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昏暗的巖穴內,異陣符文血光流轉,映照滿佈石壁的妖獸石像,猙獰刺目。

  溫梓樂趴伏在離地三丈,空懸的石檯上,胸、腹、足被三條鐵鍊牢牢捆住,左手手腕伸出石檯懸在半空,正緩慢地往地上的紋路滴落鮮血,陣法也跟著緩緩轉動。

  三更寂夜忽來狂風,溫梓樂正是意識昏聵,被一個激靈清醒了些許,他費力地抬眼,正好觸上狹金沉暗的雙目,頓時悲喜交加。池雁的眼角還殘留著些許七竅湧血時的乾涸痕跡,隨著孤鴻斬幾番起落,刺耳的金屬斷裂聲後,溫梓樂恢復自由。

  他很慶幸池雁的衣裳顏色深,看不清傷口和血跡。溫梓樂不敢輕易挪動左手,只有將身子一縮,才嘶啞又哽咽地問:「為什麼……?」

  池雁低頭看他,彷彿一種無聲的反問。

  「我……」
  「我警告過你,性命為重。」他的右手指著左手小臂處,正是當初溫梓樂前來尋他時受傷的地方。後者猛地一吸氣,昏暗的光線使得他面上稀薄的淚光不甚明顯。池雁面無表情地環視四周,環視石窟內數百座猙獰獸像,又道:「我也警告過他,我不會錯認。」

  但是我錯了。

  難道真的要死過一次才會明白?池雁取下外袍,盾甲之術施為其上毫不吝嗇,不惜再挫內傷,嘴角在無語間落下一絲血紅。

  「收手,把身子蜷起來。」
  「可是……」溫梓樂心懼於他嘴角血落,又看了一眼四周虎視的滿壁石像。
  「收手。」

  他忍不住縮了縮,溫梓樂掙扎了下,摀住左手腕處的傷口,照池雁所言整個人蜷成一團。

  餵血一停,異變陡生。

  佈滿石壁的猙獰獸像雙目紛紛閃起紅光,一時數百雙獸瞳團團逼視,溫梓樂因為失血而蒼白的唇顫抖了下,旋即一塊布兜頭兜臉遮住那些可怖畫面,又被輕易一提安在池雁背上。溫梓樂被裹了個全,捏著他肩膀有些不知所措。

  「你若還有力氣,抓緊我。」陣陣獸吼夾雜在他沉穩話間:「兩刻間——不要出聲。」

  石崩地柝、無數尖嘯貫耳,溫梓樂心驚不已,只能抓住他赤紅內裳一隻孤飛雁紋,緊緊閉上眼睛。身上的大袖外衫若有所感,牢牢將他護在一片陰影裡。

  池雁環視一片躁動的石獸,飛快地點住幾個要穴止住傷勢,孤鴻斬緊握在手。天羅折戟之陣專門挫殺兵器,陣眼要啟動陣法才會顯現,這是有他篤定破陣,欲置之死地的妄想。

  胸中無名怒火燒了滿腔,池雁飛身一躍,數百座石像妖物蜂擁而上,他揮手旋斬,劍風觸及,一息斷命。碎石錯落,落後俄頃新聚,他左拳當門一擊打碎直面而來的石怪,旋即劈手奪過那怪物手中奇形怪刃,雙兵同出力求突圍。

  腦海乍現無名之招,池雁踩落一個背生羽翅的妖物,左手兵器揮擋獠牙利爪,不堪力勁粉碎一地,右手孤鴻斬金鋒一爍,脫手旋飛,雁翼環轉無聲,眨眼之間,十步無人。他護著身後之人急急追劍而行,孤鴻流星也似,豁裂天羅地網,開闢生路。

  難追及的是劍的路徑,更難捉摸的是劍的影,一掌一劍飛快剿滅阻擋面前的石妖,直直往陣眼而去。任是意志劍技超群,雙手也已鮮血淋漓,池雁只憑著一股不能終結在此的執拗與狠絕,便可以無視加劇的內傷暗勁。殞命,可以,但他此行的目的,不能捨棄!

  陣眼近在眼前,池雁不管身後石像索命,頓足一躍,孤鴻斬直直貫入其中,裂聲刺耳,同時雙掌運勁傾力一擊,陣眼石柱碎裂為齏粉埃塵。霎時萬籟寂靜,隨後便是驚天動地的崩落聲,塵土飛揚中,歸於靜謐。

  陣法瓦解之際,煙塵間邪光一熾,池雁轉身回斬,卻是抵擋間一時禁不住狠勁摧命,直直被擊向石壁。池雁咬牙,左手五指箕張成爪狀,嵌入石牆中,硬生生止住,避免背上的溫梓樂直接受到撞擊。他腳步一頓,側頭咳出一口鮮血來。左手五指劇痛如烈火灼燒,縱然還不致毀斷,也已遍體鱗傷。

  「……動作比我想像的要快。」陰沉的聲音並著幾聲冷笑:「但是,也該窮途末路了。」

  池雁感覺到那雙捏在肩頭上的手顫抖了起來。是那個魔修?

  劍光裡,石壁裂隙洩漏的月光中,池雁看見那張消瘦異常的陰冷面容,他枯黑的長髮裡夾雜著無法忽視的鮮紅,像是黑夜裡雜亂的血光。是鑄劍師說的魘修魔功……因為修練之間痛苦難當,需飲人血舒緩,被斥魔道。這段資訊浮現時,池雁先是十分莫名,隨後竟覺得理所當然。

  這本就是他該知道的……對吧?

  「你是鬼魊之人……?」

  困封的記憶驟然被撕開一角縫隙,池雁扶著額頭,恍惚間感覺到肩頭的手捏緊了,好似十分緊張。他心魂似裂,心亂如麻,可惜腦海中唯有漫天血光相應,其餘再無所覺。神思紊亂間邪光已迫近眼前,池雁只來得及握住刺入腹上的刀刃,避免穿體而過傷及溫梓樂,那人的猙獰面貌便近在眼前。

  「很好,如此你也算死得明白——」

  池雁手中蓄勁一推,生生拔出入體兵器,將其震開數步,飛快朝一邊退去。魔修站定腳步,刀光一斬直劈而來,他閃避不及,正面硬接一招,血濺數尺,同時新傷舊創交迸,劇痛如絞。池雁孤鴻斬立地一拄,勉強才站穩身子。

  椎心在先,折戟在後,劍鋒幾經石挫,確實已是強弩之末。他飛快思索著逃脫之法,如今自己的命倒沒什麼關係,至少溫梓樂必須活下去——沒有理由,無關前事,池雁只是單純地不想讓他死而已。

  迴護之心堅若磐石,孤鴻斬長鋒入地,池雁元功一催,劍意化障壁,暫且阻隔邪光奪命。他一手再壓傷勢,一手將背上的外袍解下,溫梓樂踉蹌落地,他唇齒間血紅一片,只咬牙道:「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池雁哥哥,我——」溫梓樂的哭腔被粗暴的刀擊聲打斷。

  「你這蠢貨!居然用自己的功力護持這個廢物!」長刀不斷砸在顫動的障壁上,夾雜那人瘋狂之語:「待我破了這術法,必然要你倆鮮血流盡痛苦不堪!孤鴻斬,妳終究要死在我手上!」

  孤鴻斬因著刀擊劇烈晃動起來,似有自毀之勢,池雁遍身如置油鼎,痛楚難遏。溫梓樂見狀更不願拋他而去,忽然靈機一動,忍痛撕開傷口的薄痂,鮮血流淌在丹紅劍身之上。

  血落劍鋒,卻是巨變陡生,劍壁轟然碎裂,池雁被震倒在地。他狼狽地爬起身子,眼前視線朦朧,周身血氣瀰漫,池雁捂住胸口,方才沾血一瞬,似乎解開了劍中一道禁制。

  「妳、妳!」他聽見魔修驚慌的叫喊聲:「怎麼可能!妳不是,魂飛魄散——」

  煙塵血霧間,有人提起了孤鴻斬。

  一股熟悉壟罩全身,池雁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那人的身影。

  暗紅長髮落散,劍氣狂瀾間,池雁竟感到一股熟悉的氣息,正似魔修——只是更純粹、更沉穩,更讓人不寒而慄。劍中一縷魔魂破禁而出,身邊的溫梓樂害怕地抓緊了他的衣袖,面對如此功體差距,他非但不被壓迫,反而感覺萬事塵埃落定,異常安心。

  「死得明白是嗎?」彷彿澈水激寒冰,既清且沉,盪開一片蕭殺冷意:「原話奉還!」

  劍身血芒大熾,劍影無聲無息,彷彿要燃燒整個石窟。池雁卻未覺痛楚,發現是執劍之人正暗暗為自己療傷。但後者劍息絲毫不亂,他和溫梓樂有如雙眼被灼,血光照透百丈,池雁聽見風馳電掣劍意紛紛,魔修惡毒的詛咒聲被切碎在半途,連同屍身一起四分五裂。

  石窟不堪強大劍氣,劇烈搖動有坍方之勢,池雁強撐傷勢,遙遙望了執劍之人一眼,轉身再次背起溫梓樂,飛快離開時一道暗紅光芒緊隨,他心有所應,不由得百味雜陳往前急奔,身後的巖穴旋即塌落。

  池雁一路狂奔,來到兩地池左近,發現四周竟有不少人影,勉強認出幾個,是溫家的家丁。他放下溫梓樂,不管不顧奔進池水中央,方才勉強療復的傷勢即將支撐不住。孤鴻斬再次現形,池雁晃了晃站立不穩,跪倒在靈池裡:「走!跟那些人離開!」身後人聲嘈雜,充斥著少爺、少爺之類的問候與關切。

  溫梓樂被他一拒,心中痠疼懊悔不已,奈何咫尺天涯,他想去抓池雁的衣角卻被怒聲斥開:「離開兩地池!吾不想說第三次!」溫梓樂手一縮,看著他跪在那口斑駁長劍面前,池雁雙手握著劍柄不停顫抖,眼眶通紅,好半晌憋出一句:「妳為何要救我……」說罷心頭乍然悲怒交雜,血淚俱下。

  縱然千般悔意,只怪自己當初鬼迷心竅。溫梓樂看著池雁人身崩消,入劍沉眠,同時禁制一展再難觸及。他心知恐怕是最後一面,不禁泣如雨下。身後的家丁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寬慰,卻見少爺哭到半途兩眼一翻軟倒過去,仔細一瞧才發現他左腕一道結了又裂的駭人傷口,嘴唇白得嚇人,手忙腳亂地帶著人退出了兩地池。

  劫燼餘波,唯有春秋遞嬗可撫平。池雁從兩地池裡醒來後,已不知多少晝夜走過。

  當他全然恢復地坐在池水裡時不禁一片茫然,兩地池沒有變,他沒有變,好像自己不過多睡了幾個時辰。

  「哇!那個劍靈回來啦!」
  「我當初以為他死了,結果一靠近就被禁制彈開,真可怕……」

  精怪細微的耳語一如既往地吵雜。他看了看身邊不遠處盤旋的幾個光點,下意識問道:「小樂呢?」最後的情形太過混亂,連他自己都不太確定溫梓樂是不是活了下來。

  「死了!」

  彷彿一道悶雷炸在耳邊,池雁還未能反應過來,精怪又嘰嘰喳喳地開始碎念:「死了六十年啦!那天好多溫家的家僕把他帶走,沒過幾個月身體撐不住就沒了!現下,溫家都遷出小地村啦!」

  他猛地站起身來,飛快往小地村而去。當他站在村中央老榕樹的幾尺之外,池雁聽見了老樹爺感嘆的聲音。

  「小娃兒這次……睡得真久啊。」

  久到不過睜眼閉眼,一切都已經改變。他突然想起溫梓樂不過是一個藥物調養多年,身虛體弱的凡人,怎麼可能隔了這麼久,還能像每次閉關後一樣,醒來不用多時就能看見他。池雁一時有些後悔,是不是當初應該硬著心腸,就將他丟在樹蔭下,自己一走了之,即使身體不好,他應該……應該能活得更久的。

  空談無益。池雁在街上漫不經心地走著。他來這村子的次數屈指可數,即使它就在觸目可及之地,他就在幾步之遙,池雁幾乎沒有主動來過,關於溫梓樂,他始終什麼也沒懂。街道上都是繁忙的陌生的萬物生靈,與他擦肩而過。

  忽然池雁的肩頭被人撞了一下,一時不防向後踉蹌數步,是個抱著箱子渾身藥草味的年輕男子。他忙不迭道歉:「對不住對不住!跑得太急了!兄臺沒事吧?」男子慌張無措地看著他,他卻沒有回答,被定住一樣蹙眉,目光直直凝在他面容上。

  池雁記得自己說過。

  無論形貌異改,輪迴枯榮。
  只要魂魄不變、本質不變——

  「那個、兄臺,你還好嗎?是撞傷你了嗎?」
  「……沒事,我認錯人了。」

  他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