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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



雖然是倉促接下監督一職，甚至可以說是意氣用事，但她這跟她努力將監督的職責做到最好並沒有影響，從團員們的邀請、面試到入宿時向未成年團員的父母確認入住的事項，隨著一天天過去，她依舊堅持向團員的父母定期匯報，要讓他們的父母放心，這可以從立花泉並不要求成年人的生活步調，但會推著還是高中生的萬里去上學。

從陰鬱蒼穹落下的雪花，片片疊在MANKAI宿舍的門口，外頭的積雪越來越深，她一早推開大門就看見積累的雪像座土堆，冰晶黏附在凋零的枯黃葉片上，向天空伸展身軀的枝幹披掛晶亮透明的冰簾。

她深深吸了一口冰得沁涼的空氣，伸個懶腰，看雪地上一路延伸的足跡印，微笑。


這低溫天氣跟紛落的雪都在宣告，新年快到了。


鏟雪是個體力活，但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小雪堆，應該是一下子就能解決。這樣想的她，一點都沒有要請人幫忙的念頭，戴著雪白的毛帽，穿好防止凍傷的皮手套，風風火火地準備將門口的雪打掃乾淨。

「……監督妳為什麼要自己鏟雪啊。」毛帽頂端的絨球，隨著她仰起腦袋看往聲音的方向時，左右晃動。應該跟晨跑組一起出去鍛鍊的萬里，不知為何又折返回來，盯著站在門口忙著將雪鏟進推車的監督。

「欸、萬里你不是去跑步了嗎？」她明明看到少年正抱怨這也太冷了啊，但在看到太一咻地一聲跑出去，也立刻不服輸地追上去。

「想回來就回來了啊。」他嘆了口氣，突然伸手把監督的毛帽往下拉，「把鏟子給我啦。」
「哦？」

「沒理由讓監督妳做苦力，倒不如說這是甚麼需要驚訝的事嗎？」他反而覺得一聲不吭自己捲袖子跑來鏟雪的監督，也讓自己過得太辛苦了吧。

「嗯──這樣的話，今天午餐就拿出秘製的香料來表達感謝吧！」這冷颼颼的冬天，吃上一頓熱呼呼的咖哩，將咖哩淋在剛出爐的白飯上，更能品嘗出精心燉煮後辛香料的香氣！想到這裡就讓她迫不及待想製作咖哩了！

他鏟雪的動作一頓，呼出的氣形成白霧，模糊了視線，冬日的寒風呼嘯蓋過那無奈的語氣：「……果然是監督啊。」


門口的雪有萬里幫忙後，很快就鏟乾淨，露出原本灰白色石階，他瞥見手錶的指針滑動，晨練的人差不多要回來了，他準備將監督拿出來的工具放回倉庫，意外地摸到口袋裡有張紙，他之前放得隨意，原本平滑的紙張變得皺巴巴，「嗯……」他靈光閃現，叫住正在低頭脫手套的監督，把紙平舉在她眼前展開。

「有沒有甚麼獎勵啊？監督大人。」

她眨了眨眼，有些驚訝眼前看到的東西，但隨即為上面的成績感到高興。「哇、好厲害啊！不愧是萬里！」全校排名竟然可以這麼前面，而且各科都沒有弱項，那皺得像被人狠狠擰過的成績單，卻是這麼優異的成績。她由衷感嘆，萬里的頭腦真的很好。

「獎勵啊……」
已經猜到她下一句可能又是香料或咖哩，他果斷地打斷：「咖哩已經有了，換一個。」

「萬里太厲害了！」

沒有想到會被摸腦袋，萬里不禁愣住，她的手很漂亮，白皙乾淨，連指甲油也沒有抹，帶著點護手霜的清淡柑橘味，撫摸的力道很輕，甚至沒有弄亂他的髮型，這個角度能看清楚那雙亮澄的眸子，似日暮時最後的殘陽，又像是秋落的楓葉在風中盤旋，輕輕掠過湖泊，波光蕩漾。

「嘴上會抱怨還是會好好做，最近也越來越有組長的樣子，秋組公演的時候很穩重地支持團員們……嗚啊。」她未完的誇獎被少年又出手扯了一下她的毛帽，戛然而止。

「咦？人呢？」

「我也要。」跑完晨練就回來宿舍找監督的真澄，恰巧就目睹了剛剛的場景，還沒來得及找萬里算帳，他急忙搶先卡位。

「……甚麼？」監督還恍恍惚惚時，不知這小小的冬日插曲，引發了後續的成績單之亂。

-

雖然真澄想要當下一個被監督誇獎的人，但遺憾的是，他的成績單還沒有出來。

他試圖盯防所有已經拿到期末成績單的人，並決定──以有可疑人士出沒宿舍周遭時的警戒程度──二十四小時跟著監督，得知他的決心，她忍不住嘆氣，「這樣的話拿到成績單後，也沒有誇獎哦。」在如此威脅下，終於得以一個人去晾衣服。

「監督、我來幫忙！」早起幫忙洗完盤子的咲也，正好看見真澄被監督的話打擊得踉蹌回房。
「啊，謝謝咲也。」

然後她在晾完衣服後，緊張不安的咲也手裡遞來跟早晨同樣格式的成績單，但這份明顯被好好的對待，除了對折的摺痕沒有多餘的皺紋。

問了咲也想要甚麼獎勵，他只要求在他的成績單角落蓋了她之前買的咖哩子「做得真好」印章，她小心翼翼地蓋章，留下完整的圖形沒有多餘的藍色印泥，並對這努力學習的高三生，給予鼓勵的掌聲。

可能是真澄在防止他人捷足先登的聲勢太過張揚，現在宿舍裡莫名形成拿成績單給監督看的風氣；雖然有好幾科就在赤字的懸崖上擺盪，仍應太一要求，在他拿來的成績單上貼上黃色貼紙，並且說道：只要越來越進步也許會很受歡迎，現在不是流行那種努力型嗎──加油啊！太一！

在太一振臂歡呼時，明明同樣是高二卻已經先有成績單的太一被真澄拖走了，認真細看才發現是上個學期的成績單，她默默將貼紙放回隨身手冊，雲後竄出的太陽豪邁地灑了大片日光，穿透過玻璃窗，在木製地板上有暖和的光之領土，該是準備午餐的時候了。

-

「好可惜啊。」
「嗯？」

「大學的成績單很晚才會出來。」

今天的午餐是玉米濃湯，加了奶油跟麵糊拌炒後持續在鍋裡攪拌，就像是熬煮講究香料的咖哩，她在之前就為了增添風味而先用火腿片跟切片的洋蔥炒過，她調降火力，仔細地攪拌以免燒焦，看到麵糊終於呈現可口的金黃色，她倒入一旁臣早上就準備好的高湯，並且加了適量的鮮奶提升風味；聞言，握著橄欖木鏟的手停下，她有些迷茫。

「這跟成績單有甚麼關係？」
「怎麼說……我也想被監督誇獎？」他笑得有些靦腆，手上仍很俐落地將紅蘿蔔切片，切得薄亮透光，刀工之精妙，讓多年在咖哩大道上鑽研的監督每次都忍不住叫好。

「呃、針對成績單的誇獎嗎？」如果他們的對話內容再往前回溯一分鐘，監督才剛針對臣的精湛廚藝跟事前準備又一次發出讚嘆，大力鼓掌的雙手泛著紅潤還記得那些掌聲。

「哈哈、也是呢。」他也想到剛剛的讚美，笑出聲。
「不過，要是成績不錯，能跟監督預約誇獎嗎？」
「沒問題哦！」


這時候，濃湯也如這暖洋洋的氣氛，散發香醇可口的香氣和色澤。

-

時至亭午，她原本打算回房繼續對著筆電把工作完成，「監督，來一下。」
幸一臉平靜說：「喏、成績單。」

看她一臉困惑，他扭頭看往窗外的風景。「雖然不怎麼樣，但妳也很努力地教我英文了……讓妳知道成果就這樣。」說完他就準備將成績單抽回來。
「哇──」她內心滿是感動，在想說些甚麼前，身體自己先動了。

「……咖哩星人，抱夠了沒有！」

-

是夜，是謠言風波達到頂點的夜，去大學繳交作業回來的一成，吃晚餐時終於聽聞成績單風波。

「太不公平了！我也要監督醬的誇獎──」當然他也沒有國高中那樣的成績單，所以他從手機裡找出類似的替代品。
「一成，你拿給我看的這是甚麼？」

「INS的趨勢圖。」他驕傲地解答。

「小監督肯定不知道，但這個線的起伏就表示貼文的多寡，也可以說是INS的成績單哦！」
她看著幾乎是根號形狀的線條，除了第一天發文比較少外，就是爆炸性的攀登到頂點，並穩定維持在頂峰的狀態。

「這樣的話這個也算吧？」吃飽晚飯，自然要回房間打單機遊戲的至先生，也掏出手機按了幾下，切換到某款遊戲畫面，成就欄是一排排金燦燦的黃金獎盃。

拯救啞口無言的監督，是至捕抓到從二樓一閃而過的三角，手裡拿著又拿了他的電動遙控器。「三角等等！用監督跟你換！」

「喂。」

-

「啊、那個聽說只要拿成績單來就可以請監督做一件事嗎？」
沒有想到謠言越滾越變形，傳到椋的耳裡時已經變得像是遊戲兌換獎勵。

「怎麼了嗎？」她即使無奈，但看椋雀躍的神情，她決定先聽聽少年想說甚麼。

「哇哇──那個可以壁咚我一次嗎？」少年迅速翻開攥在手裡的少女漫畫，指這那頁。

出乎意料，監督極其迅速地壁咚了椋，用戲劇裡特工接頭般低沉的聲音：「這消息你是從那裡聽說的？」


「從希特隆先生那！他聽東先生說！」
……在希特隆的日語改造下，這騷動究竟會被傳成甚麼樣子呢？

-

夜深人靜，在熱鬧的晚飯時還能瞧見的月亮，此刻靜悄悄地躲到雲層之後，月光透不過厚重雲層，只能在風掠過時偶然瞧見銀黃光暈，自動亮起的街燈是它今晚無聲夥伴。

尚未入睡的監督也是其中一員，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沒有多少睏意，再加上明天也沒有大事，她打算熬夜擬好新年要寄給學生組家長的信件，除了讓他們知道學生的近況外，也要感謝他們的信賴，雙目對著筆電螢幕在漆黑的客廳閃爍白光，聽譽先生之前說過幽暗的黑會激發他的靈感，她試圖藉由這種方式看能不能讓自己寫得更順。


「為什麼不開燈啊。」
「欸？左京先生？」

按慣例起來巡視宿舍用電的財政大管家，在沒有多餘用電的情況下，眉間皺得難看。

「妳知道這樣對眼睛很不好嗎。」他雙手抱胸，鏡面下的雙眼滿是責備之意，語氣就像大人抓包小孩子半夜摸黑打遊戲，當然那個真正在宿舍通宵打遊戲的大人，他才不管他有沒有保持室內空間明亮，打遊戲這種浪費電的行為，希望適可而止。

「我就想試試能不能激盪一下靈感。」她抱膝而坐，膝上還放了個抱枕，下巴貼在枕上，歪著腦袋慵懶的語氣像是撒嬌，如果能讓對方停止絮絮叨叨的說教就好了。

「唉……在寫甚麼？」他長嘆，伸手把客廳的電燈打開，一時間閃現的白光讓她忍不住閉上眼，再睜開眼，原本暗得空曠寂寞的室內，只是日光燈接通電源，就變得明亮至極。

「給學生組家長的信，畢竟快新年了嘛。」她往旁邊給左京挪出筆電前方的位置，白色頁面上有監督想轉達的話，每一個人一份檔案，她誠摯地撰寫，儘管可能不會得到回覆，她也想盡心盡力地做到最好。

「好在大家的成績都沒有不及格，對家長那邊也比較好交代。」學生的本分還是學習，如果影響到本業，家長會有多擔心，這情景在以前的劇團她也曾經看過，只是一時興起想要演戲的孩子也大有人在，唔、儘管她熱愛演戲的心不曾動搖，學習成績也還是維持馬馬虎虎可以讓人放心嘛！

「嗯，妳這個打錯字了。」他冷靜地先掃描一遍文稿，再仔細檢查文法，以對帳本的專注力檢視這份未完成的文件。
「那裡？啊！」是拼寫錯誤，她湊近螢幕，敲了幾下鍵盤急忙把錯誤改掉。

「等我打完，左京先生能幫我看看嗎？」雖然有種讓自己的工作給別人平白增添負擔的歉意，但要完善這份工作，她覺得左京先生的檢查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為──「用長輩的視角！嗚啊！」

握拳敲這個拐著彎說他年紀的監督腦袋，後來左京以「才沒有大多少歲的成年人」角度，提供排版的意見，監督一邊調整文字間距及字體大小，「……唔，左京先生，我今天看了很多份成績單啊……」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夜過於靜謐，只留她敲打鍵盤的聲音，讓她突然有了傾訴的衝動。

「用左京先生的角度，我──有做好監督的工作嗎？」畢竟也不像成績單，可以用分數辨別好壞優劣，作為MANKAI劇團的監督，她有做好嗎？

即將迎來新的一年，歷經了春夏秋冬的四次公演，她陶醉地沉浸在綴寫的出色劇本，團員們日日排練，用不懈努力澆灌出的精采公演，她在闡述團員情形時，她又如何呢？

新長出來的白色指甲摳進鍵盤縫裡，她迷茫地盯著螢幕。


他的嗓音有些低啞，屬於成年男子的穩重，好似要穿透這嚴寒冷風，給那顆不安躍動的心，築一道厚實的紅磚牆。「……很好了。」

「好到我從未想過劇團會有今天。」大手放上了她低垂的腦袋，用力揉了揉，少女沒有想到他突來的動作，臉埋進膝間的抱枕，看不清神情。



「妳做得非常好。」



她沒有抬起頭，臉依舊埋在抱枕裡嘟嚷一句：「安可。」

對方遲遲沒有動作，她臉靠在抱枕上，朝那人比出一的手勢，「可以再說一遍嗎？」

「少說廢話了，趕快寫。」
那少見的迷茫，伴著不依不饒的安可要求，從她的心徹底消失了。

「喂、要喝點甚麼？」深夜裡寒氣逼人，他瞥見少女只穿著外套也沒有拿坐墊就直接坐在地板上，他內心不知又嘆了多少口氣，不只去拿休息室裡的毛毯，他準備給不怎麼會照顧自己的少女煮點熱飲。

「熱咖啡？」打定主意挑燈夜戰，學習一下綴一口氣把劇本完成的氣勢。
「大晚上喝咖啡，妳是都不打算睡了嗎？」這個提議馬上遭到冷酷的駁回。

他不理睬一旁的咖啡壺，逕自拿好鍋子，「小鬼還是喝熱牛奶吧。」
「我才不是小鬼──」

「呵。」當年抓迷藏都只會躲在窗簾後面的小女孩，也是這麼說，後來玩鬧後亂翹的頭髮，還不是要人幫忙綁辮子。

「泉才不是小孩子！」稚嫩天真的女孩，在抓迷藏接連輕易被抓後，一邊等著大哥哥替她綁好頭髮，一邊氣惱地拽著布偶道：「很快就可以成為大哥哥的新娘了！」

金髮的少年正苦惱三股辮該怎麼綁，捧著女孩半長的酒紅頭髮，怕扯疼女孩的頭皮，小心翼翼地分成束，但這工程一直沒能結束，女孩本就好動，時不時轉頭跟他說話，只是輕輕抓著的髮絲自然就散開了，他才想嘆氣，就被女孩用稚氣的聲音提醒，不能嘆氣幸福要跑掉了。沒能嘆出的氣，化成唇瓣無奈的笑意。


夜未已，擺在桌上用爐火加溫的牛奶熱氣裊裊上升，偌大的客廳兩人肩靠著肩，小聲討論信件的遣詞用字，一人裹著毛毯，踢掉拖鞋的腳就縮在坐墊上，另一人驟然想到對方對深夜便利店仍不減的興致，「還有我說──」


夜未央，說教的夜晚還在繼續。


20190121.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