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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談】二記雀臺

【轉·其一】

今回雀臺較諸往年更顯熙攘,只因名家論劍,混進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散修。這散修持飛虎門令牌,耍一把精鐵長戟,一路戰無不勝,舉止帶幾分君子風度,人氣頗高。

龐靜對此十分不滿。在她看來,野鹿子始終是野鹿子——何況還不是老九鼎土生土長的。
她承認,這散修人絕對不壞;若相安無事,她亦不會多言。可他偏偏擋了她的道,披著虎皮去雀臺上亮相,讓她很氣不過。
門下無子弟,龐靜作為長女,理應登臺的。爹爹雖不親自教她,但耳濡目染十數年,還有儲天健指點,她也略通武藝,自詡不讓鬚眉;或許不如鐘貴夕走得遠,卻也能保住飛虎門的顏面——她龐靜更能作為女中豪傑,任世人稱道好一陣子。
她明白爹爹不讓她去,是怕她受傷;可他這副畏首畏尾的模樣,龐靜不習慣。
就像現在,她爹爹貴為飛虎門宗主,竟握著斧子一根一根劈柴,看得她既心酸又窩火。

龐靜走近木頭堆,拔出佩劍,運氣揮了幾下,圓木就被削成了規則的形狀,整整齊齊疊在一起。她回頭,見老人撐斧坐在木樁上,慢慢喘氣。
「靜兒至今也不明白,爹爹何苦自廢武功?」龐靜俐落收了武器,埋怨道,「現在可好,才過三載,您卻像老了三十歲。」
宗主不應,拿砥石緩緩摩擦斧刃。
這話龐靜問了千百遍,爹爹卻從沒正經答過。她也搖搖頭坐下:
「鐘公子眼看可是要對陣天健哥啦。」
「嗯。」
見老人反應平淡,龐靜蹙眉:「爹爹樂意他們打嗎?」
「上了雀臺,縱是親兄弟,也得刀劍相向。這是規矩,誰管你樂不樂意?」
宗主裝傻,似是沒聽出龐靜語中義。
「可天健哥近來心浮氣躁,若非鐘公子刻意讓他幾手,萬贏不了的。」
宗主不吭聲,只抬了抬眼皮,納罕龐靜言簡意賅、切中要害。
龐靜見狀,有些急了:「那爹爹何不快請鐘公子投降?」
「人家握著我派令牌,你急著讓他輸,是打得哪門子算盤?」
「鐘公子終歸是外邊人。萬一他贏了,翻臉就要帶著劍法走,我們可攔不住、也追不回了!」
看龐靜說得誠懇、視線迫切,宗主長嘆一聲:「他要想帶走,就隨他。那勞什子,我不稀罕。」
「爹爹!」
宗主沒再多言,起身走了。

龐東昇生來便是塊修真的料。他七歲開眼、悟性驚人,堪稱百年難遇。
即使如此,他也沒敢蹉跎光陰。龐東昇夜以繼日、夜以繼日地練劍,一晃六十載;渡元嬰、入洞虛,勢如破竹。
他更拼命修行,招來大小劫難無數——先喪長子,又失賢妻。
痛不欲生中,他方參透『虎門劍法』之大成境界:忘卻至親、心若磐石,方得道飛昇。
龐東昇才發現,他高看自己了。這道太苦、太孤獨,他修不成。
他於是遣散子弟、自閉門戶,折了佩劍、廢了武功,還把典籍掛在雀臺上,誰有本事誰拿去。
世人要尋道、要修仙,皆與他無關;笑他虎落平陽、笑他患得患失,也都無所謂。
他只想守著家人,安度餘生。


「靜兒,你找我?」
來人叩門兩聲。
龐靜從小就覺得爹爹對自己愛搭不理,因此碰了壁,她也不意外。儲天健不一樣:他是塊呆木頭,萬不會和她唱反調的。
「我們裡面說話。」
她起身拉開門,引儲天健進來。
儲天健被龐靜拽著進了閨房,一時緊張,手足無措;還虧龐靜指了指桌邊矮凳,他才知道該坐。
花幾秒鐘時間整理好情緒,儲天健眨眼問道:「啥事呀?」
「天健哥明早,可是對陣鐘公子?」
見對方頷首,龐靜把桌上藥湯推到他跟前:
「且把這喝了;裡面溶著仙丹,能通氣活血、暫時提升你功力的。喝完睡上一宿,待比劍之時,藥效最好。」
儲天健盯著藥湯沈默良久,才抬起眼:「⋯⋯靜兒,不合適吧?」
「鐘公子是論劍頭號黑馬。天健哥若贏了他,定能轟動一時,好不威風!」龐靜面色不改,「我也給他下些分神散,以防萬一。」
「阻塞經脈、喝了運不上氣的那玩意?」儲天健倒抽一口冷氣:「可⋯⋯可要是,出了人命⋯⋯」
「你幾時有過殺人的出息?」龐靜翻了個白眼,「退百步講,他就是個無名無分的散修;就算出事,也沒人會找上門來。」
儲天健坐不住了,來來回回在屋子裡踱步。好一會,他才沉著臉道:
「靜兒,不成。堂堂君子,耍不得這種陰招。」
龐靜聞言失落,拔出佩劍放在膝上,端詳刃中倒影:
「靜兒從小跟著天健哥學劍法,一直覺得龐家子弟,就數哥哥最厲害。」說著,她輕嘆一聲,「靜兒想看你贏,都不行嗎?」
儲天健心頭一軟,跺腳端起藥湯,灌進胃裡。


【轉·其二】

鐘貴夕好不容易淌過人海,伴著喧天鑼鼓聲鑽進後臺。
歇息室裡已有一人相候。該人是名女子,佩劍;穿著大方,眉宇間露英氣。
「龐姑娘?」鐘貴夕奇道。

眼看要與儲天健對陣,她不去對面,在這候著幹嘛?

龐靜雙手奉上個小碗:「鐘公子為我飛虎門奮戰至今,靜兒身為宗主之女,始終沒有表示,實在過意不去。這碗赤牛酪是我派秘方,清涼提神,給您壯行。」她抬眼一笑,「此回比試雖對上天健哥,卻請鐘公子千萬別瞻前顧後、手下留情;爹爹說了,雀臺之上,不論兄弟。」
鐘貴夕看看龐靜,又看看她手中碗,神色遲疑。

龐靜看他不順眼,鐘貴夕心知肚明;可照儲天健所說,這姑娘心繫典籍,應該不至於在擂臺上為難他。
何況卻人盛情,實在不是他的作風。

「謝過姑娘。」
他於是舒開眉頭,接過碗幾勺吃淨,向龐靜抱拳一禮,轉身上擂臺去了。

掀開簾子,鐘貴夕見儲天健盤坐臺上,閉目調息。注意到對面動靜,儲天健睜開眼,視線恰和鐘貴夕對上,連忙躲了躲。
他起身站好,弓腰抱拳:「騰龍關儲天健,請賜教!」
「鐘貴夕,代飛虎門牌位。請賜教。」
鐘貴夕回禮,納悶這小子今天為何一板一眼。

雙方既禮,比試就算正式開始。儲天健話不多說,拔劍搶上,來勢洶洶;鐘貴夕忙橫戟抵擋,雖見招拆招,也被逼得節節後退。

原來如此。雖說求我贏,自己卻絕無放水之意;不愧為正人君子。

鐘貴夕一笑,將來人攻勢化了;又使巧勁前推、彈開劍刃,自己再往後跳去一步,拉開距離、調整姿態。
儲天健被推了個踉蹌、動作稍頓;又立刻再運一式,刃面生風,疾行接近鐘貴夕。
對方動作敏捷,鐘貴夕不敢怠慢。他繃緊神經,打算伺機原地起跳,取他後頸。
方要運氣,他忽覺膝下脫力,登時一驚。跳不起來,他只好故技重施,拿戟硬扛。

但儲天健這一擊,注了劍氣在裡頭。刃風振動長戟,嗡嗡直響;鐘貴夕覺情勢不妙,還是咬牙往地上一鄧,飛身閃躲。
他使了十五分力氣、跳得平日五成高,低低擦過儲天健頭頂,勉強落在他身後。鐘貴夕氣還沒喘勻、卻不敢停下,反手一轉,戟柄朝儲天健掃去,直擊側肋。
儲天健不料自己會先吃招,慌了。甫一站定,就又往鐘貴夕身前突。

對方逼得緊,鐘貴夕沒一刻清閒。他嘗試運氣,卻每每力不從心,來不及思考、更沒時間調息。
接連十數招,儲天健逐漸找到了節奏,劍劍迅猛;鐘貴夕拼命撐著,身上大小傷口越積越多,無暇反擊。
再幾式,鐘貴夕終於眼花繚亂,沒看清對方假動作,被劍尖直捅心口。他不敵劇痛,跪倒在地。

不行。
他們都讓我贏,我得贏。

鐘貴夕晃悠悠站起來,恍惚間聽得對方低語:
「鐘兄,實在對不住。」

他一下全明白了。
為何龐靜會在歇息室等著他,為何儲天健視線躲躲閃閃,為何自己始終氣理不通。

他該是被這二人狠狠算計了一道。

一股陌生的感情升騰而起。

好啊。真當我是個無名散修,便要欺人太甚?
一代神鴉,豈是爾等能欺的?

樂樂,看見了麼?天譴理應落在這般人頭上。

鐘貴夕只覺手上、身上、臉上的傷,都像是畫上去的,一點不疼;風聲、人聲、鑼鼓聲,皆遠了,幾不可聞——只剩心臟鼓點急促,在腦海中咚咚迴響。他渾身發熱,血液沸騰,燒通了他的經絡;方才死都喚不來的靈氣,如今傾巢而出,縈繞在他周身。
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靈氣是紅色的。

之後的事,他記不清了。


【轉·其三】

鐘貴夕運氣不得、一臉驚異,看得儲天健心裡翻江倒海。

分神散的滋味,儲天健最清楚。以前在飛虎門,師父一個不高興,就混些分神散在茶裡;徒弟們口渴,來取茶,就連帶這藥一同喝下去。之後的修行可就苦了:想憋出一點真氣,簡直比登天都難。
師父手下有分寸,知道弟子經脈淺,不能給封住了;至於靜兒,儲天健著實沒多大信心。
饒是面前鐘大俠、愣是連五成真本事都使不出——這劑量絕非尋常。

他思緒亂,也就忘了留情;加之昨夜喝了那碗藥湯,狀態好得驚人,不時就把鐘貴夕掀翻在地。
成就感,自然是沒有的。相反,他心頭堵得慌,恐怕徹夜無法安眠。
他沒忍住,輕聲道歉。誰知這話驀地點著火線、改變了氣氛。

只見鐘貴夕瞳中光忽地滅了,一時妖氣四溢;洞庭山中靈氣,也往他身上聚。

儲天健目瞪口呆,暗自驚呼:這鐘貴夕平日溫良恭儉讓,孰料竟是個妖修!

待妖氣和靈氣都趨於安定,鐘貴夕才動了:他抬手揮戟、刮出一陣妖風凜冽,直指儲天健。
儲天健忙飛身險險避開,量對方無意和解,只好舞劍斬卻妖風、衝上前去。

兩人來回幾招,不比先前:儲天健內心有愧,不敢大開大合;鐘貴夕攻勢決絕,明擺著要直取命脈。
不一會,儲天健招架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鐘貴夕黑睛被妖氣所蝕,染上猩紅;面若冰霜,懸刃尖在儲天健左胸外一厘。

何謂偷雞不成、反蝕把米,儲天健算是徹底領略了。

他不禁苦笑出聲:
「哈……鐘兄威武,儲某領教啦。那『飛虎劍法』,還勞您好生保管。」
說罷,他鬆開手中佩劍,緊緊闔上眼。
對方沒有回應,揮手落刃。
彷彿被這一斬耗盡了畢生精力,鐘貴夕撲通一聲、往後倒了。

【轉·其四】

且說儲天健視死如歸,卻沒死成:他挨了鐘貴夕一斬,本該斷成兩截的;戟刃落在他身上、確實劃出了道大口,但沒割開要害。
正慶幸大難不死,他聽得面前人倒了,忙忍著劇痛睜開眼。見長戟躺在身旁,他伸手一摸,發現刀口奇鈍,該是沒開過刃。
若鐘貴夕多個心眼、給他的愛戟開開刃,那他儲天健肯定死透了。
思量至此,他心裡很不是滋味。
鐘貴夕倒在臺上,面色鐵青;儲天健伸手探他的脈搏,感受不到一絲動靜。

往好處想,他許是入定了;往壞處想……

儲天健咬牙,扛著鐘貴夕一隻胳膊站起來:「臺下諸君,可有哪位義士搭把手,送鐘大俠回去?」
場下譁然一片,沒人敢應。

這群慫,看見是個妖怪,怕了?

儲天健挑了挑眉,語中含怒:
「哎,這是演哪出?李捕頭,鐘兄不是幫您緝了大盜嗎?
江道長,那把玄鐵劍,鐘兄給您物色的,用著還順手麼?
吳掌櫃,鐘兄天天頂著烈日、打野山雞給您送去,可向您討過一分錢?
個個都是頂天立地江湖男兒,今天都咋了?」
他越說越氣,忍不住啐了一口,
「江湖男兒,我呸!一群縮頭王八!」

見臺下看客指望不得,他搖搖頭,隻身扛著鐘貴夕往下走。眾人不敢吭聲,只紛紛退開,為他讓出一條道。
看著這群烏合之眾,儲天健笑了。

我有臉說他們?我又算哪根蔥?
我騙他、逼他、說不定還害死了他,最他娘的該死!

儲天健不顧胸口淌血,只咬緊牙關往前走。

忽然,人群中傳出個響亮的聲音:
「我來!」
儲天健覺得耳熟,回過頭去,看見龐樂連滾帶爬擠出人潮,死死抿著嘴唇。
他苦笑:「行。去把鐘大哥的傢伙扛下來,我等著你。」
望著少年懷抱沈重的長戟、跌跌撞撞跑回來,儲天健嘆了口氣,繼續一步一歇往前挪。
龐樂一聲不吭,跟在後面,眼眶紅紅的。


【合】

鐘貴夕自夢中驚醒,左顧右盼,恍若隔世。

「醒啦?」小桃子出聲問候,毫無體恤之意,「三天兩夜。入定爽不?」
嘴上惡言相向,小桃子卻深知此回入定、決計不會舒暢。他聽了不少隻言片語,大致猜得出來龍去脈。

「哦,還行。」鐘貴夕一笑,面無倦意,「誰護的法?總歸不是桃爺吧?」
「姓儲的小子連夜守著,今早看你血色回流、像個人了,才敢走。」小桃子覺得他奇怪,還是斟酌措辭,關心他一句,「……好受些了?」
「成天昏睡,能有啥不好受?」鐘貴夕伸個腰,看向小桃子,「我說桃爺,呆了快一個月了,咱差不多走吧。」
小桃子奇道:「你都不問問論劍?」

他入定時到底遇見啥了,怎麼神經粗了一大圈?

鐘貴夕站起身,邊穿衣服邊應,滿不在乎:「你要說,我就聽著。」
「那我說了。你跟儲天健打,先昏過去了,判他贏;可他要給你護法,說啥都不肯復賽。其他人也跟著摻和,說儲天健不來,堅決不比。」
「然後?」
「然後他們沒辦法,又不知道你小子多久能醒,乾脆把第一席送儲天健了,其他人居然也沒吭氣。」
「這麼隨便。」鐘貴夕笑了,心道儲天健愣是沒逃過天命,該愁的事到頭來一件不少。

他撈起長戟打量,發現它通體鋥亮,許是被反反覆覆擦了千百遍。鐘貴夕撫至刃面,覺得割手,納罕道:「誰給我開刃了?」
「嗯?龐樂吧。他一直當寶貝擦啊擦的,許是不小心把刃也給開了。我看挺好,別封了。」
鐘貴夕聳聳肩,揮了兩下,覺得沒差,把它原靠回牆角。
小桃子實在隔應,還是問出口:「我說鐘貴夕,你究竟悟到什麼了?」
「嗯——」鐘貴夕扶著下巴沉吟片刻,露齒一笑:「就是,有些閒事,管不得。」

【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