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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影_片段

這一次，心理作用隱約讓書亞在他眼中看見了甚麼。奧丁總是隨興的、近乎愉快地講述他那些毫無意義的謊言，聽久也就習以為常，對他來說，那一句句話就是從水底往外頭看的浮光掠影，他從來就不會知道光影從何處來，又到底是怎麼來的，既然無從知曉，就沒有必要去探討這些問題，當作理所當然就行。

但眼前，奧丁沒有心機的微笑喚醒他近乎難得的執著，他想知道，到底是如何。急躁彷彿從遠處朝他撲進的瘋狗浪，在女巫祭壇中的他曾經差一點就被狂如怒滔的情緒淹沒，那時他和奧丁並不相知，只要他有意迴避，鹹水可以不沾染他一絲一毫，但如今，他是書亞熟稔無比的友人，面對好奇與衝動，已然沒有迴避的必要。

「你是認真的。」奧丁沒有再回答，他眨眼的瞬間，睫毛上流動的折射光芒彷彿初春落雪，告訴書亞他等待這個時刻，早已經許久了。

先打破和諧的人是他自己，奧丁沒有否認，他竟然沒有否認！如果他像過去曾有幾次的矢口否認該有多好，明明想要知道真相的人是他，而如今無法接受真相的人卻也是他，書亞抬手遮住自己喘著粗氣的嘴，另一隻手迷茫的緊抓灰袍衣角。

「怎麼會……」不知所措已經無法明確的形容他，他知道自己應該做些反應，針對奧丁的態度做些回覆，或者表達意見，但腦子裡的思緒全攪在一起，嘴裡聲音反覆打結，只發的出幾個單音，這樣的自己簡直像個滿周歲的嬰兒，令他有些羞愧難當。

時間點比奧丁預想的早了些，或許滿三個月會更安全點，但書亞是自己發現的，要不要讓他知道，這種事情由不得他。有些新奇，有些緊張，他想盡辦法小心翼翼，就是為了讓書亞不要在這個時刻飛起揍他一拳，然後永遠拉他進黑名單，他早已墜入萬劫不復，即便發生甚麼意外，都會獨自默默接受，只求他在乎之人安好爾爾。

無聲的對峙並不緊迫盯人，奧丁想他還是心軟，不忍再看他糾結下去，兀自起身。

「走吧。」

書亞按耐不住緊張地看著他，定了定神嚥下口水，問他：「去哪？」

「中央廣場，買個東西。」書亞矛盾地像隻替自己打結的蚯蚓，反觀奧丁卻一派輕鬆準備去逛街，他的態度一如往常，未曾因為那短暫凝結的空氣而變化，難道會錯意的人是他？

他看著奧丁繞過他往大廳走，開了資料室的小門回頭叫他：「走啦。」

「呃，喔。」他的身體依舊不假思索地跟上去。

今天是更新首日，每周的這一天刷新副本、重製每周任務、拾取冷卻重新計算、有些限制使用次數的主城特效也會在今日歸零，當尤其又是遊戲內容更新的今天更加熱鬧非凡，從東門街一路走過來四處都充滿交談對話，叫賣吆喝成了場景配樂，城內氣氛從沉穩的青年返老還童，像個沒大沒小的屁孩。

更新道具所需要的製作材料，在首日的物價肯定漲的飛起，隔個幾天才會被市場機制強制平衡，在可以隨意漫天喊價的現在，原物料的賣家無不使出渾身解數推銷，早買早享受，早買心好痛的廢話都成了口號。眾神領域一直都有固定的收購商，如果只是買些零碎的原物料，對方肯定會願意割愛給奧丁，但奧丁卻常常樂於使用更暴力的手段。

「不可能！這種30行以內的Code就可以解決的機械式操作，一個鐘頭最少500顆，一顆15金簡直暴利，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小棚子裡頭雜聲四起，隔壁的老闆已經看他們兩個唱戲唱了許久，攤位一瓶琉璃眼淚有著咖啡色的吊牌，牛皮紙上寫著15金/瓶，瓶口被裡面自然滑動的彩色淚珠擦出微光，泛著淺藍與粉紅的夢幻色澤，書亞的後頭有兩三個過路客，聽見奧丁胡亂叫價的聲音被吸引過來。

「最好是30行！一個小時500顆個操作怎麼可能30行就解決的了！不要開玩笑了，老子不做你生意，滾！」八字鬍的老闆怒氣衝天，毫不猶豫朝奧丁比了中指。

「那行，我去隔壁看看，順帶一提我有個GM朋友。」

「幹你不是認真的吧，大哥，你……幹！你不是眾神的奧丁嗎？馬的！」那個八字鬍怒拍了他的大腿，一手衝著他的鼻頭指。

「奇怪，怎麼老是有人愛用手指著我，哥夠低調了。」他裝模作樣摸了摸下巴，書亞頗配合地聳聳肩，兩個人一前一後往隔壁望眼欲穿的老闆看過去，八字鬍忽然拔高了嗓子尖叫：「不是！大神啊！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沒有沒有，不敢打擾您大撈一筆，有緣再見！」奧丁頭也不回的嚷嚷，八字鬍老闆冷汗爆出，利聲道：「10金！成本價！真的！」

「8金。」他總算回頭再看了八字鬍一眼，這價碼簡直欺人太甚了，但書亞依舊維持他陪襯的知性角色，在奧丁朝他拋了考慮的眼神時沉著冷靜的點頭。

「幹……」8金就真的是成本價了，八字鬍一毛都賺不了，他用哀求望著奧丁希望他能寬容點，奧丁看著他，心有靈犀的對他微笑。

「7金。」

「不！8金，就8金！依照您的要求……」
「成交。」

20瓶琉璃眼淚！原本300金的收入僅剩160金，八字鬍的眼淚如果能裝進瓶子裡，差不多也就那些量了吧，他哀號著將物料打包，使用系統交易販賣轉移所有權，看奧丁春風滿面的將手裡賤價到脫褲的道具取走，無奈拜倒在他的淫威之下，蒼涼的聽外頭那幾個看戲的跟隔壁老闆忍不住激昂，大聲拍手叫好。臨走前，奧丁朝八字鬍禮貌的辭別：「謝啦，下次再來。」

「不，請您不要再來了！」他不出所料的回答，書亞默默替他哀悼。

書亞沒有修習道具製作技能，他的工作技能是負重較低的採集，改版前也沒去關注遊戲更新的道具，還不知道奧丁買琉璃眼淚做甚麼。

「看幾次都覺得你夠狠心的。」
「我只是提早買到幾天後的價錢而已。」他只看了工匠鋪，兩個人就默契十足的走了進去。

琉璃眼淚被倒進熔煉爐裡，奧丁就伸隻指頭在空中描繪製作符文，每當他的手指畫過一筆，符文就會閃現金色的光芒，此刻的他比遊戲中的法師施法更加奇幻。面對滿山遍野的野外魔物，奧丁常常也只是迫於無奈，按照既定的攻擊流程，以最有效的擊打方式破除防線，那些對他來說不難理解，操作更是信手拈來。有人喜歡挑戰他，起初奧丁還會興致勃勃地耗費心神思考，但當他發覺操作頂尖的玩家早已經背棄誕島這過氣遊戲之後，就對PvP愈發提不起興趣。

過去書亞殘酷地沒有理解他依舊留下的原因，看他一邊糾正書亞的手法，一邊百無聊賴地繼續進行公會活動，總心不在焉。要說奧丁認真追求著甚麼，似乎除了謊言、對流光毫不留情地欺侮，以及書亞以外，真的也不存在甚麼了。

奧丁又將生靈丟了進去，書亞看不見道具的說明，不知道生靈的屬性為何，那叢青色的火焰似乎與熔煉爐內流動的物體相性極佳，瞬間就畫作顆顆珠子融入其中。符文金光閃現，映照在他的眼中，那麼認真的模樣，總只有在這種時刻才看的見。

至少絕不是討厭他。

但喜不喜歡，就……

有一瞬間，他想要別開視線，但書亞最後還是忍住了，這樣做太懦弱，對不起他赤誠的笑容。

符文自然而然憑空捲動，每當滾動的文字形成弧面，熔煉爐裡的材料就會失去重力控制，被技能的魔力強制驅動，一點一滴跑進符文纏繞的中心。它漸漸形成一顆球狀，飄浮在空中，像顆晶瑩淺藍的小太陽，當奧丁終於將符文一筆一畫寫完後，水球驟然緊縮，變成一顆玻璃珠大小的藍色水晶。

符文發出一陣刺眼的光芒，然後輕輕掉落在奧丁手裏，才緩慢收斂金光。

「好了。」他沒有顯露疲憊，反而興致勃勃地對著書亞說：「走，讓你看看。」

他們回到上層區，在中央大道的尾端廣場一側，那個不起眼的角落停下腳步，書亞很喜歡這一側的景色，過去每當來到賽利亞，總是會在廣場尾端的牆垛上坐會，看腳下朝前方綿延的城市，他從沒跟奧丁提過，但隱約感覺其實他心知肚明。

「書亞。」奧丁走到他跟前攤開手掌，藍色水晶安靜的躺在他手裡，他們兩對視一眼，奧丁就收起指頭，握住水晶。

金光從他指縫竄出，在兩個人身周繞出一圈文字，從他的手裡一道黑色的影子晃過，書亞馬上抬頭，忽然發現周身都浸泡在淺藍清澈的水中，頭上有魚影游過，那頭有陽光斑斑打在水面上，照耀下柔和的光芒，像垂放下來的罩紗環在他們身上。他的腳依舊踏在廣場藍白相間的石磚上，整個人卻猶如置身熱帶淺海中，被色彩斑斕的景色圍繞，奧丁笑著看他，眉飛色舞地想傾吐此時此刻的驚艷感受。

「太美了！」他忍不住驚呼。

「缺點是，」奧丁指了指他的額頭：「除了使用者以外，其他進入範圍的人會開始缺氧倒數。」

「咦──不會吧！」書亞抬起眼睛看他頭上的計量條，還真的正在倒數，這太不符合情調了！他表達嚴正的抗議。

奧丁笑著攤開手掌，魚影游回那顆藍色水晶中，符文也收縮在水晶表面消失。

「《海洋之心》，這次更新的道具，但觀賞性比實用性質高，大概就值一個水中呼吸的法術而已。」他拉過書亞的手，把那顆水晶放在他掌心，不言而喻，這是做來送他的。

第二個……或許數量早就已經多如繁星，要不是流光隨口提起，書亞可能到現在還不知道，但就算他未曾知曉，也不可能就這樣白白伸手，收下他的禮物，遑論現在了。奧丁真要送他，就會有千萬理由讓他把東西成功交到他手上，原來那些代為轉交的、被要求分發的，或許根本就來自奧丁。

書亞張開嘴巴想拒絕，奧丁卻捲起他的四指，將那顆石頭結結實實包覆住，說：「收下吧，省的你浪費錢再去買一個。」

他有些吃驚，紅著耳根羞於承認這種事他真的會做。居然不知不覺對他瞭若指掌，而書亞自己早就心有所感，知道奧丁一定會想盡辦法讓他收下，他最後，也一定會收下。什麼時候親密到血濃於水的程度了？他的確是左一聲哥右一聲哥的叫，卻未曾感覺，那一份親近已經超出耳濡目染的範疇。

「你不必老送我東西……」手中的水晶被奧丁握過稍顯溫熱，相較他冰冷退懼的言語尤其顯得灼人。

「所有權還沒有轉移。」奧丁低頭看著他，癡迷地享受手中書亞安放的左手，與控制他的快感：「依照取得方式，你只是撿到它。三個小時後，你就有權擁有它。」這個系統設定讓書亞覺得異樣的曖昧，彷彿留下血肉在他身上，等待三小時後與他融為一體，顯得特別情色，才這麼想，羞愧就燒紅他的耳朵。

傾頭紅面，眼前書亞的模樣有些迷幻，怔忡地放開手，他仍然握著海洋之心，奧丁也就放心地等他消化滿腔亂緒。

收下了，最後他還是收下了。

「謝謝。」他神色複雜，嘲笑自己並不是什麼意志堅定的腳色，對著奧丁苦惱地說：「收你的東西，我……」覺得好像在佔你便宜。有點說不出口。

「書亞。」奧丁語氣重了些，沒有嘻笑輕鬆的語氣，反而看起來異常凝重。

他拉過書亞的右手，貼在自己的左胸前。

「我想送你的東西只有一個，」書亞無法動彈，這怎麼裝作不懂？怎麼裝作不知道？這個人竟然用這麼沉重的方式告訴他。他決絕的面容虔誠如信仰，掌心傳來的鼓動傾訴比暮鼓晨鐘更清晰的話語，「如果你願意收下，什麼時候都行，你就儘管拿去吧。」

太沉重了。

說他在表白，不如說他在簽生死狀。

……啊，這是在表白啊……

連臉紅都慢半拍，是不是跟他在一塊，自己就總是傻呼呼的？畢竟太放鬆了，任何事都不必顧忌那麼多，不論是技術，還是心情上。

是依賴他的吧？

他呆滯地眨了眨眼睛，奧丁才終於感覺到他的目光真的有在看他。

「……我會、考慮看看的……」他腦海中尚未拼湊出一句正確的言語，嘴就自顧自地說起來，連書亞自己都有些迷茫，不敢確定究竟說了些甚麼。

感覺像失智，像一瞬間被剝奪思考能力，但是書亞就站在他面前，他無論如何都要理解那句話。奧丁向來就知道，書亞絕不會狠心直接拒絕他，而他也多少能參透人情世故，以「考慮看看」的結果論，多數都只會獲得婉拒。

但他卻感覺不到悲傷，書亞沒有騙他，他感覺，書亞真的會去考慮肯定的可能性。奧丁握住他右手的那隻手微微發顫，他打從一開始就機會渺茫，做了那麼多準備，真的有所希望時，卻難以置信，他絕對不要與他失之交臂，已經回不去了，背棄了孤獨那一刻起，孤獨也背棄了他，註定，他將會擁抱他、或者擁抱他的夢直到永遠。

「好的……好的、我等你，我等你。」即使那會是一場沒有盡頭的等待，依然讓他義無反顧。

書亞的眼裡，他像在笑，又像在哭，無論是哪種，都是撕心裂肺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