口的地方,前方扎起無數顯示著紅光的信號燈。一陣獵獵的風自窗外洩洪,吹亂了他的髮。陳兄很少有這樣嚴肅的神情,前方的世界連同他的眼都灼燒了起來。
原來如此,他早該懂了———詭異的公車,奇妙的情景,已然無法相見的人——這是一部駛往冥界的班車。
【4】
暈頭轉向。
車窗外一片片閃爍紅光的紅綠燈,自鋼筋水泥以及柏油馬路形成的荒野長成森林,這裡日光和薄霧都不復存在,但嵌入天空紮入大地的LED信號燈拼組出永不落下的夕陽。「紅塵霧後極樂林,俗人的天堂,靈魂的末路。」陳安生說,漫進陳兄眼底的紅光熠熠,如同一種不祥警告,預示他前路是不可前行的境地。
海潮聲又逐漸大了起來。
明明是夢。他心底隱隱作痛。明明在夢裡仍必須分離。
多殘酷。不論過往或現在,不分現實與幻境。
「到達終點後不管是活人死人都出不來。」
「你快走,你是能離開的。」
陳安生的話灼傷了他,憤怒莫名。「那你呢?」
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又再度被拋棄。
果然是陳安生,即使在夢裡仍是陳安生。
彷彿回到少年輕狂的年紀,彷彿是那陰雨沉沉的天。鄉下地方的火車站簡陋的很,地面坑坑窪窪,被雨滴濺成一個個小水塘。冷,很冷。漏風的外套,充斥補丁的外衫,連同破損的鞋底都讓他凍得難捱。尤其在渾身上下都濕透的時候,雨水和泥巴舔拭著皮膚殘存的熱度。
即使如此,他和陳兄在那時仍是高興得很。為了離開,為了夢想,為了一個不會留下兩人足跡的地方。
家鄉小得容不下他們倆,謠言太快人又太少,對他們的嫌惡或探究不出一會便填滿了整座城鄉。不論誰都想知道,不論誰都要關注,他們成了鎮民們閒聊時話題的支點。
那哪是關心或是好奇。他想。只是佔便宜,貪字而已。
他們約好日子偷偷離了家,只盼一班末班火車將他們送去理想。多天真,沒想到理想脆弱的只需一通電話便會沒了蹤影。
驗票口的人認出了陳兄。陳安生,鎮長的兒子。
他從此飄盪他鄉,稱不上孤獨,朝北、向南;定居、暫居,只是以為自己總有一天能忘了家鄉。
但他永遠忘不了那個天氣陰沉的日子,陳安生在那個凌晨最終安於自己生於小鎮的命。「你去吧,離開這裡。」那雙溫柔的眼睛帶著堅毅,不帶任何猶豫。他放棄了離開,結婚、生子,最終留在那個小小的城鎮裡。
就是不願、不滿、不甘極了,似乎只有他被拋在過去。在這個奇怪的夢裡,又要被那人輕易得趕回生者的領界。
「不要去。」他說。那一瞬間不想去管眼前這人連肉身都化為白灰,只是純粹的哀求,自私的渴望。「我們一起下車吧。」
紅色的森林褪去,前路未知。
「不然我也不回去了。」
在最後一盞燈從眼前經過之前,陳兄拉著他從公車的窗戶跳下。
幻境旋轉,消逝。他狠狠砸向家鄉泥濘的小道上。
在墜落之前,他看著車體外的陳安生被現世的狂風切割、紐旋,最終靜靜消散於白日的陽光底下,有如塵埃散作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