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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夢

午夜夢迴,冰涼的夜風滑入圓塔,拂過一扇又一扇冰冷的鐵門。連守夜的二等兵也站著睡著了。尹蓋著囚服外套,蜷縮在黑暗的牢籠深處沉睡。監獄裏的腐臭侵犯不及沉睡者的五感,夢為深黑的意識揭開帷幕,他自黑暗睜開雙眼,發覺自己身處炫目的白光之中。

歡呼如雷貫耳。
鼓點緊湊,後臺樂聲大作,黑暗的劇院隨著散射的燈光湧現鮮明的色彩。他幾乎不假思索,三併兩步躍上舞台,在聚光燈下向四方敬禮。觀眾掌聲如潮四面八方湧來,人群閃爍的臉龐喚醒靈魂,他發直地盯著臺下,不由自主地拉拉不存在的領結,撒腿跑了起來。臺步、舞蹈、跳躍、一顰一笑,動作的演繹早已鏤刻在筋絡之中,好似他不曾離開舞台半刻,無比自然,宛若呼吸。

是啊,記憶從未離去。
他記得所有的細節,記得表演女郎短裙上的亮片,記得擁簇鑽動的人群,記得劇院裡漂浮粉塵與獻花的味道。那時他不叫做尹,他是才華洋溢的娛樂家,本世紀最偉大的魔術師。主持人高喊他的名號如信徒呼喚主,仕女遺忘矜持,文人紳士拋卻他們的善感,為他獻上真摯的驚呼歡笑。他為世人帶來奇蹟,為埋沒於豆羹霧中的霾煙大都掀起色彩。

他是精湛的演員、他也是商人、小偷、傳教士。
他是騙子。

奇勒聶將禮帽拋向空中。
只有蒙上精巧的騙術,魔術師才真正真實地存在於這世上。白鴿群起羽翼撲飛,場景紛沓,世界被推上滑軌轆轆更迭。什麼是夢?什麼是真實?舞台是他的國土,他是國王,由他決定什麼是幻想,什麼才是真相。他指揮人群,他們便像人偶般乖巧地遭受哄騙,隨著音樂起舞,相信他所高聲朗誦宣揚的一切。

但僅僅一瞬,砂礫之中篩出了金子。
一雙憂鬱的藍色眼眸從觀眾席直盯著他,他猛地一顫,在那重重人影之後瞧見那金髮的「青年」。青年輕輕瞥了臺上的奇勒聶一眼,提起裙擺從座位上起身,轉頭消失在群眾之後。

樂聲依舊,他卻愣在白光之中。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衝破喉嚨,他在高喊、高喊那個人的名字。喧嘩的世界喀地一聲綻開裂痕,音樂逐漸走調,他跳下高聳的舞台,撥開觀眾,試圖追上金色的背影。但人牆卻似潮水湧上阻卻他的去路,叫罵著、朝他高呼無數個他早已記不清的名字。他仍在詈罵的泥流中掙扎,手腳卻開始越來越沉重,彷彿被扣上灌鉛的枷鎖──噢,他離開了舞台,離開了他的國土。他什麼也不是了。

管樂荒腔走板,世界再也承受不住更多憎厭而傾覆粉碎,他踏破了地板,失重感擄獲一切。諸法空相都在墜落,他朝上空伸長手,伸來的卻是一只燒紅的撥火棒,狠狠地往他臉上一捺……
「──!」

晨曦曬在他的臉上,尹醒了過來。
黑暗的牢房中一片死寂。

高處小窗自深黑的牆上剪開一方黎明的天空,凌晨微弱的陽光從那兒灑落進來,塵埃在微光之中飛揚閃爍,冰涼的空氣嚐起來像水。尹平躺在床上,緩緩眨眼凝視著那方深藍,抬手輕觸右眼角。扭曲僵硬的死皮刮過他的指腹,他撫摸自己的臉,不大不小,正好三個指頭寬的傷疤,像塊燒爛的橡皮自他的額側沾粘至眼角,怎麼也撕不下來。

恆常的疼痛自皮膚底層反覆割磨他的皮肉,尤其是敏感的眼睛。傷痕的狀況時好時壞,彷彿燜燒的炭火,表面看似死滅,卻毫無徵兆地燙人一手。有時他毫無知覺,幾乎忘了臉上寄宿著這樣的怪物;又有時他痛得雙眼燒灼,睜都睜不開,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球剜去。監獄裡的醫生看過後說是疤痕硬塊壓迫眼睛,沒辦法治,只能靠阿片鎮痛。

是啊,他成為被痛苦纏身的怪物了。
他唯一自豪的那張臉被逐漸毀去,如同他破碎的自尊,繞了一大圈又走回原點。在人世掙扎十餘年,繁景似過眼雲煙,他依舊是那個橫倒在路邊,隨時都能被馬蹄踐死的骯髒流民。

魔術師的工作是在現實中替人編織夢境,但這世間的人是不是也都被囚禁在夢境中,建築自以為是的現實呢?

尹常常覺得自己快瘋了。

他靜靜地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聽著高牆的另一頭逐漸響起鳥囀、漁船歸港、然後是教堂的晨鐘。低沉的鐘聲喚醒眾生,士兵、官員、女僕紛紛脫離甜美的夢,回到鐘聲縈繞、無慈悲的日常,像舞台上的戲碼,一輪接著一輪千篇一律的苦難人生,掙扎著最枝微末節的痛苦用以娛樂造主,直到死亡方可解脫。

或許所有人早就都瘋了。
想到這裡尹舒心地笑了,門外的紛亂逐漸大了起來。吱呀一聲,黑暗中鐵門被推開了,絢爛的陽光穿透黑影,早班的二等兵與僕役站在門口,沒錯,他們要來開啟囚犯的一日了。

魔術師對著他們揚起嘴角,微笑依舊如曩昔迷人。
早上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