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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談】二記雀臺

【起·其一】

龐樂提步後退,覺腳跟碰著墻面,心下一凜。他護緊懷中令牌,瞪向面前男子。
男子見狀大悅,與身旁兩三夥伴交換了視線,趾高氣昂背起手:
「哦,我還道堂堂飛虎門『首席弟子』,怎跟隻脫兔似地只會鼠竄;敢情前輩是要覓得寶地,再一展虎威?」
男子妙語連珠,引來笑聲一串。
龐樂咬牙,忿忿別開視線。周圍的男子個個身形高大,圍住他一個瘦弱少年,孑立中間;孰為虎孰為兔,自一目了然。

更何況,他不修仙道、不通武藝,無非一介凡人。
如今的龐氏飛虎門,壓根就沒有什麼『首席弟子』——這點破事,稍微在老九鼎混上個一年半載,便能洞若觀火。
為切磋琢磨、共同精進,一係武修宗派五年一聚首,於洞庭山巔的雀臺召集弟子演武比試,稱『雀臺論劍』。『論劍』中奪魁者,名聲大噪自不必說,還將受賜『玉賞』。『玉賞』由諸長老商議決定,年年不相同;神器、靈符、仙丹之倫,數最多。此傳統自河嶽初辟延續而來,也有憂盛危明、未雨綢繆之意。
早先有資格出陣『論劍』的,僅是包括龐氏在內的同係數家。然而世事變遷、門派各有興衰;能否踏足雀臺,逐漸取決於『令牌』的有無。令牌提前十日發配,限參與過上回『論劍』的門派之弟子應召領取;十日間,守住這枚令牌,蓋『論劍』第一關。
眼下飛虎門家道中落,弟子各奔西東;門內有修為的,僅剩宗主一人。糾纏龐樂的修士,便是瞄準了飛虎門這塊白送的令牌。
龐樂只是個侍童,奉命來領令牌,自是該平安帶回去的。縱是水盡山窮,也得鑿出條路來。

少年左右顧盼,見身旁墻根立著個酒瓶,瓶中酒還剩個底,頓生一計。他退到墻邊,背手藏令牌在身後,順勢摘下腰間的一串摔炮攥著;然後深吸一口氣,踢翻酒瓶,將炮重重砸上去。
火星擦燃殘酒,登時噼啪作響、四下迸濺,騰起一片焰幕。趁修士們驚異,龐樂藉煙氣蔭蔽,拔腿往外沖——可惜沒邁幾步,一掌氣功直頂他脊背;不敵胃裡翻江倒海,龐樂跪倒在地,被揪住前襟提起來。
「這才剛入夏,咋就急著放炮過年呢?」揪著龐樂的男子眉頭緊鎖,興致不比先前,「小子,你們病貓門已經完蛋了,拿著那令牌也是白搭。為它挨一頓揍,不划算。」
周圍幾人也七嘴八舌,紛紛幫腔:
「師兄說的是!強弩之末,自當由我清心堂取而代之!」
「把牌交來,也是為你們好。若真站上那雀臺,上有蒼天為鑒,下有群儕為証,落得個一敗塗地,好不遺臭萬年!」
「……白搭、不白搭……也不歸你們說了算……」
龐樂狠狠擠出幾個字,使盡渾身解數捏著令牌,幾乎要昏過去。
見少年語氣強硬、身子卻嚇得發抖,男子連連搖頭:「派個黃毛小子過來活遭罪,這老龐也是醉了。」命令同門,「把他手撬開。」
不等同門湊近,男子卻覺有刃風凌厲、直取他後頸;他不禁一個激靈,鬆開了少年。
龐樂摔在地上,趕緊喘了幾口氣,抬眼看見一人逆光站著,辨不清面容;惟手中刃器眩目,活將六月艷陽映成寒光。
「可得學學幾位道友,大欺小、多欺少。清醒!」
來人說得從容,語中含笑。

這下可好,又多個人摻和。
龐樂悄悄往後挪,打算伺機逃跑。

刃尖定在領頭的腦後咫尺,持刃者氣定神閒,功底難測,其餘小弟不敢妄動。見他們個個認慫,男子跋扈之色盡失,怯怯開口:
「……兄台見笑。老九鼎諸門情同手足,縱是五年一論劍,也嚴禁自相戕賊。咱放下傢伙說話,可好?」
「成。」來人應聲收了武器,三兩步擋在龐樂身前,「有什麼話?」
龐樂這才看清,之前閃瞎他眼的是柄精鐵長戟。
使長戟的抱臂端立、牽制奪牌一行,卻不回頭看,像是在給龐樂留後路。他此時若轉身開溜,絕對沒人會發現。
他反倒覺得奇了,抱著令牌靜觀其變。

「兄台可知身後那孩子,握著飛虎門『論劍』之令牌?我等乃清心堂子弟,有志承前輩香火、登雀臺論劍的。」
領頭的還心有餘悸,「可、可若兄台也有此意……」
使長戟的聞言輕笑:「哪裡。我一個散修,旅經此地,不湊這熱鬧。茶餘飯後,管點閒事而已。」他回頭問龐樂,「礙著諸位比試了?」
龐樂連忙搖頭,一聲不吭望著他,腦子卻沒停下。

散修?旅經此地?
老九鼎大小宗派雲集,無機緣不開放;他一個旅人,能無人引領踏進城門,修為定比這幫雜魚高多了。
若是能入爹爹手下……

「原來是外邊來的俠士!貴客!」得知此人並非名門高徒,領頭的找回了些底氣,「您有所不知!飛虎門形勢大不如前,師門上下,只剩老幼婦孺,找不到半個能打的——」
龐樂一步搶出:「誰說找不到?」
四下忽地靜了,視線齊刷刷落在少年身上。他心一橫,抓住身旁人衣襬:「我們飛虎門,正是要請這位俠士出陣!」
輸人不能輸骨氣,龐樂想。便是捅了天大的婁子,爹爹也總有辦法補回來;今者他也並非只為逞一時口舌之快,更是賭使長戟的會給自己台階下,至少不該當場就回絕。

事實證明,他賭對了。

「……嗯?哦,是有這麼回事!差些忘了!」
使長戟的眨眨眼,稀里糊塗應了;措辭拙劣,顯然沒怎麼思量。

見二人唱和,清心堂一行面面相覷,深覺被當成了傻子。
「……此話,當真?」
領頭的率先開口,神色狐疑。

實話講,使長戟的應得隨便,龐樂本人亦吃驚不小:這人到底靠不靠譜啊?

雖然心裡直打鼓,他還是挺起胸膛,氣宇軒昂答道:
「當真!」


【起·其二】

小桃子怎麼也想不通,鐘貴夕為何總能以息事寧人之名,行惹是生非之實。

他路見不平、要提刀行俠去,小桃子攔不住;半炷香的工夫,就又笑嘻嘻回來,道食宿有著落了。
看他笑得無邪,小桃子每每喟歎:懷山派究竟在哪藏了間深閨,能養出這麼個不諳世事的八呎公子哥?
一餐一宿來之不易,本沒有白吃白住的道理。這小子準是又引火上身,攔了什麼不得了的差事。
他於是一問,得知這貨居然要替當地門派出頭,出陣論劍雲雲,頓時一陣胃疼。
「你沒報自家名號吧?」
進城之前,小桃子就叮囑鐘貴夕,萬不得自報家門。不周山與老九鼎相隔甚遠,本無交集;若藉此結下什麼梁子,可是件天大麻煩事。
「桃爺放心,沒有。」鐘貴夕扛起小桃子背好,「走吧,樂樂還在外邊候著呢。」

樂樂?
哦,是那個信口開河的侍童。他回家不被修理一頓,才是怪事。

出了茶館門,鐘貴夕鑽進一旁樹蔭,俯身朝少年笑道:
「久等!」
少年搖搖腦袋站起來,望見來人背上的矮桌,神情複雜:
「鐘大哥,那是……?」
「這是當年師父給的,喊我每天背著修行。經年累月背慣了,乾脆出門也帶著,權當護符。」
鐘貴夕反手叩了叩桌面,輕車熟路答道。

心眼沒長幾個,糊弄人的功力倒還差強人意。
與鐘貴夕結伴同遊,這是第三個年頭。小桃子是矮桌成精,修為尚淺,化不成人形——因此多數時候,他都閉著嘴裝死。

少年將信將疑點點頭,從懷裡取出塊令牌,悉心在腰間別好,踏出樹影領路去了。

龐樂穿過街巷、出了城郭,帶著二人沒進片雲杉林。行至高處,見大大小小一係殿府,個個倚峭壁而建。府群最前,赫然立一牌樓,楣上青檀大匾,書『飛虎』,字體遒勁;左右各坐一石虎鎮守,煞是威風。

這下可好,管它沒落不沒落,端是個根紅苗正的老九鼎名門。
小桃子替鐘貴夕膽寒。若是論劍出師不利,碰著宗主的逆鱗,他還不被碾得渣都不剩?
他滿懷同情地看了眼旅伴。縱是心大如他,此時也難免露出了些怯色。

此地住人龐樂卻沒停下,三步並作兩步跨過門檻,奔向正中大殿:
「爹爹,小姐!牌子取回來了!」

鐘貴夕望望頭頂巨大的匾,又看看兩邊端立的石像,深呼吸一回,跟了上去。

踏進門,小桃子才覺人氣稀薄,有些蕭索。加之龐樂方才那一嗓沒能叫出半個活物,更顯冷清。
少年安頓客人在正殿坐下,裡裡外外躥了好一陣,才總算引來個老人,與鐘貴夕對施一禮,坐上主位。

這位就是『飛虎門』一把手?
小桃子暗自納悶。他雖修為不高,可好歹也是個通靈精怪;修士氣場強弱,還是能辨出一二的。
面前人卻很是奇怪:他工於調息,舉投利落,不似凡人;周身卻無絲毫靈氣,只像個普通老頭。

不等他仔細琢磨,忽聽得唰地一聲,側門被什麼人拉開了。
他往那方望去,見一女子年近桃李、當門而立,眉梢緊蹙有怒色;身後跟著個男子,一副修士打扮,年紀似乎比她稍長些。
「龐樂!你自作主張,託我派榮辱予外人,成何體統?」
她嗔道,視線在鐘貴夕身上停留了一瞬,重又緊逼龐樂。
「行啦,靜兒!有人領命總是好事,先聽聽這位俠士怎麼說?」
一旁的男子邊勸邊賠笑,又向座上的宗主抱拳問候,「師父!」
宗主闔眼歎息,該是覺得來者掃了顏面。他伸手安撫著躲在身旁的龐樂,緩緩開口:
「講了多少次,天健,我早已不是你師父了。靜兒,你進來坐下。」

好一個剪不斷,理還亂。
四人這番互動,驚呆了旁觀的小桃子。
照鐘貴夕所說,龐樂只是個侍童,不該有話語權的;如今他當眾放下厥詞,不僅沒被修理,還讓宗主寶貝似地護著,實在蹊蹺。
破門而入的二人看著親暱,又是什麼來頭?

「諸位先請落座!是我失禮了。」鐘貴夕起身抱拳,「外人一個,理應先報上名來。晚輩姓鐘名貴夕,散修。旅經此地,路見龐樂公子被人糾纏,拔刀相助,受邀登門。幸會!」
「鐘公子快坐。公子行俠仗義,救小童於水火,護送人與令牌平安歸來——此恩甚重,龐某自將相報。」宗主頷首,「我乃『飛虎門』宗主龐東昇,這是小女龐靜。」
「在下『騰龍關』儲天健,蒙飛虎門不少照顧,常來幫著打整些瑣事。」男子回鐘貴夕一禮,露齒笑道,「亦將參與此次雀臺爭鋒。鐘兄,多指教!」
「天健哥這話可不走心。人家鐘公子說要出陣了嗎?」女子蹙眉數落,轉臉看向鐘貴夕,和顏悅色,「公子於我飛虎門有恩,便是不以身試險、登臺論劍,我派也自當包您食宿。樂樂不懂事,孩童戲言,您大可不必往心裡去。」
遭龐靜指摘,儲天健揉揉後頸,沒敢吭氣。

喔,原來如此。幫未來的老丈人打整瑣事,順道幽會佳人——小子看著楞頭楞腦,算盤倒還打得挺清楚。

宗主看了他們一眼,扭頭問龐樂:「你可知滋事的是哪家?」
「是!三個壯年修士,自稱清心堂子弟。」
不等宗主發話,儲天健率先頓足長嘆:「唉!道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清心堂清心堂,心最不清!如今飛虎門請了代打一事,定已被他們添油加醋、傳得沸沸揚揚了!」
龐靜臉色愈發難看,狠狠盯著龐樂。龐樂見狀,又往宗主身後鑽:
「小姐請息怒,樂樂知錯了!」他探出個頭,視線誠懇,「可鐘大哥是個好人,武藝高強,若不求他,咱飛虎門又怎能撐起顏面?」
聞言,龐靜更氣了,一拍桌子站起來:
「低聲下氣請個散修代庖,就很有顏面嗎?爹爹,令牌給我,我上陣!」
「坐下!」宗主不領情,怒喝一聲。這一喝,小桃子才聽出幾分虎威。
龐靜也一愣,呆呆坐了。
宗主搖頭:「先前也說了,若非得你上,我飛虎門寧可不出場。」
「可……此回『玉賞』,是我『虎門劍法』!若丟了這典籍,怎對得起列祖列宗!」
龐靜覺得委屈,淚珠在眼眶裡打轉。

小桃子一面聽,一面梳理來龍去脈。
所以昔日飛虎,如今師門空空不說,還交了祖上秘籍作比武奪寶的那個寶;眾人正道他要拂袖歸隱,偏又找來個散修鬥士,鬧得風生水起,頗有反悔之意。
這……著實不體面。

半晌,宗主嘆道:「鐘公子見笑了。如方才小女所言,您於我派有恩,在這定能過得舒坦。我飛虎門不憚流言蜚語;出陣不出陣,全由公子定奪。」說罷,他便端起茶碗啜飲。

此時年青一輩人的視線,皆投向鐘貴夕。

似是適應了周遭氛圍,他了無先前怯意,不緊不慢笑道:
「一時興起護小孩回家而已,抵不了幾餐;何況一言既出,鐘某本就決意要履行到底的。論劍,我去。」

在場四人,登時神情迥異:老宗主捧著茶碗,波瀾不驚;龐靜滿臉失落,不便對外人發作,只好忿忿瞪著龐樂;龐樂繼續拿宗主當擋箭牌,眉底壓幾絲得意;唯獨儲天健最開心,湊上來跟鐘貴夕吹牛皮。

小桃子感慨:這論劍,定不會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