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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談】二記雀臺

【承·其一】

先前街上碰見鐘貴夕,龐樂不肯撒手,權當他是根救命稻草;今者見著他,龐樂還往跟前撲,是把他當英雄,喜歡崇拜得不得了——若非打掃庭院抽不開身,他真能成天粘著鐘大哥。
他不似儲少爺傻裡傻氣,哄完小姐哄爹爹;更不像小姐成天變著法子使臉色,恨不得把他活剝了。
鐘大哥脾氣好、本領高,雖成天掛念他那桌子,卻著實是龐樂見過的大人中少數幾個靠譜的。

龐樂的態度能有如斯改觀,並非空穴來風。賽前,鐘貴夕徹夜守著令牌、化解敵襲無數;論劍首日,方走下擂臺,就撞見毛賊鬧事,幾下擺平了;自此名聲大振,不時被請去幫些忙,他也有求必應,不厭其煩。
龐樂本少年,有顆行俠心,看在眼裡,熱血澎湃:所謂『俠士』,大抵如此!

正值小暑,論劍賽程過半,空出一日給諸子弟歇息整頓。鐘貴夕戰無不捷,大有奪魁之勢;飛虎門於是為他置辦了桌宴席,聊表謝意。
對於此事,龐樂自是百般用心,進進出出忙活了大半天,該上桌的端上桌、該下鍋的丟下鍋,又進城找鐘貴夕,邀他回去。

龐樂鑽出雲杉林,恰好看見鐘貴夕懷抱籮筐,坐在城郊圍墻上,忙振臂呼喊:「鐘大哥!」
鐘貴夕應聲回頭,衝龐樂笑笑,待少年跑近,從籮筐中取了個東西拋給他。
龐樂忙伸手接住,垂眼一瞧,是顆新鮮杏子。他仰起臉,笑容燦爛:「該用晚膳啦,大夥們都等著呢!您請快些下來!」
鐘貴夕頷首,翻身輕盈落地:「看你一臉得意,今天又準備了什麼佳餚?」
「準是您到老九鼎以來,最豐盛的一頓!」龐樂跟鐘貴夕並排,神采奕奕,「鐘大哥英勇神武、過關斬將,難得一朝休憩;爹爹特地請了城中大廚,要好好犒勞犒勞您!」
「承蒙費心。」鐘貴夕笑了,「龐宗主儀態威嚴,對晚輩卻是呵護有加,我一個外人也跟著沾光。」
「爹爹可好了! 教養樂樂之恩,比那親生父母還重!」龐樂回憶,「若是三年前,爹爹表情還多些,沒現在這般憔悴。」
「出了什麼事?」
鐘貴夕問道,不無興趣。
被英雄問話,龐樂自口無遮攔:
「這檔事在家裡,樂樂是萬不敢提的,今天也只說給鐘大哥聽——旁人都稱它作『龍虎鬥』。『龍虎鬥』裡頭的『虎』,自然是我飛虎門;那『龍』,便是龐氏另一支門派『騰龍關』,宗主是爹爹的弟弟。三年前立夏,他們二人突然反目、大動干戈;之後雖得以和解,爹爹卻性情大變,親自遣散了所有門下子弟。鐘大哥可記得儲天健少爺?他原先也是爹爹的徒弟,後來才拜到騰龍關門下的。」
「手足情深,何以同室操戈?」
「更具體的,我就不清楚了。」龐樂答不出來,一時洩了氣。他埋下頭,邊走邊搗弄著手中的杏子:「據說夫人薄命、早早就仙逝了,還以為爹爹拾我一個男兒回家,是為了續飛虎門薪火;但時至今日,爹爹卻半點武術都不肯教給我。鐘大哥,你說樂樂在這白賴著,每天吃好的喝好的,是不是特不要臉、該遭天譴?」
少年問得小心翼翼,不敢抬眼去看鐘貴夕的臉色。他遭了大人們太多白眼,有些後怕。
「哪能呢。樂樂知恩圖報,挨不著天譴。且先養精蓄銳,終歸有報恩的時候。」
不久,身邊人啟齒了。他語氣如常,不急不緩,卻暖了龐樂心房。

打記事起,龐樂就寄居飛虎門。小十年來,沒人看得起他;弟子各奔西東,他賴著不走,成天被龐靜指著鼻子罵。
他無非是想行孝道、侍養父左右,為何人偏要說他捨不得體面日子、說他鳩佔鵲巢、得意忘形?
他原先充耳不聞,權當流言是耳旁風;日子一久,自己反倒沒了底氣。他怕了這以惡意度人的冷漠世間,總算遇上個仗劍行俠的真義士,寥寥數語拂去陰霾。
龐樂步履輕快起來,謝過鐘貴夕走在前面;心道此回論劍,他鐘大哥若沒拔得頭籌,簡直天理難容。

他回頭笑道:
「鐘大哥,雀臺論劍,還請您一定贏下來!」


【承·其二】

鐘貴夕聽說有大廚掌勺,卻沒聽說是煎、煮、炒各一名頂級匠人,連帶餐後甜點,滿當當擺了一整席。他趕忙把該謝不該謝的人都挨個謝過,暗暗感嘆名門果真財大氣粗、不同凡響。
於是這頓晚餐,硬是拖拖拉拉吃了一兩個時辰;待天都黑透了,鐘貴夕才得以脫身,洗漱完回屋去。進門跟小桃子閒扯了幾句,始終覺得不消化,又到外邊散步吹風。走累了,就翻身躍到屋頂上一躺,撐著後頸觀星斗。
盛夏天晴,洞庭山又高聳雲間,恍惚中只覺銀河比樓下樹林還近。

「鐘兄哎,快醒醒!明天一早還要比試,在這著了涼,好不吃虧!」
正意識模糊,眼看要睡著,鐘貴夕忽聽見人叫喚,循聲望去。
來人蓋『騰龍關』修士儲天健,手中端著個盤,盤上立一酒瓶伴倆酒杯。此人不在自家待著,動輒往這跑;鐘貴夕駐此十數日間,天天都能在飛虎門見著他。
鐘貴夕坐起身:「明朝比試,現在喝酒,就不吃虧?」
「一點小酒,不礙事,不礙事。」儲天健哈哈笑道,把盤子往鐘貴夕跟前一放,自己坐在旁邊,「鐘兄也是好眼力!飛虎門樓宇林立,就數此處最宜賞月。」說著,他斟了一杯,遞給鐘貴夕,「來點?」

對於酒,鐘貴夕本無所謂偏好,他也自覺酒品不差。懷山祠不倡導子弟飲酒,惟逢年過節,大夥供上些酒給他,他就都喝乾,不糟蹋他們的心意。上了旅途,經常見著酒,他還是來多少喝多少——直至前不久,小桃子語氣肅殺地警告他『別給我沒事喝酒』;他雖照做,心裡卻很是納悶:為啥?

鐘貴夕看了眼酒,又看了眼儲天健,只覺盛情難卻,伸手接過杯子。
誰知往嘴裡一倒,那酒火一般直燒到他胃裡;不知是他太久沒喝過,還是酒本身烈。鐘貴夕嗆了幾聲,苦笑道:「……小酒,小酒。」
儲天健見狀樂了:「哎,我還道鐘兄在臺上威風,定是個能飲烈酒的豪士;怎麼這就慫啦?」他把手中的乾了,又往裡續,「也罷,把鍾大俠灌醉了,可是大罪一樁;您量力而行哈。」
鐘貴夕自己也覺得實在狼狽、卻又毫無辦法,只好搖搖頭把酒杯放下。
「乾坐著也沒趣,咱哥倆聊聊閒話唄。」儲天健馬不停蹄,「鐘兄哪裡人?往哪去?」
「我住遊仙驛,自幼心念河嶽天地,想趁年青走一遭而已。」鐘貴夕也不介意他自來熟,信口開河道。
「唉,河嶽啊……」儲天健輕聲咋舌,嘆了口氣,「可真是羨煞我也。咱這門派雖根紅苗正,卻刻板得緊;我打小修行,不是在鍛氣煉體,就是在誦經唸書。想看看山外蒼生,都沒個機會。鐘兄真自由!」
「我看儲兄也挺自由的,」鐘貴夕聽著可笑,「成天在飛虎門泡著,也沒見令師大發雷霆。」
儲天健語塞:「這、這……」結巴了半天,才惱羞不已道,「這是有緣由的!我呆在飛虎門,除了一己私心,也奉宗主之命……是、是一石二鳥、一箭雙雕……」
還承認有二鳥雙雕,不愧是名門子弟。
鐘貴夕覺得更好玩了,繼續聽他說。

「我騰龍關與飛虎門本同屬一係,世代為友幫,今者兩派宗主更是親兄弟。飛虎門近來萎靡,咱們有目共睹;宗主擔心兄長,才吩咐我多來回跑一跑。」說罷,他還補充道,「絕、絕非只是為了靜兒!」
儲天健以公謀私,罪行昭然若揭;鐘貴夕看他侷促,也就斷了追問的念頭,轉換話題:「這頭是佳人,那頭是宗主;儲兄若贏了論劍,打算拿玉賞怎麼辦?」
對方聞言一頓,端起酒杯飲盡:「不瞞您說,我也很頭疼。飛虎門主動繳了鎮寶,想必宗主本人已無復興之意;可靜兒看不下去,道是對不住列祖列宗。騰龍關那邊,宗主大發雷霆,說龐氏只龍虎兩支,眼下虎落平陽,叫我無論如何也要保住祖上尊嚴,奪回秘籍。若是贏了,秘籍上交我派宗主,靜兒不樂意;宗主還在氣頭上,返還給飛虎門,更要判我大不逆。」他長嘆,「難辦!」
不等鐘貴夕回應,儲天健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所以鐘兄,儲某有一事相求。」

鐘貴夕一愣,又很快恢復了平靜——畢竟『有一事相求』,可是他平生最慣聽的字眼。
他點頭道:「但說無妨。」
「儲某打小師從龐氏兄弟,二人於我皆恩重如山。靜兒又是我心上牽掛,我不願讓她心傷。」儲天健視線誠懇,「如果奪魁的是鐘兄、而不是我,先前那些顧慮,就全部煙消雲散了。」
「儲兄此話當真?論劍失利,於個人於門派都是損失。」
鐘貴夕蹙眉。
儲天健憨笑道:「當真!鐘兄如今是雀臺風流人物,敗在您手下,也沒啥丟臉的。我腦子不好使,處理不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還是輸了最省心。」話音剛落,他又變了臉色,連珠炮似地接著說,「不過鐘兄贏了,可千千萬不能兜著典籍走人哇——掉價!」
「我只懂槍術,拿著本劍法也沒什麼用,當然要物歸原主。」鐘貴夕舒眉笑了,「借儲兄吉言,我定全力以赴。」
「哎,全仰仗您啦!」儲天健大悅,把兩個酒杯都滿上,「最後一杯!鐘兄,賞個臉!」
鐘貴夕看著面前酒杯,如臨大敵。糾結半晌,還是咬牙跟儲天健碰杯,仰頭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