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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林天遼

  一直到母親跟他說以前,林天遼還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一個遠房表姐:電視上最近常出現的李方俞立委,原來是他母親表姐的女兒。
  其實在他還不知道這一點的時候,他就很佩服李方俞這樣的人,肯為屏東山區的水土保持與原住民權益挺身而出,對抗所謂「邪惡企業」。
  不過她槓上的基隆顏家……好像就是書齊學長家的樣子。
  聽到書齊學長家族疑似買兇毒死人的消息,他就已經很不敢相信,再聽到他母親說受害者就是他的遠房表姐,簡直是被捲入社會案件的感覺。他很希望書齊學長的家族跟這類案件一點關係都沒有,不然這樣的話,學長不就太可憐了嗎?
  雖然最後他選擇的是林虎,但對書齊學長,石虎,甚至是李克勞,他都希望他們能夠快快樂樂地活著。尤其是李克勞,不曉得他找到部落真正的祭司沒有?或是有沒有其他真的能幫忙他的人呢?

  因為母親在她表姐結婚前和她感情很好,聽到表姐遭受喪女之痛,她也不忍心,早在看見李方俞病危的新聞時,就與她表姐聯絡上。阿遼常常在夜裡,與林虎在自己房間聽見母親在客廳的電話前耐心安慰對方的聲音,有時,母親自己也跟著啜泣起來。
  後來家裡收到訃聞,阿遼對此並不意外。母親立刻說要自己過去一趟,不過父親卻考慮到家族也要在婚喪喜慶場合廣結善緣,基本上頗為現實的考量,要阿遼陪母親去,也是代表林家向母親表姐的家族致意。
  說穿了就是套關係吧?不過阿遼沒當面說破,而是順從父母安排。
  從大學一升二年級暑假,他遵守對林虎的承諾,回老家幫忙開始,他多少也受到傳統觀念影響;也不是說他在思想上完全變成一個老頭,而是他自己能夠體諒傳統守舊的想法,雖不是完全贊同,但也能加以尊重。而且他不必思想守舊,就知道套關係在這個社會裡生活有多重要。大學與師長同僚相處,就免不了有那種色彩,後來當兵,也是一樣要重視長官與部屬間的應對進退,接待信徒更要注重所謂的「公共關係經營」……反正就是即使很麻煩但還是要做的事。
  在看得見林虎以前,他一直想跟家族保持距離。後來大學畢業,當完兵,開始幫忙家業,才漸漸對家族過去的歷史逐漸起了興趣。父親這邊的家族史都還沒有了解透徹,又發生這回事,阿遼才發現他自己對母親的過去簡直一無所知。
  告別式前一夜,他和母親促膝長談,母親跟他說過去和那表姐關係怎麼怎麼好,一起去爬山,玩水,逛街,還有更多親密的事,例如親吻……
  「這代誌我連你老爸攏沒講過,我跟伊就按呢對望,然後我親伊的嘴。那種感覺比你老爸親我更加甘甜。我那時噂還以為我要變成女變態啊。」
  阿遼有點不知道怎麼反應,突然母親又說,「其實我曾經懷疑你嘛是。」
  咦?他忍不住發出疑問聲。
  「我懷疑你像我按呢,少年時我會甲意查某,而你甲意查埔仔。但是我知不管你甲意什麼款的人,你就是阮後生,我辛辛苦苦扯養大漢的子。如果你甲意查埔,我跟你老爸攏會傷心,但是我知,你快樂就好。」
  這是刺探嗎?阿遼決定保持沉默。
  但他還是對母親自白年輕時喜歡過女生感到衝擊。

  還來不及為母親的自白喘口氣,隔天他跟著母親踏入告別式會場,被面前的景象嚇到。

  李……李克勞?

  李克勞一直跟在一位中年女子身邊,那位女性的臉看得出有點年紀,但戴著細框金邊眼鏡讓她看起來又年輕一點。她看起來心力交瘁,幾乎要撐不住,但她接待進來的人還是勉力保持優雅。母親走過去時,兩位女性對望,然後母親用她稍微豐腴的身體抱住了那位消瘦女性。
  那就是阿遼他母親的表姐,逝者李方俞的母親,寄給阿遼母親的訃聞上就寫著她的名字:徐麗英。
  由於李家算是人丁單薄,阿遼這位表姨又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權衡之下只好違反禁忌,由表姨自己主喪。阿遼聽她母親說,其實這位表姨平日行事也不拘小節,連帶也影響她女兒問政敢衝,不顧慮人情規矩的直爽風格。
  協助喪儀的則是先前新聞就有報導,李方俞本來要高調「迎娶」的女友,據說也是頂著家庭壓力跑來幫李媽媽處理喪事,讓李媽媽不致獨木難支。這位全程低頭,不敢抬眼的女青年一直站在李媽媽身邊,在李媽媽似乎站不住的時候會出手攙扶。而在阿遼母親到了之後,站在李媽媽身邊的就多了阿遼母親一個。阿遼母親交代阿遼,要他進入留給遠房親戚的座位裡坐好,自己則留在她表姐旁邊,跟著逝者女友一起支撐這位故作堅強的白髮人。
  李克勞似乎沒有看見阿遼,他悲傷的視線大多集中在李媽媽,以及李方俞女友身上,或是抬頭望著李方俞的遺照發愣。有次阿遼還看見他拚命用鼻子嗅阿遼母親,好像她身上有什麼奇怪的味道。

  ……不會就是在聞我的味道吧?今天我的確是騎機車載老媽過來的沒錯。

  阿遼心裡很緊張,現在林虎也不在他身邊。他不知道雲豹看見他的時候會做出甚麼事,只能心裡求媽祖娘娘保佑,希望即使他看見了他,也不要做出什麼傻事來。

  該來的還是會來,當李方俞女友向李方俞的遺照鞠躬,阿遼看見李克勞一轉頭,就跟他對上了眼。
  李克勞的眼睛瞪得好大。
  他覺得自己也是。或許在旁人看來,他的兩隻眼睛已經可以大到容納兩隻小碗了吧。

  李克勞向他走近。
  「阿遼,為什麼來?」

  咦?

  「李方俞,比阿遼好,不是祭司,會幫我們族人。」

  咦咦?
  他在說什麼?

  阿遼不敢出聲,畢竟身邊有其他人。他只是低下頭來,多少也算對之前無法幫到雲豹而感到遺憾吧。

  「阿遼,阿遼的氣味,阿遼媽?」雲豹一隻手指向陪在李媽媽身邊的阿遼母親,似乎在發問。

  阿遼當然還不敢回答他,但他有點想笑:阿遼媽,聽起來就跟北港媽,新港媽,黑面三媽一樣順口呢。

  「我等。」

  嗯?

  「我等阿遼面對我。我也要面對阿遼。等你說話,對我,」說完李克勞就走回前方,繼續伴著李方俞的兩個家人。

  ……雲豹的中文,好像進步了。

  告別式結束後,阿遼的母親說她要多陪她表姐幾天,要阿遼先回家,阿遼答應了,從會場走了出來。
  雲豹跟在他後面。

  阿遼牽起機車,望望雲豹,再四處看看,確認四周沒人,拍拍坐墊說,「坐上來吧,」說完他先坐上機車,回頭看看雲豹,這才想到,雲豹是不是不會坐機車?他應該沒有被機車載過的經驗吧?
  出乎阿遼的意料,雲豹很熟練地坐上阿遼後座,順手就摟住阿遼的腰。

  咦咦咦咦咦?
  「為什麼你會這麼熟練啊?」阿遼有點被嚇到,但他還是拿起手機和藍芽,假裝在講電話,接著戴上安全帽。
  「李方俞,以前載我,載女友。」
  「啊?」
  雲豹的隻字片語他多少能拼湊出一個模糊的畫面,「所以你的意思是,方俞表姐以前會像載女友一樣用機車載你嗎?」
  「嗯,」雲豹點點頭,然後問,「方俞,阿遼表姐?」
  「對,」阿遼漸漸能掌握到雲豹的意思,肯定地回答,「雖然以前不認識她,但她媽媽認識我媽媽,」阿遼這麼補充,終於發動機車。

  在空曠的屏東大路上,阿遼騎著機車和後座的雲豹頂著風大聲對話:「你現在還要尋找新祭司嗎?」
  「……要!」雲豹在風中大聲回答,聽來是相當明白如果像平常那樣說話的音量,阿遼會聽不清楚。
  看來雲豹的確是相當常坐機車啊,至少在遇到方俞表姐後……
  這樣說來,他的通靈體質,不會也有受到母親那邊的影響吧?
  「李克勞!」阿遼大聲問,「方俞表姐看到你,是因為你有幫她開眼嗎?」
雲豹頓了幾秒,才大聲回答,「……她自己看得見!」
  「這樣啊……」阿遼自言自語著。然後雲豹不曉得說了什麼,音量明顯變小了。「啊,你說什麼?」阿遼又大聲說話,他無意間瞥見後照鏡裡雲豹表情似乎頗為驚訝,接著他聽到雲豹大聲說:「阿遼聽不見?」
  「當然啊!你講那麼小聲當然我聽不見啊!現在在騎車耶!」
  「可是阿遼!小聲說話!我聽到!」
  「可是我就聽不到啊!」
  糟了糟了,又開始溝通不良了,從以前就是這樣。想到這裡,阿遼才想起來他有該問清楚的事。
  「雲豹!」阿遼大聲喊道,「我一直很想問你,為什麼你那時會傷害我?」
  雲豹沉默一會兒,大聲說,「不是傷害!族人!需要阿遼的力量!」

  哎……所以他還是認為自己沒錯啊……

  「現在!不需要阿遼!我不會傷害阿遼!」

  咦?

  「阿遼!漢人的祭司!不稀罕!」

  ……現在聽到這句話是該鬆口氣還是火大啊?感覺有點複雜耶。

  「……可是我想念阿遼,」在阿遼陷入了五味雜陳的情緒時,阿遼又聽見雲豹冒出這句。
  「……李克勞?」阿遼還來不及回神,雲豹又說,「想念阿遼!跟阿遼睡!溫泉!一起看花!想跟阿遼當朋友!我錯了!不該搶阿遼的力量!想要阿遼繼續看見我!為了族人!沒辦法!好難過!」

  ……我也想念那個時候啊……阿遼突然兩眼模糊起來,他趕緊收油門,讓車速慢下來。

  「阿遼不必原諒!我要找漢人的神!我要道歉!」
  「為什麼?」阿遼大聲問道。他多少猜得到雲豹說漢人的神指的是林虎,可是為什麼……「可是你不是很討厭林虎嗎?」
  「要道歉!阿遼的力量!傷害漢人的神!要道歉!」
  那時雲豹為了拿阿遼的靈力,確實出手傷了林虎……
  所以雲豹真的也不能算是壞人呢。
  「李克勞!」阿遼又說話了,不過因為車速現在算慢,風不強,所以說話的聲音沒再那麼大聲,「我想問你,為什麼你覺得拿走我的力量不會傷害我?」
  「不會傷害!」雲豹大聲說,情緒似乎有點激動,「有辦法!顏書齊說!有辦法!不傷害阿遼!阿遼的力量!阿遼不會死!會睡著!」
  阿遼原本沿著白線內側慢慢騎車,聽到雲豹的回答,一陣猛煞,雙腳著地,身邊前傾再往後,正好躺到雲豹懷裡。他倒是沒心去害羞。他很驚訝聽見雲豹提到顏書齊唆使他傷害自己。

  怎麼可能呢……書齊學長……石虎……怎麼可能傷害我?

  「阿遼?」雲豹疑問語氣的呼喚讓阿遼回過神來。阿遼說,「我沒事,只是覺得……」
  「李方俞說,我被騙。」
  「咦?」
  「她說,我笨,被騙,不要相信顏書齊。我和她,見過書齊跟他爺爺。」
  怎麼又冒出一個爺爺?

  「是他們害死李方俞,不原諒,我不原諒!絕對不原諒!」雲豹露齒皺鼻,惡狠狠說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