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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行】Perfect Scandal

(三)輝

「我愛你。」

我說,如此簡單而輕易,簡直像是打開一包零食那麼唾手可得,比起來或許『我恨你』會難一些……當然,我正在讀著劇本,隨意地大多時候沉默、偶爾出聲唸唸台詞。翻過手中的紙頁,白色A4紙上的打印字,劇作家應該有特別選過字體讓它看起來像是打字機一字一字機械式地拍擊在紙面上彈印出來的,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嘴角有些彎起,能夠明白劇作家想要的效果。

我知道自己應該不會參演這齣戲。經紀公司並不屬意,什麼時候我居然也走到了可以挑剔劇本的里程上,我耶,有些奢侈而荒唐,但劇作家還是希望能讓我看過劇本,我本人也喜歡讀劇本,於是這紙本還是到我手上了。

不需要貼上見出紙或作筆記、沒有深入研究字裡行間的轉折,只是隨著劇情流向地讀著。

稍微問過推掉這劇本的理由。『角色愛得莫名其妙、死得更莫名其妙。』,我還記得經紀人說話的時候沒有抬頭,她正在手機上回應著什麼,擦著橙粉色指甲油的手指飛快地,所以我隨口答說自己從來不介意演繹愛情、死亡或是莫名其妙,而她終於揚起臉來,那笑容混和著許多情緒,像一隻沒有笑肌卻可以咧開嘴的鸛鳥,說現在我們可以介意了。

我眨眼。在翻過頁數時窗外似乎開始下雨了,首先傳到耳裡的是淅淅雨聲,我沒有往窗外探望,反而是閉上眼睛,假想著細小的雨滴落在自己的臉上。有風嗎?我問我自己。不、我不想要風。

所以雨點就直直地落在我的眉毛上,我會皺眉、光頭會先用頭皮感覺到雨水、是奕杰會拿出稍早非盛哲替他塞進包包中的折疊傘……刷地一聲打開傘擋去所有濕氣,他讓我的假想中斷了。

我覆又張開眼睛,感覺大概沒有比自己更莫名其妙的了。

「我愛你。」我再讀了一次劇本裡的那句話。

愛情本就應該是莫名其妙的,不是嗎?恍若雷擊、電光火石、剎那永恆、轟轟烈烈,至少一小部分的我會支持愛情就是需要這種命定感;然而大部分的我已經完全相信,都走到了這個年紀,恐怕再也不可能去身心衝撞豁出一切地愛上誰了;至於那微妙的,不太像是我,而比較像是絲縷靈魂與角色還糾纏著所以游離而開的部分的我,偏向愛情是當緩緩的、滲入的、輕巧的,當被發現就已經在那兒的。

不如角色的愛情來得如此容易。對的時機、錯的時機,無關時機,有的時候動機甚至只有一句話,不管我會不會在心中補全我認為的補全,總之就是在那段屬於角色的時間,就是盡情拉高放大那不屬於自己的情感……於是我喜歡演戲。用角色去活過一段,即使反覆思量也有明確的目標與終點。

雨聲愈來愈大,去年的梅雨遲來了,今年的這場與不知道算不算是梅雨。我滑開手機,時間剛好是約定的5分鐘前,剛剛好,感覺到胸中泛起那難以說明的滿足感,傻而微小卻又肯定存在,我笑,隨手放下劇本,抓起藍色的側背包,下樓。




出門時車已經到了,讓我訝異的是經紀人居然撐著傘站在車旁。

「這雨下得真是有夠突然又有夠大。」經紀人甩了甩她看起來已經半毀的跟鞋,應該是新鞋,我沒看過這雙,但很可惜今天大概是這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出門,看那濕淋淋的樣子就知道這雙當季新鞋可能不行了。

「那妳為什麼下車?」我笑,腳上的是白色的舊布鞋,從之前就很愛穿,但想想這種雨天應該選深藍色的那雙。

「我不能迎接我家藝人嗎。」她把手上的傘提高。

難怪,我才想說以她的身高體型選的這把黑傘也未免太大、顏色也太不適合了,我接過傘柄,以我的身高來說替兩個人撐傘會比較順手,但她沒有放手,就像張著照顧的羽翼那樣把我先送上車。

「怎麼樣?」終於經紀人也上了車,「那劇本。」

「會走神。」我誠實地回答。我幾乎是完全乾燥的,但可以想像經紀人身邊的那把傘,無論是正收或是反收,應該都阻止不了雨水在車上腳墊處留下一灘水漬。

「所以公司拒絕得沒錯吧。」我看不見但可想而知她必定是一副『看吧』的表情。

「我下個月有空嗎?」我像是毫無用心地隨便提起。然而只有自己深知是因為那則三天前的訊息,那個驚訝臉的表情符號感覺像是把我的心臟壓出一個痕跡。

遲了。我反覆看過那些字眼,依照對朋友的習慣我會馬上回覆,兩個字也好、來一句玩笑話更佳,但對於這則信息我又遲疑了,好像某種討人厭的慣例……現在才月初我是不是可以整整考量個二十來天。下個月。

張行……從來不問自己為什麼忽然想起他,因為我非常清楚他一直在,約莫是右腦皮質體感覺區附近,很奇怪的位置,所以我的左腦再怎麼努力都沒什麼輒。不像非盛哲,雖然可以很快地想起他可愛的地方,但我需要一段短暫──打開是奕杰的抽屜──的時間來回想,而一直在的張行不需要回想。

不常,大概是張行更新Instagram照片的頻率,我會問自己為什麼對他特別。這些年來合作過的藝人不少,有一起同甘共苦從訓練班就認識的夥伴、有飛到異國才第一次見面的同事,但大概只有對張行,我是一個完全的前輩,無論是入行時間、接觸戲劇的時間,或單純只是活過的時間……所以我想,我是放不下這個短暫合作過的孩子的吧。

有的時候又會力道過猛地,太過在乎自己有沒有完美地擺出一個可靠前輩的樣子。

像是半年前那次從日本給他的訊息就犯了錯。太過頭的玩笑,那時我們早已脫離了《是非》劇中的關係太久,他也接了不少新的工作,身邊時不時站著新合作的女孩,再說什麼擁抱與溫暖或許真的會讓他感覺尷尬……深切地自我反省。

而這次的訊息裡頭的邀約又是太超過的衝動產物。想見面的騷動想法比車窗外的灰雨更難以忍受,所以把自己弄成狼狽不堪的濕抹布似地,但見了面又如何,我想與他聊什麼?去年他生日我們有工作可以說,今年呢?如果不約上更多更多的人,有跟他差不多同齡或是引起他興趣的人,他應該會覺得無聊吧?去年我還有導演回國當作藉口,這次又有什麼?

如果又換來一句『白癡』我該做何反應?再花半年等待適當的藉口嗎?

我到底想要什麼?

「……你要什麼樣的空?」經紀人看起來已經查閱完下個月關於我的行事曆,以我對她的瞭解,她大概連可能或是隱性會造成影響的事務都幫我考慮了一圈。

「不、沒什麼,」我小幅度地搖頭,感覺到汽車稍微左偏,或許越過中線一些,企圖迴避路旁的水窪吧,我想。「後來想想不需要了。」還沒有清楚通盤考慮之前別妄動,我可不想再歷經一次失誤,這樣是當不成好前輩的。

「你放心,我還是有幫你留休息的時間,或許不夠你出國玩就是了。」她當然不可能明白我的思慮,說:「但相對我也有幫你爭取福利,下一個工作我幫你喬到了你一定會心動的對象。」

「Lady Rosaria?」我自然已經知道合作對象的名字,「她是隻布偶貓,我是犬派的耶。」

「你愛所有的小動物,我如果有一天可以幫你弄到小獅子的話你應該會歡呼加跳舞。」

我愉快地笑了,一邊說:「不行、我有我的專業,不能對合作對象動心的。」

「謝謝喔,你都不知道這讓我有多放心。」她故意把語氣放得乾巴巴地,「你知道所有的新聞都是好新聞吧,緋聞這種免費宣傳我也想要啊。」

「而妳還說妳不知道我為什麼單身?」

「藝人之間可以互相體諒工作,也沒什麼不好啊,」她說,聲音有些溫柔得不太像她,但很快地她又恢復了原本的樣子,「但在工作上我還是你的經紀人,基本上你要是真的談戀愛了要記得跟我報備,也不是我愛干涉你的私生活,但你知道的,我會需要做一些因應,拜託你別偷襲我。」

「可惜我下一個合作對象是隻貓咪,妳白白感性了。」我還沒傻到在工作場合中尋找什麼,銀色情侶有好下場的可不多。

「你真是──」她搖頭,似乎放棄似地懶得跟我說些什麼了。「反正如果你需要的話,下個月我也可以把你的工作擠得滿滿的,讓你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車行在滂沱大雨中停下,她率先打開門甩開傘,又是那一副展翅的姿態。

「下個月…」我在車內低低地覆誦,摔碎在車窗上的雨珠再次集結成類似涓流劃過玻璃。

「你說什麼?」她在我推開車門時問,在雨中拉高了音量。

我則搖頭。仍沒有回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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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何韻詩-明目張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