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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霍金訃文》◎ Roger Penrose
按:譯文中有些語句依照友人益品的建議而修整過。

史蒂芬.霍金(享壽 76 歲)躺在他的電動輪椅上、頭稍微往一邊歪斜而手跨到另一邊去操控搖桿,這樣的形象吸引了公眾的想像,猶如心智勝過物質的真確象徵。如同伴隨著古希臘德爾菲神諭,霍金近乎超自然的天賦似乎補償了他的生理缺陷,讓他的心智能自由穿梭在宇宙間,有時以難以理解的方式,揭露凡夫俗子看不見的宇宙真理。

當然這樣浪漫化的形象只能呈現片面的真實。那些跟霍金相熟的人絕對會欣賞他這樣顯眼的人:充滿了對生命的熱情、具有很好的幽默感,以及巨大的決心,當然也有著人類的軟弱,以及更明顯的長處。霍金的確因為被公認為「最知名的科學家」而感到開心;許多聽眾會去他的公開演講,或許不總是僅僅想獲得科學上的啟發。

科學社群或許能對他的貢獻得出更冷靜的評價。霍金受到極高的肯定,基於他為人類對宇宙物理跟幾何的理解,做出許多相當讓人印象深刻、有時是革命性的貢獻。

霍金在他 21 歲生日後不久被診斷出罹患一種不特定且無法痊癒的疾病,更之後確認是種致命的運動神經元退化症(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ALS)。在不久之後,霍金並不像其他人一般被憂鬱所吞沒,而開始把注意力投向某些最深刻、關切宇宙物理性質的問題。日後,對抗生理的障礙同時他取得巨大的成就。他打破了一般的醫學見解,成功地再活了 55 年。

霍金的家庭也是學術中人,雖然無關於數學或物理。他的父親法蘭克是熱帶疾病的專家,他的母親伊索貝爾(娘家姓氏是沃克)是一位思想自由的激進派,深刻地影響了霍金。霍金出生在牛津,八歲時全家搬到赫特福郡的聖奧本斯。霍金在聖奧本斯的學校受教育,獲得了在牛津大學研讀物理的獎學金。他的導師們認定霍金有不尋常的天賦,但他沒有全然認真地工作。雖然他在 1962 年拿到一等的學位,但算不上特別傑出。

霍金決定在劍橋三一學堂中繼續研究物理,計畫受知名的宇宙學家 Fred Hoyle 所指導。霍金當時失望地發現 Hoyle 沒辦法收他,在那領域有餘裕指導霍金的人是他當時沒聽過的 Dennis Sciama。不過這段關係成果豐碩,因為 Sciama 日後成為英國宇宙學界中傑出、啟發他人的人物,而且他指導的一些學生,日後也成為顯赫的學者(包括日後的天文學家 Martin John Rees 爵士。)

Sciama 似乎知曉當時物理學界所有課題的進展,特別是宇宙學,而他的激昂熱忱感染了所有與他相遇的人。Sciama 也擅於搭橋,讓手上可能有些有意思的東西的人互相交流。

當霍金在劍橋做研究到第二年時,我(人在倫敦的 Birkbeck 學院)建立了一個相關的數學定理。我建立的定理顯示,根據幾個看起來合理的假定(用到一些對當時物理學家相當陌生的整體/拓樸技巧),一個正在崩塌的大質量星體會在時空中形成一個奇異點(這位置的密度跟時空曲率會是無限大),這樣的結果對於我們現在稱為「黑洞」的東西給出了一些圖像。這樣的時空奇異點深埋在一個「視域」之中,沒有任何訊號或物體能從這「視域」中脫逃出來。(這樣的圖像,歐本海默跟 Hartland Snyder 在 1939 年其實就提出了,不過當時只有在存在完全的球狀對稱這種很特殊的前提下才成立。我的新定理目的就在排除這種不現實的對稱假定。)愛因斯坦的古典相對論在這中央的奇異點會遇到極限。

同時間,霍金也在跟 George Ellis(當時在劍橋聖約翰學院攻讀博士)思索這樣的問題。當時這兩個人在處理一類更有限的「奇異點定論」,需要一個不合理地有限假定。Sciama 搭橋讓我跟霍金碰頭,而霍金沒花多久就以一種我沒預期的方式去應用我的定理,讓這定理能(以時間逆轉的形式)應用在宇宙學的情境上,顯示出被稱作「大霹靂」的時空奇異點,不只是標準高度對稱宇宙學模型的特徵,同時也是所有性質相似但非對稱模型的特徵。

我原本定理中的某些假定,在宇宙學情境上(相較於星體崩塌成黑洞這樣的問題來說)不太自然。為了讓這樣的數學結果能一般化、去除掉這些假定,霍金開始研究跟這問題相關的新數學技巧。

有一系列叫做摩斯理論(Morse theory)的數學工作,是做黎曼空間中全局(拓樸)研究的數學家的工具。不過,愛因斯坦理論中用到的其實是偽黎曼空間,而偽黎曼相關的摩斯理論,跟黎曼空間的對應理論,有一些精細但重要的差異。霍金自己發展出必要的理論(在某些層面上,受到了 Charles Misner、Robert Geroch 跟 Brandon Carter 的幫助)並且能有辦法根據這理論發展出更強力的新定理,大幅放寬了我原先定理中的假定。此外新定理顯示,在廣泛的情況中,「存在大霹靂型的奇異點」是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必然能推得的結果。

幾年之後(霍金 1970 年在皇家學會發了一篇論文,在那年他成為劍橋大學岡維爾與凱斯學院的教員),我跟他一起發表了一個更強力的定理,吸納了幾乎所有這領域先前得到的成果。

1967 年,Werner Israel 發表了一篇出色的論文,從中能推出,非旋轉中的黑洞在最終達到靜止時,會變成完全的球狀對稱。Carter、David Robinson 還有其他學者將這個理論推廣到旋轉中的黑洞上,推出這些黑洞最終的時空幾何樣態,會相符於 Roy Kerr 在 1963 年所發現之愛因斯坦方程式的系列解。在他們全部論證當中,其中一個關鍵步驟是,如果出現任何的旋轉,那就存在完全的旋轉對稱。基本上是霍金在 1972 年完成這一步驟。

上述這些工作所得出的非凡結論是,我們預期會在自然中發現的黑洞,必須相符於 Kerr 所描述的幾何形式。如同偉大的理論天文物理學家 Subramanyan Chandrasekhar 日後的意見所述,黑洞是宇宙中最完美的巨觀物體,只由時間與空間所建構;而且,黑洞也最為簡單,因為黑洞能以一種已經被明白理解(Kerr 所描述的那種)的幾何形式所完全描繪。

霍金透過他在這領域的工作,建立了一些有關黑洞的重要成果。例如說,黑洞的事件視域(黑洞的表面)必須具有跟球面一樣的拓樸。霍金與 Carter 與 James Bardeen 合作,在 1973 年發表的成果當中,將某些黑洞的性質與熱力學定律相類比,認為視域的表面積與表面重力,可分別類比於熵跟溫度。在這段具高度生產力的時期,霍金對古典廣義相對論的研究,應該可說是當時世界上最好的。

霍金、Bardeen 跟 Cater,把黑洞的「熱力學」表現僅僅視為類比而已,沒有什麼物理意涵。不過在一年以前,Jakob Bekenstein 已經主張,從物理一致性(在量子力學的脈絡下)會導出,黑洞確實擁有真實的、物理的熵(「熵」是物理學家對於「無秩序」的量度),並且黑洞的熵與它視域的表面積成正比,但是 Bekenstein 沒辦法精確找到這比例關係的係數。但另一方面來說,跟這類比相牴觸的是,黑洞的物理溫度必須一定是零度,畢竟沒有任何形式的能量能從黑洞中逃脫。因此霍金跟他同事當時沒有打算認真把這個類比當一回事。

霍金不久之後將注意力轉到與黑洞相關的量子效應,他開始去計算說,大霹靂時可能出現的小型旋轉黑洞會不會將其旋轉動能輻射出來。他很訝異地發現:無論黑洞有沒有旋轉都會把能量輻射出來——透過愛因斯坦的質能轉換公式(E = mc^2),所輻射出的能量即質量。因此,所有的黑洞事實上有個非零度的溫度,與先前 Bardeen-Carter-霍金所建立的類比一致。並且霍金找到了 Bekenstein 先前無法確定的熵值比例係數,精確數值是 1/4。

霍金預測黑洞所發出的輻射,在現今非常合適地被稱作「霍金輻射」。不過,任何根據正常天文過程所出現的黑洞,其霍金輻射會非常的微量,以現今的科技絕對無法觀測。但是霍金主張,大霹靂所製造出的微型黑洞會放出霍金輻射、並且導致這些黑洞最後會爆炸,人類或許能觀測到這樣的效應。不過沒有找到任何證據支持存在過這些爆炸,進而顯示大霹靂如霍金所預期一般進行,這讓霍金非常失望。

這些成果在理論層面確實重要,確立了黑洞的熱力學理論:霍金將量子(場)理論與廣義相對論的過程相結合,提出了必須將第三個參與者即熱力學帶進這個領域。這些成果被科學社群公認是霍金最重要的貢獻。無庸置疑,這些成果對於基礎物理日後的理論來說影響深遠,但其詳細內涵到現在還備受爭議。

霍金本人根據這些成果(雖然粒子物理學者並沒有全然接受)認為物質最主要的組成成分——質子——最終會分解,雖說質子衰變的速率慢到無法現今的科技所觀測到。霍金也認為量子力學最基礎的規則可能需要修正,這是他原先支持的論點。但霍金後來(我個人認為不幸地)有了不同的想法,並且 2004 年他在都柏林舉辦、討論重力的國際會議上,公開宣佈他改變想法(同時也對加州理工學院的物理學家 John Preskill 承認自己賭輸了),不再同意自己原先所預測,黑洞裡面會發生「資訊消失」。

霍金順著先前跟黑洞相關的工作,將注意力轉向量子重力的問題,發展出一些聰明的點子以解決這領域的某些基本議題。量子重力關乎於正確地將粒子物理的量子過程(quantum procedure)運用於時空的基本結構,這被公認是物理學中最基礎、並且還沒解決的基本議題。這領域其中之一的目標是,找到一種物理理論,強力到能處理黑洞中廣義相對論的時空奇異點,以及處理大霹靂。

霍金到這時為止的工作,雖然已經牽涉到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彎曲時空情境中的量子過程,但沒有提出一套量子重力理論。量子重力理論需要將「量子化」的過程直接施用在愛因斯坦的彎曲時空上,而不只是施用在彎曲時空當中的物理場而已。

跟 James Hartle 合作,Hawking 發展出一套量子過程以處理大霹靂奇異點。這是所謂的「無邊界」的想法,奇異點被一個平滑的「蓋子」所取代,這或許可以類比於地球的北極點:在北極點上,經度的概念沒有意義(變成「奇異」)但北極點本身具有完好的形狀。為了讓這個想法有道理,霍金必須運用他發展出的「虛數時間」(或者「歐幾里德化」),使得愛因斯坦時空中的「偽黎曼幾何」轉換成更標準的黎曼幾何。雖然這些點子實在很聰明,但發展理論過程中還是有非常多的困難(其中之一是到底類似的過程要怎麼運用在黑洞中的奇異點上,這在根本上有問題)。

世界上還有其他處理量子重力的手法,霍金提出的過程雖然的確備受尊崇並且持續發展,但不是最受歡迎的一種,雖然其他種手法也同樣有它們根本上的困難。

在霍金生命的最後階段,他持續研究量子重力的問題,以及在宇宙學中相關的議題。但與霍金嚴謹地研究齊頭並進是,他更深入地參與科學的推廣,特別是他自己的想法。這過程自他寫出那本出乎意料成功的書《時間簡史》(1988)開始;這本書被翻譯成 40 多種語言的版本,在全世界賣出了超過 2500 萬本。

無庸置疑,這本書下標下得非常高明,部分造就了這本書驚人的成績。同時,這本書的主題的確是抓得住公眾的想像。以及這本書在風格上直接而清晰,畢竟霍金嘗試在應付他生理障礙造成的限制時,必須要發展出這樣的特質。在霍金需要依賴電腦合成語音時,他只能非常費力地講話,因此必須使用直接切題的短句。另外,難以否認的是他的生理狀態多少吸引了公眾的想像。

雖說將科學推廣到更廣大的公眾視野之中,的確是霍金寫書的目的之一,但他的確也是要認真藉此賺錢。霍金的金錢需求很可觀,畢竟需要支應他的家庭成員、護理師、健康照護者跟越來越昂貴的器材的花費。這些費用一部份(但並非全部)是由(研究/政府?)經費所支出。

對會議的籌劃者來說,要邀請霍金出席總是需要精算。交通住宿費開銷會很大,特別是因為有很多人必須陪同過來。但他對外的演講門票總會快速售罄,所以必須特別找到夠大的講台。另外的因素是必須確保場地所有的入口、樓梯、電梯等設備必須適合一般的身障聽眾及霍金自己的輪椅出入。

霍金確實享有盛名,藉此把握許多機會旅遊、享受不尋常的體驗(例如說深入礦坑、探訪南極點跟經歷自由落體的無重力狀態),並且與其他傑出的人會面。

他公開演講在(視覺)表達呈現上越發精緻。起初,霍金運用的視覺素材是在透明片上的線描,由他的學生所操作。但日後他運用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由電腦繪製的視覺素材。霍金掌控口頭的素材,一句一句地,透過他電腦生成、美國口音的語音傳達。在日後霍金受歡迎的作品裡也有高品質的圖片跟電腦繪製的圖示,如《圖解時間簡史》(1996)、《胡桃裡的宇宙》(2001)。他跟女兒露西也合寫了兒童科普讀物《喬治的宇宙秘密鑰匙》(2007),並且擔任許多科普讀物的編輯、共同作者跟評論者。

霍金獲得許多獎項與榮譽。特別是他僅在 32 歲就獲選為皇家學會院士,並且在 2006 年獲得學會最高榮譽的 Copley 獎章。霍金在 1979 年成為第 17 位盧卡斯教授講座(牛頓在 310 多年前是第二位)。他在 1989 年獲頒名譽勳位。霍金在電視影集《星艦迷航記:銀河飛龍》中客串、在《辛普森家庭》中出聲,並且在《愛的萬物論》(2014)中被演繹。

霍金深受他第一任妻子潔恩.懷德的幫助。他們在 1965 年結婚,育有三個小孩:羅伯、露西與提摩太。潔恩在許多方面特別地支持霍金,最重要的或許是願意讓霍金自己打理自己的事。霍金是個非比尋常有決心的人。他會堅持應該事情要自己動手來做。這或許讓他的肌肉保持活躍而延後其退化,延緩了疾病的進程。但終究霍金的生理狀況持續惡化,幾乎無法動作,除了極少數跟他相熟的人以外霍金所說的話幾乎無人能懂。

他 1985 年時在瑞士得到肺炎,為了救命必須要氣切。奇怪的是在鬼門關前走這遭後,霍金的退化疾患似乎就暫停了。他受氣切後無法講話,因此必須要弄到一台電腦合成語音器材。

在感染肺炎後,霍金家裡幾乎完全受護理師與醫學工作者所佔據,而他也潔恩分手。他們在 1995 年離婚,而在同年霍金與他的護理師伊蓮.梅森結婚。伊蓮對霍金的照護與潔恩並不相同。在霍金處於遠為虛弱的生理狀態時,伊蓮的愛、照護與關注讓霍金能持續進行各式活動。然而他們的婚姻也走向終點,他跟伊蓮在 2007 年離婚。

縱使身體狀況糟糕,霍金幾乎一直對人生保持樂觀。他享受他的工作、跟其他科學家的合作、文藝、他名聲的結果以及他的旅途。他從跟子孫互動中得到樂趣,常常把他的電動輪椅轉來繞去來逗他們開心。他也在意社會議題,並且推廣社會對科學的認識。霍金時而慷慨並且非常慧黠。有時候他也展現出某種在尖端的物理學家之間不罕見的傲慢,並且有唯我獨尊的獨裁性格。但他也能展現出真正的謙遜,這樣的謙遜是偉大的象徵。

霍金有很多學生,有些人後來也有顯赫的名聲。但當他的學生並不容易。眾所周知學生惹怒他時,他會駕駛輪椅輾過學生的腳。霍金說話帶有高度的權威,但他的生理障礙常常讓其內容因為簡潔而難以理解。能幹的同事或許能夠將霍金說話背後的意圖拆解開來,但對於沒經驗的學生來說就是另一回事了。

對這樣的學生來說,跟霍金眯挺可是個很嚇人的經驗。霍金或許會要求學生去走一些模糊不清的路,背後的理由看起來或許相當神秘。學生不能要求霍金加以澄清,對他們來說這過程像在揭露神諭——真實性沒要你去質疑,而是如果能正確地詮釋跟發展下來,絕對會讓帶領你接近深刻的真理。或許這就是我們現在所留下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