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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夜】 小柴勇星/福麻呂


雨似乎是停了。
小亭子屋簷上滴下水珠的頻率明顯減緩,這時天已泛著橙黃色光。

勇星將攀附在手指上的小蛙放回枝枒,離家也只剩一小段路了。
明天開始就是六生書院的長假,天曉得是他折騰多久才終於等到的,總算能好好地鑽研長岡先生關於物理學研究的鉅作,而不是陰陽學什麼的,他發自內心地慶幸,毫不愧對他在直丁裡資質低落的美譽。

嗅著土壤被雨鬆動的濕潤氣味,勇星經過大片稍嫌貧脊的水田,這一帶要說荒涼也不為過,就僅僅住著幾口奚落農家、再往深處比肩的倆座神社,神社後面便是濃密竹林。
他跟著水田裡隨風向移動的雲層倒影,步伐愈漸輕快。揚起頭,卻看見田埂間站著一名男人。

男人身著丈青色羽織,淺灰下裳印著細膩紋路,膚色蒼白,舉措慵懶,看上去就像錯置的拼圖,和四周景色格格不入。
男人似乎早就注意到勇星,他看見男人嘴角勾著悠然的笑。

鴉群從不遠處而來,掠過上空,轉而圍繞著他倆盤旋,凝聚起的嘈雜低吟使人不快,勇星眉頭糾成一團,掩起耳卻聽見粗啞鴉鳴之中混雜著異聲,於是又鬆開指縫。
仔細聽,是人類的叫喊。

老農腳步踉蹌,一聲一步地呼救,他沿著田埂朝這裡急行,越過男人來到勇星面前。

「幫幫我!我家的、我家的……那個東西!!」老農喘著粗息,雙眸驚惶未定,似乎是顧忌著什麼未能將完整語句吐出,就一把抓起勇星往回奔走。

「欸,啊,不…」他不明白老農為何不向男人求援而是向自己,一邊被扯著往前他一邊回望著男人,男人沒搭話,仍是那副無關事事的笑意,悄然跟上。

而他發現男人行走的速度很快,像被風載著。





老農領著他倆來到牛舍,勇星很快明白老農失措的原因。

血水淤積在泥濘之上,虛弱抖動的肉塊,牛的四肢,似人的臉孔,牠的嘴不停開合,似乎有什麼無形之力在驅使牠的生存意志不被擊潰,但也只剩時間的問題罷了。

「這種生物不管看幾次都覺得好噁心啊。」
似笑非笑,男人的音色像是在耳邊極近處掠過,又像是直接從自己體內,牽引著顱骨震動的聲波發起,聽上去有些失真。

勇星耳朵跳了跳,彷彿在確認男人聲音的距離,他並沒有將視線抬起,而是專注在牛胎上,男人嘴裡雖說著噁心,語氣聽上去卻並非嫌惡。

「別慌張,這不是什麼妖異現象,是機率性生產的畸胎。」勇星向老農解釋他曾看過的粗淺知識,順道東張西望確認牛舍的模樣。

「有可能是牛隻本身的先天性問題,或者這裡的衛生條件、飼料水源裡受到什麼汙染,懷胎時染上了什麼病變,不過我也沒辦法確定是什麼造成的。」

他持續說著老農不懂的文句,老農拉長了下巴瞪大了眼,被無法理解的咒語給嚇得更加驚慌。
勇星搓搓脖子,正想著如何繼續說明,牛胎竟突然激烈抽蓄起來,漆黑眼珠往腦袋裡上翻透白,四肢不停揮甩,濺起腥臭血水拍濕他的陰陽袍,喉頭裡裂出詭譎啞叫──

接著吞了刺般哽住,眼珠翻回前頭,氣息已然斷去。

眼前的景象老農再無力負荷,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逃離此處,勇星甚至來不及喊住,他只能遠遠聽見迴盪著回音的老邁音色哭喊著妖怪詛咒、遭逢災難那些怪力亂神的胡話。

「不會有詛咒的,你就把牠埋了吧。」
這回男人的聲音清晰可聞,不似剛才那樣籠罩著光暈,恍惚飄渺。

嗯。勇星應了聲。
男人低下眉眼的神色讓人參不透,可不知怎麼地,他並不介意。





「你為什麼不來幫我?」
勇星一把把鏟起乾裂之土,這花費了他極大力氣才鬆動鑿開,光是將硬化而更顯笨重的牛胎拖行至此,夕日在西邊的山頭已將近沉沒,再遲幾分天色就要壓暗。

「那會弄髒我的衣服。」男人雙手收在振袖裡頭,他的衣擺依然平整熨貼,不染一塵。上面細緻的針繡和胸口的家紋暗示他並非出生這荒蕪邊陲之地,至少勇星從沒看過。
而那慣於觀看他人勞動使力的勁,也和身上的穿著沒半分不符。

「跟陰陽師一樣會使喚人。」

「把我拿來跟那些傢伙做比較還真是失禮。」男人嘴上反駁,笑意卻更深。

「都只出一張嘴,沒什麼兩樣吧。」

「這點我倒是認同。」

沒再搭理男人,勇星覆蓋了最後一層土,汗水從他額間滑進眼裡,刺的他半瞇起眼趕緊擦去,眼角也抹上一層帶血土色。
他丟開鐵鏟,雙掌擊響合十,朗聲對著在他眼前逝去的生命說道:「雖然我不相信什麼來世和神佛那些玩意,不過你真可憐,這是我對你的敬意,安息吧。」

嘴裡雖吐著那些看似成熟的話語,勇星仍是個稚氣猶存的孩子。
他看見男人的眼神變得柔和,卻也充盈了他讀不懂的情緒。而後他聽見男人輕聲說著。

「他們這一生就只為說那一件事,卻要被這些無知的人類當作帶來災厄的妖孽,還不如不生。」

「說一件事?」

男人並未回應,僅僅是笑得很淡、很淡。
殘暉照進男人芥色髮絲裡透出濃稠豔黃,而那抹豔黃不到片刻便也消散而去。





返家的路上,先是草履繫繩斷裂,差點沒摔破腦袋。要支撐起身體時,為了避開田埂間的牛屎,手掌啪地拍入水灘,沒料到水灘裡滿是泥濘,又咻溜地滑開,整個人落入了水田。

勇星攀上田埂,爬起時還被對邊過街的蛙群撲上臉、越過頭的,險些又要往後傾倒,好在他早預想到不會這麼順利,死命地穩住自己。

而男人也一如他忖量地,就這麼看著他跌下去,又看著他爬上來。

即便對這些頻繁的倒霉小事早已習慣,勇星還是不免頂著一張臭臉。
他不打算擰乾衣袖,只是高速地甩了甩頭,像隻落水後的小狗,甩開的泥水飛沫仍未染上男人一分一毫。

「你做什麼一路跟著我?」他赤腳拖著水痕,又餓又累卻也一點不吭。
「同路。」

夜裡回音更大些,勇星想起了最初聽見時的虛幻之感,還想起了別的。
男人的聲音他是認得的,在牛舍裡的時候就發現了,卻想不起來究竟是在何時、何處。

但也或許可能只是錯覺。

「 ……那頭母牛也會被殺掉吧?」他悶著聲音低問。
被當作災難之母,需要淨化和秡除的穢物。

「也許呢。」

「蠢斃了。」

「嗯。」

那帶笑的應和很輕,勇星忍不住回頭。
男人踩著他的影子,抬頭仰望弦月,他始終沒能看清男人的表情。

他也沒能精確地描述男人給他的印象,只是隱隱地感覺胸口有些發澀。
許久之後他才明白那是看盡無數朝夕輪轉,不對生感到喜悅,也不對死懷抱期待的孤寂。





順著這條小徑,前方是比鄰的兩座神社。
惠比壽與貧窮神。勇星就是貧窮神社家的孩子。

嗅著自家神社散發出沉澱的氣息,也許在別人眼中只是孱弱蒼涼,可之於他,如此就夠了,那味道讓他沒來由地舒心,可他卻忽地止步下來,沒往裏頭走。

再往前就是延伸到山裡的整片竹林了,男人怎麼可能居住在那種地方。

而風開始變得不太寧靜,從四面八方撲蓋而來,進而往上空仰衝,風勁甚至能帶起他濕濡的振袖,卻轉瞬就像映像倒退般消散而去。

他一轉身,男人的身影已消失無蹤,那風也並未打落任何一片葉。


「…沒禮貌的傢伙。 」無趣地碎了聲嘴,勇星從鳥居正中間穿過,進屋前還不忘偷摸個邊上的供品,大口大口咬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