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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閱〈益者三友〉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離一切相,即一切法。



一道淺色人影坐在懸崖邊,雙腿懸空,單手支頰遙看底下屍橫遍野,披著毛裘的軍甲黑點中獨有一人金光奪目,傲然立於敵軍陣中,有如燈塔照耀前路,帶有披荊斬棘的鋒利。那人仰頭咆哮,穿透半掩面目的面罩,嗓音嘹亮,比雷鳴戰鼓更能激發氣勢,士兵們高聲應和,大軍一擁而上,將整片山坡都給淹沒。

然後萬籟俱寂。

溫皇繞有興致地勾起唇角,看一切塵埃落定,那人指揮將領,條條有序地收復一切,自己則走到遠處監看軍隊動作。

他知道那名青年就是苗疆戰神羅碧將軍,也是中原最為忌憚的萬惡罪魁藏鏡人。

「何人?」觀視的目光已經持續許久,羅碧頭也未回,逕自用袖口擦拭眉間汗跡,以及不屬於自己的黑色濃血。

露出的那雙藍色眸子好看得不似一個殺伐之人該有。

「羅碧將軍名不虛傳。」他遞上不知從哪兒生來的巾帕,臉上的笑容有著多年後淡去的瀟灑。

對此羅碧並不買單,放任那雙可謂善意的手停滯在空中,手巾繡著的蝶紋隨風飄動,他看也沒看,毫不避諱地將目光投在溫皇臉上,思忖須臾,緩道:「你是巫教的客人。」

毫無遲疑的肯定,溫皇將眼底的精光用整理衣襬的動作低眉掩去,口吻帶有一點面見傳奇人物的激情,卻因為氣質從容更顯得真假難辨。

「異鄉遊子,勞將軍掛心。」

「巫教是苗疆子民,是應當掛心。」

「將軍令三部族一統的事蹟已傳遍苗疆……」

羅碧戰意瞬間高漲,也不知是話題還是被這態度惹惱,背過手氣勁靜拂,溫皇假意退了兩步。

「……你究竟想說什麼?」

聽聞質問,溫皇也不再作態,舉掌攻去,速度奇快,真氣流轉詭譎。羅碧見狀不敢輕敵,長喝一聲,一身功力盡現,氣勢磅礡,並非溫皇可比。然而就在掌心交接前一刻,羅碧眉頭深鎖,攻勢一偏,五指成爪擒住溫皇右腕。對羅碧來說,這腕細到只要輕輕一扭便能折斷,但看溫皇面不改色,還有幾分欣喜的意思,被捉住的手指有著淡淡的青,淡到透出膚色,若非對手也非池中之物,根本讓人防不勝防。

看著羅碧怒上眉梢,眼底藍火炙熱,溫皇發現自己有點享受這逼命一刻。

「這一掌,將軍接得輕率了。」溫皇並不急著抽回手,甚至還洩了力道,羅碧卻是一秒也不願擔著,立刻甩開了他。

「哼!初來乍到盡是試探,先生來歷不明,貿然攻擊朝臣要官,是想與苗疆為敵麼?」

「將軍言重了,在下絕無能耐與一國抗衡。」

「那就是私人挑釁,藏鏡人不屑理會無名之人。」

「呵,將軍脾氣不似傳聞所提。」

「只有愚蠢之人才會聽信傳言。」

儘管如此,對他這名不速之客也忒寬容了一些。

溫皇心中盤算半晌,無數可能從腦海飛逝,抽絲剝繭,直至窺破。

「倒是在下顯得莽撞了。方至苗疆,羅碧將軍的名號便如雷貫耳,實在為難我這好奇心。至於名字嘛……」他歪了歪頭,似是記不住自己的名姓,最後釋然一笑,輕答:「萍水相逢,名諱不足掛齒,若有緣再見,必當相告。」

一拱手,語方落,羅碧像是終於完成一項艱鉅的任務,道:「你們這些文人就是太多客套,浪費時間!」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來苗疆皇室的情報網比他想像中的更為遼闊,他入境不過半月,必定有風聲傳出,否則羅碧身為一國將軍,不可能如此禮遇一名異鄉人。

「趣味。」

他的身影隱入樹蔭之中,如鬼似魅,如他初來。

這時候的溫皇還沒住在神蠱峰,沒這般高的稱號,甚至都不叫溫皇。懶惰的個性還沒被養成,喜歡增廣見聞、追求極致的本質卻是刻在骨子裡的。

醫術巔峰可以掌生握死,蠱術絕技可以操弄人性,劍術無雙可以左右勝負,所以他加入萬濟醫會、造訪巫教,最後讓天下風雲碑認可了未來數十年,屬於他的時代。

「讓客人自己泡茶還神遊太虛,有你這樣做主人的嗎?」

任憑推到眼前的茶盅薰染,他垂下的眼睫微濕,蒼白的面色讓他書生氣更濃厚一些,但這些刻意以貌示人的偽裝,在千雪孤鳴面前早已失去作用。

溫皇指尖點在杯緣,水面倒映的笑意依然,他剎那琢磨,不著痕跡地收斂半分。

「在巫教咱都是客人,哪有什麼主客之分。」

「也是啦……」千雪抓了抓頭,正想一飲而盡,頓感不對,改口道:「不對啊,那你還說什麼主隨客便!」

「哎呀,瞧瞧我這記性。」

溫皇語氣誇張,有時候千雪會把他跟自家王叔的面目重疊,只不過溫皇沒那麼多小病小痛,通常唉聲也不是為了博取同情,反倒像是還未掌握情感最適當的表達。

千雪又想了想,突然又駁回了自己的論點,依照數日來的相處,溫皇應該還是拿人當樂子更多一些。他可沒忘記在萬濟醫會的交流宴席,溫皇是怎麼憑藉新人之姿,去拐騙那些心思各異的能人好手。

「我知道中原有個冥醫,很會治這種選擇性失憶,要不要我寫封信幫你引薦。」

「哦?狼主也認識冥醫。」

血枯禪慘案千雪也是略有耳聞,他在心底為其默哀,隨口回答:「那個老古板,也算是醫會奇觀啦。」

「可惜苗疆路遙,怕是沒機會見這個老朋友。」

「中苗兩界哪裡遠了,有心沒心而已啦!」

「隔著戰火血海,足夠遠了。」

趁著千雪一瞬間的沉默,溫皇把倆不知不覺飲盡的杯子又斟滿了,千雪盯著他怡然自得地品茗,發楞片刻才又繞回本意:「哎!別轉移話題,你方才到底在想什麼?」

「還不是你說要介紹羅碧將軍前來做客,我在想怎麼至今不見人影?」

提到熟悉的名號,千雪立刻神采飛揚起來,像是捉住一點小尾巴就得意洋洋,調侃道:「若不是你在外行為不端,羅碧怎麼聽聞巫教就拒絕我?」

溫皇聞言趕緊喊冤:「耶~巫教的名聲怎會與我有關?況且苗疆若有任何風吹草動,狼主又怎會不知?」

「別假肖,巫教行事向來低調,近日祭祀大典鬧得沸沸揚揚,必是有你從中作梗。」

「這也被你看穿。」

「你若有心遮掩,我下輩子都看不穿,這樣放任,想不看都不行。」

大概是喝不慣茶水,越喝口越躁,千雪撤了面前的茶盞,換作酒罈。

也因此他太過專注,遺漏了溫皇打量的眼神。

「……狼主過譽了,沒想到你如此關心我。」

「我才懶得理你,是族長主動提起。」千雪忙著接酒,沒接著他的套路。

溫皇輕哦一聲,指尖在石桌上敲動,「原來你當真與邯盧族長交好。」

「騙你幹嘛,這整個苗疆就沒有我交不成朋友的。」

「這樣我豈不是很普通。」千雪酒喝得猛,衣襟半濕,袖口也皺了一塊拿來拭嘴,溫皇見狀搖了搖頭,遞去一條手巾,同樣有著蝴蝶花紋。

千雪先說了謝才接過,一邊擦嘴,一邊說道:「你若普通,世上再無稀奇事了。」

「好友對我真是情深義重。」

「免褒,你的稱讚收了沒好事。」

稱讚沒收下,手巾倒是收進懷裡,溫皇見他如此從善如流,也就沒討回來,續道:「既然與族長這般相熟,三途蠱之事何必要我幫忙?」

「噓!」話還沒落,千雪一個打挺彈身伸手阻止他的後話,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輕答:「這是巫教禁語,小心隔牆有耳。」

他低眉看向捂在自己唇前的手,練武的掌心厚實,刀繭磨在他的頰側,壓出一點點指痕。

「……哈。」他輕巧地避開那隻手,「溫某盡力而為。」



千雪所委託的事情,是他們相識的契機,也不是。

若非萬濟醫會本次的交流舉辦在苗疆,他倆可能還不會碰頭,這番歪打正著,一見如故,吐槽與被吐槽的角色簡直天作之合,而且無論被捉弄得再怎麼狼狽,千雪孤鳴總能飛快地振作起來,不屈不撓的精神讓溫皇也自嘆弗如。

孤鳴皇室都是些不放棄的主兒,他想。

所以不管是調查三途蠱還是介紹羅碧作為知交,千雪孤鳴都全力以赴。

無頭將軍之子年紀輕輕便戰功顯赫,溫皇此時還熱衷遨遊江湖,這樣的名勝自然是他安排的其中之一。匆匆一面,互相試探,苗疆背負重任的大將軍與立場莫辨的不速之客,這樣的身份並不能激起什麼火花,若有也多是狐疑猜忌。然而當他們都是「狼主的朋友」,那些鴻溝和距離彷彿全部不值一提,猶記三人友誼初立,正好跨過知音的門檻時,千雪老是嚷嚷著他倆不夠朋友,所思所想把他排除在牆外,像是嫌棄他不聰慧似的。

不聰慧是真的,不夠朋友也是真的。

世界上沒有人能比狼主更夠朋友了。

這不只經過苗疆兩大禍害的認證,還是苗疆上下全體一心的結論。

「好友真是人見人愛。」

「明明是好話,怎麼從你嘴裡說出聽起來就不是滋味?」

「哈。」

不知從何時開始,苗疆三傑的名號漸漸在民間傳開,成了人人歌頌的傳奇。

但其實溫皇打從心底以為他們無法成為朋友。

即使經歷過千雪孤鳴第三十四次不請自來,其中三十三次帶著酒,十二次還帶著人。

不帶酒也不帶人的時候,帶著眼淚。

「我交友無數,也殺人無數。」千雪孤鳴把酒杯擱到嘴邊卻喝不下去,鬱悶地拍在桌面,發出很大的聲響。溫皇不以為意,他很明白對方並非嫌棄自己所持的蠱酒,他只是把濺出的酒液又補回去,舉手投足間竟有些小心翼翼,安靜聽著千雪喃喃低語:「他們都說我有情有義,手刃摯友這種事情,我卻做慣了,前一日還把酒言歡,下一次就變作我刀下亡魂。」酡紅的面頰卻失了平日快意,反倒有十分狼狽,千雪用手抹了一把臉,卻沒有抹掉他的疲憊。

「錯了。」從頭到尾默默傾聽的溫皇第一次打斷話勢,千雪抬眸的眼神有點迷茫,溫皇亦坦然相對,四目之間盡是信任。停頓不過頃刻,溫皇乾脆直問:「我就問狼主一句,羅碧與苗王的命令,你選擇哪一方?」

千雪不答,他這樣一個多話的人,此時此刻卻顫著嘴唇,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溫皇並不迴避他眼神中透漏的脆弱,若千雪孤鳴生在皇室卻如表面那般浪蕩樂天,他真的會感到訝異。

但他不可否認內心是有些驚喜,千雪會將這一面表露給他人。

或者說他已非他人。

「你若把任務都視為保護羅碧將軍,便不會如此痛苦了。」

直到此話一出,千雪孤鳴才真正掉下一滴淚來,平淡且稍縱即逝,接續的笑容雖然燦爛,卻比蠱酒更為苦澀。

大概是那滴淚水太過真誠,真誠如他也不禁動容,溫皇終於點頭認了苗疆三傑這桀傲不遜的稱呼。

這事不過發生在溫皇以任飄渺之姿滅巫教全族隔日,兩人喝酒的當下,傷重昏迷的鳳蝶正躺在密室中安睡。千雪沒有親自將任務完成的訊息帶回去,差了一隻信鴿,僅僅書了兩字「剿滅」,然後自動自發在除了密室之外唯一乾淨的廂房與溫皇擠著一窩床被。

雖然屋內潔淨,難免從窗外透入血氣,本想等到鳳蝶傷勢穩定即可遷回在外置產的居所,卻等到了鳳蝶急轉直下的內傷。千雪顧不得連日睡眠不足,戰戰兢兢地為鳳蝶診治,溫皇在旁觀摩、時而以蠱術輔佐藥性,最後心一橫,把三途蠱的蠱種塞進了鳳蝶的經脈之中,那觸目心驚的斑疹漸漸退去,露出女孩清秀的小臉。

千雪長吁拭汗,露出的笑容幾乎能照亮整座陰暗的密室。

只此一眼,他已經知曉千雪有他在巫教徘徊月餘所想尋找的線索。

「好友真是深藏不露。」溫皇也挑了把椅子坐下,目光乍看是在觀察鳳蝶,實則穿過石床看向正對面的千雪孤鳴,輕道:「三途蠱實乃巫教機密,初次接觸便能收放自如。」

千雪懶得應付這些拐彎抹角的試探,搖搖頭,頗為嫌棄地回應:「不用彎彎繞繞,你裝傻的功力還差得遠。」

溫皇也很乾脆,甚至點頭附和他的評斷,「確實比不上真的愚笨的。」

千雪本想應聲,幸好及時發現回應就是對號入座,一邊感嘆自己的機智,一邊回答:「我對三途蠱確實熟悉,但也只是典籍記載或者經人口述,實際操作不比你多。」

「口述……有這樣的高手狼主居然沒有介紹溫某認識。」

「哼,介紹來給你欺負嗎?你以為人人都像羅碧那樣的生命力。」

察覺到千雪此話微微拔高的音調與聲量,溫皇沒有戳破,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而千雪一反常態沒有追問,反倒丟了個問題:「這回你幫了我大忙,可有什麼我能報答的?」

在苗疆,憑藉狼主這個身分幾乎沒有什麼事情辦不到,但是面對真正無所不能的溫皇,千雪心中不免盤算將會有什麼刁難的要求。溫皇沒急著開口,慢悠悠地走到書櫃旁抽出一本冊子,翻閱像是一種思考的動作,每一頁從指尖滑落,紙張相互摩擦的細微聲響,是另類的計時方式。

大約翻了二十多頁,溫皇終於闔上冊子,說:「吾確有一事要麻煩好友。」

「快說快說!」知道對方故意吊住胃口,千雪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連姿勢都變端正了,嚴正以待溫皇的後話。

「此役結束,也算坐實苗疆三傑的傳言……我在苗疆也該置產了。」

方才說完,千雪表情一垮,先前的正經八百蕩然無存。

他定格多久,溫皇便欣賞多久。

「我有沒有聽錯?心機溫仔你決定要定居苗疆了!」

「是有人不讓我走啊~」

「哈哈哈,我真是太開心啦!」 千雪孤鳴一掃面對三途蠱焦頭爛額的憔悴,一拍大腿就起身歡呼,只差沒有手舞足蹈,「這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我早就說要搬離這個破房間,待久要長濕瘡。你喜歡怎樣的居所?屋舍?宅院?還是一座氣派的樓宇?」

旁人見了還以為是小孩得了新玩具……溫皇暗自否決了這個比喻,若是如此,該歡欣鼓舞的應該是他本人才是。心中搖頭,唇角卻始終壓不下來,笑道:「狼主神通廣大,連樓宇都蓋得出嗎?」

「這是當然,我立刻出發!」千雪風風火火抄上披肩就要離開,走之前還不忘回頭補充一句:「對了,以後與羅碧一同叫我千雪即可,記得啊!」

溫皇本想喚他低調緩辦,不料那人去留颯爽,早就不見人影,他只得按下發言,嘆道:「唉,又不聽人話。」

少了交談聲,整間密室又恢復原先的死寂,只剩鳳蝶平穩的呼吸聲讓空間多了單薄活力。溫皇盯著鳳蝶熟睡的側臉,伸手將她散亂的瀏海撥開,逐漸適應蠱蟲的身體,慢慢從青中透紅,再沉澱於膚色。

溫皇發現自己方才有那麼一瞬間,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不禁低喃:「千雪啊,還有最後一題……」

若有一日,我與羅碧恩斷義絕,你選擇哪一方?



羅碧醒來的時候,溫皇正跪在床榻前,一副等候發落的模樣。他首先是摸上自己的臉,確認自己五官俱全,才極為平靜、平靜到近乎冷漠地問到:「你這是做什麼?」

「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啊。」

溫皇抬首,沒露出任何九死一生的表情,羅碧低哼一聲,「藏鏡人豈是如此不明事理之人!」

「還有門外那個。」

溫皇故作無辜地眨眨眼,換來更為渾厚的嫌棄,不過靠臉皮吃飯的某人不痛不癢。羅碧見他還不消停,只好呼喚門外佇立許久的人,「千雪,還不進入?」

羅碧欲爬起身,他內外傷勢都不輕,難免身形滯礙。只見門外那個破門而入,就怕他的祖宗哪裡嗑著碰著,好像一個不耐的揮手就是天大的好事。

溫皇搖搖頭,差點分不清眼前誰是王爺,誰才是部屬將軍。

「原以為苗疆三傑是生死與共的關係,好友,你的反應真令人失望啊。」

「秘密多一人知道就多危險一分。」千雪說此話慎重萬分,少了平日裡輕鬆的氣氛,「你明知道我不是要相殺,只是以防萬一……」他毫不掩飾,以擔憂的眼神望向羅碧,羅碧接收到只是重重一哼,並不再做第二次澄清。

「只怕打起來危險的是你。」溫皇沒忍住吐嘈,還順便替自己平了身,拍著下擺,一派輕鬆。

「哎唷?居然敢小看我!」千雪前言氣足,卻是後繼心虛,又加上一句:「……至少兩人聯手勝券在握啦。」

溫皇哈哈笑出聲,千雪亦同,正式打破一觸即發的凝重氣氛。

苗疆戰神與雲州大儒俠有一模一樣的面孔,這消息怎麼聽聞怎麼駭人,但他們誰也沒說要為誰保密,甚至連談論此事也無,好似這個消息比起三人難得相聚更不值一提。羅碧雖然身受重傷,但此役過後苗疆局勢迎來短暫的安寧,也有空在「任飄渺所建的還珠樓」度個小假,千雪也仗著職務之便三不五時前來串門子。

當然,此時還珠樓尚且隱密,沒有刀口生意,簡直可以視作一個奢華的宮殿,並受奇門遁甲排佈,不是一般人能探尋的所在。

指尖穩穩的夾住棋子落下,局勢已成,無法挽回的盤面讓對手不滿低哼了一聲。旁觀者秉持著觀棋不語真君子的原則,安靜觀摩許久後,決意這名君子誰愛當誰當,還欲蓋彌彰想用委婉的說詞包裝。

「我說,羅碧啊。」

「怎樣?」

一邊收拾棋盤,一邊端詳羅碧垂眸的表情,千雪孤鳴輕嘖:「你的棋藝……不是普通的差啊。」

「千雪孤鳴……!」

棋局慘敗,羅碧脾氣正愁找不到發洩出口,一腳就把桌子踹出房外,只見千雪孤鳴眼明手快保護了從溫皇那邊借來的棋具,也不知怎麼逃的,兩人瞬間竟然離有數尺之遙。

「你棋藝這麼差,戰場之上,怎麼領兵作戰?」

仗著自己拉開的安全距離,狼主提高音量笑道。 羅碧正想開口反駁,此時另一個觀棋者──忍到現在應該能算半個君子──慵懶略細的嗓音徐徐插嘴。

「千雪說的沒錯。」溫皇一早被挖起來,本來連床榻都未起,只靠一張嘴輪流與兩名好友對弈。如今兩人戰至房外,他也逼不得已起身,只是頭髮未束,任由其披散在肩上,語氣那一整個悠閒風涼:「棋局如戰場,如果沒有運用戰術的智慧,如何勝利凱旋?」

兩人同時回頭,千雪抱著棋具看上去好不滑稽:「你這個懶骨頭,還記得怎麼走路啊?」

「耶~多虧了你們這麼大的動靜啊。」溫皇輕笑,眼神倒是若有似無地瞟過了百般心緒的羅碧。

溫皇找了張沒被波及到的椅子坐了下來,單手支著下頷,瞇起眼眸,看起來像是打盹一般,其餘兩人見此地主人坐下,便也跟著落座,千雪孤鳴順手把棋具給擱在一旁。

「羅碧,你的棋路太過躁進,一味進攻小心背面被捅一刀啊。」

「哼,士兵不像每個棋子力量均等,擁有壓倒性的武力,應敵自然勢如破竹。」

千雪孤鳴一席話被堵在腹內,他的棋藝也不算上好,最多是在北競王身邊遭到『耳濡目染』,不得不學,一想到王叔在耳邊叨念的情形,他就說不出來接下來的理論。

羅碧眼神轉回溫皇,後者抬眸淡然一笑。

「此言不差,但不是每個士兵都如同戰神一樣威力無窮啊。」他彎腰拾起散落的一枚棋子,在手心中把玩端詳,緩緩道來:「而戰場,也不如棋局這般狹小,執棋者也不一定只有兩位。」

語畢,他將摸得溫熱的棋子執向羅碧,羅碧輕鬆接下沉吟一聲,狀似反思。

千雪孤鳴摩娑著下巴:「不然,心機溫仔,你幫羅碧惡補一下棋藝如何?說不定哪天會用到啊。」

「你覺得他什麼時候會用到?跟北競王爺下棋嗎?」

「……那還是算了吧。」扶額倒回椅背,隨即立刻站起,千雪孤鳴故意打起精神的聲音,回盪在有些空蕩的樓內:「好了,今日前來是為了慶祝羅碧晉升!喝酒!」

千雪一下子擺出好幾罈,頓時酒香四溢,就連平時少飲的溫皇都讚賞有加。

「這可是這陣子很有名……那個鐵軍衛裡拿來犒賞大功士兵的酒喔!」

羅碧大口飲盡,品味舌尖停留的香醇,問:「確實是極品,你是如何取得?」

千雪嘿嘿兩聲,搖頭晃腦、故作神秘回道:「佛曰:不可說。」

「呵,敢問施主法號。」

「貧僧法號、法號……嗯……」

只見千雪搖了半天沒從腦袋搖出個名號,溫皇十分善意地搭了台階,調侃:「腦袋空空,容我尊稱一句空空大師。」

「心機溫仔你!」

這下又換千雪要與溫皇一搏,三個成熟青年聚頭竟也像稚齡小童一般打打鬧鬧,羅碧已經自動忘卻剛才自己也是吵鬧的源頭,重喝一聲:「叨叨絮絮,惹人厭煩……趕緊喝!」然後就把兩個酒杯砸了過去。

千雪樂得合不攏嘴,羅碧許是傷勢轉好,身心都回到好狀態,溫皇看了看仰頭灌喉的兩人,也舉了杯。

「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