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幻影

*後來我才知道,真正的幻影並不是那些斷垣殘壁,而是我眼裡映照的……我以為的事實。*

  廣播正撥放著古典氣息十足的人聲清唱,但若要以我的審美觀來評判,我可寧願享受鋼琴或者吹奏樂器這類真正的古典樂,在我耳裡聽來,那就像在辦公室裡頭永不止息的竊竊私語。平時在我身後的幾位女士就扮演著這樣的腳色,相信她們今天早上一看見我垂頭喪氣地收拾桌面時,也數十年如一日的繼續永無止境的八卦。

  服務員拿著她布滿油污的抹布,努力擦著吧檯上永遠無法清除的水漬,店內沒有多少人,當我抱著一整箱文書用具推門進來時,所有人便將目光一齊掃了過來。

  一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手裡的紙箱沒有闔起,裝著數本資料夾與圖書,一些裝飾用的小圖章,有我出差時被廠商贈送的,也有隔壁同事多拿來塞給我的──雖然我猜他只是不想留著,但又捨不得丟掉──與一個幾近被藻類鳩佔鵲巢的水栽黃金葛。

  用不著動腦,也知道我是個剛丟了飯碗的可憐上班族,於是他們又意興闌珊轉回頭,繼續悠閒地啜飲手裡的咖啡,或者閱讀被其他客人蹂躪過的報紙,在我眼裡看來,彷彿心裡已經對我這副模樣嘲笑了一遍……儘管他們不曾這麼想。

  環顧一周,左側最裡面的角落似乎是與我的落魄最匹配的座位了,它細細對我低語著:「過來吧,可憐人。」隱約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錯覺,引領我過去坐下。

  那是個靠窗的雙人對坐,我把紙箱擱在對面的桌上,左手邊外頭天氣正好,陽光不吝惜地把溫度也灑在我身上,自艾自憐之餘讓我感到有些欣慰,至少老闆請人事給我的薪資條是會付清所有應有的酬奉,連同非自願辭職的資遣費一齊,短時間並不會生活匱乏,事情還不算太糟糕。

  身側傳來腳步聲,才一回頭,服務員就豪不客氣地把菜單甩在我面前,啪的一聲,差點把我的心臟嚇出來。

  「先生,需要些甚麼?」她拿起圍裙裡頭的紙筆打算抄寫,兩隻眼睛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像個被詢問筆錄的嫌疑犯,還不清楚發生甚麼事,只好瑟縮在她前面。

  她等得不耐煩,又叫了一句:「先生?」

  「喔,是的,女士。」我趕緊抓著菜單翻看,黏膩的觸感沾到手上,瞬間就讓我的食慾消散。

  「請給我一杯黑咖啡,謝謝。」
  「還需要其他嗎?」
  「不了,謝謝。」

  她也不含糊,或許是猜測我身上帶的錢根本就不夠吃上一頓早餐,收了菜單轉身就回吧檯去,我看見她手上的筆轉了幾圈,最後一個字都沒有寫,就連同小紙一起回到圍裙口袋裡,這竟讓我有些慍怒。

  意識到憤怒的瞬間,羞愧感又襲上心頭,我竟將自己不悅的情緒投射在他人無意識的動作下,這分明就是遷怒,與對他們表面安逸的羨慕,有甚麼可以令我對此感到更丟人的?自詡冷靜自恃的我居然也被俗世遮掩目光,此時身上除卻憤怒與無力,這座水泥城堡又帶給我其他甚麼了呢?

  我的黑咖啡始終沒有來,外頭晃眼的陽光從建物的夾縫中擠出來,像尚未凝固的混凝土,一坨坨泥水摔在地上,黏稠而沉重的。

  有個矮小的身影一頭撞進了如膠似漆的幽光中,她散亂的短髮在光線的照耀下像絲絲乾枯的牧草,沒有光芒,空氣中懸浮的沙塵籠罩著她,活生生是個在穀倉裡整理乾草的村姑。她的後背包非常的沉,兩條背帶緊緊勒著瘦小的背膀,反著想將她吊死在地表上似的,懷裡還有幾本大得不像話的原文書,書皮都快被掀起來,似乎遭受過各種非人的對待。

  她面色焦急,眼鏡反射光芒,看著遠處駛來的公車狂奔,拼命揮著手,在司機面前刷點存在感,我由衷替她加油,結果卻在這時拌到腳,包裹著她的外套讓她看起來像顆球,在地上打滾了兩圈,書冊散落一地,司機很明顯瞧見了她,將公車停在她附近。

  看來是趕上了。

  七手八腳收拾了散落一地的文件,她連忙向司機道謝,匆忙的上車,車子發動,灰塵像波浪,在公車後頭捲起一波波浪水,撲的人行道滿是灰。

  我才注意到,人行道上,一條灰色的手帕孤伶伶的被留在了原地。

  後來我還是違心的拾起了那條手帕。

  其實我應該將它安置在店內,若那女孩發現手帕不見,肯定會想起她在這個公車站前狠狠跌了一跤,那麼便會到站前的這間咖啡屋詢問才是,但我卻沒有這麼做,我將手帕拾起,放進了尚未找到往後居所的紙箱中,那條灰色的手帕在五顏六色的裝飾品與文書中間看起來特別顯眼,甚至把箱子裡過於絢麗的色彩都比了下去,異樣鮮活。

  我就這樣坐到正午,越來越多人湧進咖啡廳,沒有等到返回來找手帕的少女,直接回家裡去了。

  隔天同一個時間,或許她還會再出現,我這樣想。

  隔日,我捧著書報攤買來的兩三份報紙再度回到那間咖啡廳、那個位置,帶著那條手帕。我如願以償地拿到咖啡與早點,打量著必須找個時間慰問協助我找到前職位的長輩,順帶告知他我離職的消息……但其實我的注意力始終都在窗外那道黏膩的陽光中,過了昨日那個時間,她的身影依然遲遲沒有出現,正當我打算放棄時,便看見少女依舊頂著一頭亂髮,慢條斯理地從對街朝站牌走了過來。

  彷若近鄉情怯的情感,我在她抵達站牌下時,按耐心中激動走到她身邊。

  「小姐。」那聲音羞澀彷彿不像是我自己,她抬起頭來看我。

  「您好……先生。」她有些狐疑的模樣,眼睛上下游移,打量穿著休閒的我,或許是看在附近的行人與店面,並沒有直接將手中的書丟在我臉上,大聲尖叫有色狼。

  「您昨天將這個留在這裡了。」我拿出那條灰色的手帕,遞到她的面前,少女並沒有馬上伸手來接,而是把千斤重的背包卸了下來,她摸索側邊沒有關起的小袋子一會,才回過頭來看我。

  「是我昨天掉在這的?」
  「是的,公車開走後我才發覺它掉在地上。」

  她聽聞我提及公車,羞赧地笑了起來,摔跤並不是甚麼希望人盡皆知的美事,她點頭,收下那條手帕。

  「謝謝您,先生,感謝您找到我的眼鏡布。」

  啊,原來是眼睛布啊,我忽然覺得自己無比多事,那並不是一條少女的手帕,而是微不足道的、廉價的一條眼鏡布。

  她禮貌地微笑,眼睛一轉側過我的身體,後頭公車正順著坡道往下滑過來,引擎隆隆的響著,公車在站牌前準確無比的停下,她又朝我行了一禮,才上了公車揚長而去。

  連隔兩日,我沒有再到那間咖啡廳去,即使那是距離我租屋最近的、擁有附近最便宜的早餐,我也提不起興再去,想到我為了一條眼鏡布而在那裏等待那名少女,就讓我羞澀難堪。

  第三日,我終於忘記這件事情之後,拿著吧檯小姐遞給我的黑咖啡,在店外的露天席坐下來,撥打幾通問候的電話時,少女忽然現身我的身側。

  她對著還在與親戚互相說著客套話道別的我揮了揮手,臉上依舊是禮貌的微笑,但衣著卻讓我差點認不出她來,那頭老是不齊的亂髮被梳得平順,在陽光下泛起淡淡的金光,她沒有穿那件墨綠色的大外套,我一直認為那件外套讓她看起來像正從敘利亞舉家搬來的難民一樣,今天卻拋下了那幅形象,身穿著深紫色的天鵝絨連身裙,罩了件白色蕾絲的外套,活脫脫一個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公主,我想若不是那支架在她鼻梁上的眼鏡,我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她是誰。

  「先生,早安。」她看我掛掉手裡的電話,才開口問候。

  「噢,早安……」
  「史密斯,蒂娜‧史密斯。」
  「早安,史密斯小姐,我是大衛‧豪斯,很高興再見到妳。」雖然很難形容我的心情究竟是不是高興的,但我依舊這麼說。

  「豪斯先生,您洗了我的眼鏡布。」她劈頭就這麼說,我有些不明所以的點頭,開始覺得這名盛裝的少女似乎尋我開心。

  「……是的,它掉在地上沾到一些泥灰……如果讓您不開心,我向您道歉。」我把心裏頭的不愉快往回吞,假設她是善意的。

  「不,非常謝謝您。」她搖頭,依舊站在我身旁,我抬頭看著她,覺得背著陽光的少女似乎此刻並不在我的眼前,而是在另一處更遙遠的地方,她說:「請問您是否願意給我一個親切的擁抱?」

  「您是指……自由擁抱運動嗎?」我看了她周身,並沒有甚麼大寫「FreeHug」的厚紙牌。

  「您可以這麼理解。」她輕輕的闔起眼睛,不一會又打開,說:「我只能跟您說,這是一個機會。」我才發現她眼鏡下的雙眼,有一對如同毛刷的濃密睫毛。

  我當然聽不懂她的隻字片語,既然只是個FreeHug,擁抱少女並不是甚麼困難的事情,我乾脆地站了起來打開雙臂,盡可能擠出一個人畜無害的微笑,她張開雙手毫不猶豫地還過我的胸口。

  少女的身上有一股若有似無的有機溶劑味道,我正想閉上眼睛拍拍她的背,煙硝刺鼻的味道就鑽進我的鼻腔,讓我倏地抬起頭來。

  我從她髮側望過去,她身後明媚的斜坡大道一點蹤跡都不見,前方有個巨大的坑洞,正被濃密黑煙遮掩,地上原本的道路柏油被炸得粉碎,還沒有掀起的部分像乾裂的皮膚,翹著死亡的、等待被剝除的硬片,有些坑洞裡正冒著黑色黏稠如同瀝青的氣泡,周圍的建物全變了樣,水泥與鋼筋崩塌,陽光是紫紅色的,無情照耀著這幅廢墟般的景象,一股恐懼驟然襲來,我被荒蕪的風壓在原地,不能動彈。

  少女沒有維持擁抱的姿勢太久,她放開我的瞬間,讓我害怕地縮了下手,再抬起頭,她的身後甚麼都沒有,遠處高坡上,公車正在停靠路邊的站牌,那是她常乘坐的班號。

  我不能控制的卸去雙腿的力量,跌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她,問:「剛才那是甚麼……」

  她眨了眨眼睛說:「這是一個機會。」然後提起手側的裙擺,對我頷首,沉聲致敬。

  「感謝您,豪斯先生,那麼再見了。」她沒有往回走,我看著她朝馬路上直直走過去,明明一個活生生的人就穿梭在來往四線道車水馬龍的大道上,卻沒有一輛車對著她按下喇叭,我想叫住她,但脫力感未褪去,愣是在地上一動不動。

  她的身影在來往的車縫中消失。

  後來,我再也沒在咖啡廳前看過蒂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