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輝行】Perfect Scandal

(九)輝

融化的鳳梨冰是什麼顏色的,一般而言的邏輯推斷是淺黃色的吧,但我可以很明確地肯定,甚至於昭告天下──是透明的。

對、以我偏頗的扭曲記憶與不精準的感官,可以清楚地說明,那是一種極度緩慢的牛頓流體……我很確定那絕對不是非牛頓流體,因為有一部分的我摔碎在裡頭。如果非得要找尋什麼比較相似的,那我會說是玻璃,透明的、緩流的,反射出刮花鐵桌的白、黃光燈泡的黃,以及並非瑞利散射的光學現象,而是真正帶有藍色色素,飛在我眼前的藍帶蛺蝶的藍。

不是反射了閃現著提醒訊息的手機藍光,而是原本就生著藍色色素,輕鬆地拍動的脆弱羽翼,鱗粉撒在我該注意的眼神前……到底那隻蝴蝶原本在我的腦中還是胃中?如果想要殺死牠會不會需要用槍?

但我不是蝴蝶也不是鼴鼠,我是長頸鹿。

「啊、抱歉!」張行平日那靜靜的聲音傳到我耳裡時,他急急忙忙地收回手肘,那輕輕一碰就把滿樹的枯葉揚起成一片藍蝶的白細手肘。

而我,我的行動與我的思緒一直都是混亂而友好地共存著,還不至於在這個時候產生障礙,我迅速地抽了幾張衛生紙,把那個『啊但是長頸鹿也有藍舌頭』的想法也抽去。再想下去就太怪了,即便是我。

然後我便收不回那應該被控制的眼神,看著張行與他小臂上,那如同玻璃般透明靜止的冰汁奮鬥……如果說非盛哲的可愛是受過傷需要捧在手心呵護的小狗狗;那麼現在的張行呢……我伸手拉過張行怎麼也擦不乾淨的手臂,打斷太過頭的類比想法,握住那與記憶中一般細瘦的手腕,我沿著幾乎要碰上手肘的鳳梨汁痕跡往回擦,或許太近了吧,甜甜的氣味就在我的鼻尖。毒藥都是甜的,我忽然想起這句毫無科學根據的偽裝事實。

所以我笑,選擇我擅長的偽裝,隨口胡謅著:「都幾歲了還像個小孩啊?」稍微地彎起眼睛的笑容,確保足夠自然並且他不會看進我的眼底。

「呃……七歲?」

聽見回答時我有些發愣。與其這麼說,不如說內心的某一格抽屜被無預警地打開了,不擅長整理的我當初一同打包收進去的,雜七雜八的所有回憶之中,落出了本來以為要一起收納,但卻又不那麼同類的『什麼』,就像沒有被觀察的蘋果滋生了或震盪開了,然而一旦被觀察了又成為蘋果。我想看清楚那內心的『什麼』,與現在的狀況有一些近乎危險的重複性,所以我難以做出現實的反應。

行動與思緒不協調得要糟,第一次發生,但我只在乎手心裡頭那只比自己體溫更低,細而涼,但安收在自己手中卻再剛好不過的手腕,我知道自己的手心正在發燙。感覺與認知簡直脫韁飛馳。

「現在是怎樣?」Nick彷彿就場般地笑著,「欸現在可沒有直播要你們挑戰場景重現但是角色交換耶!」

「有直播我還不被罵死。」茵茵倒是乾淨俐落地嚼飲下最後一口鳳梨冰。

因為我太過動搖了,以至於以我為觀點的中心,便可以看見周圍的笑語呈現一種逆轉的漩渦,我無法隨之流去……




直到手機的震動提醒聲將我喚醒。

『談』

只有一個字的訊息,發訊者是來自Nick。

我這才發現時間與空間在我的世界已經失去連續性了,分明都還聞得見鳳梨的酸甜香氣,但等我回神過來時,現在已經是幾天後的深夜了,面前擺著那本收錄愛因斯坦名言的書,可是想想依照我的症狀或許應該來讀相對論……真可怕。再見了我的好好活著。

好吧,真要說的話,大概記憶裡可能還有兩、三次經紀人對我說『地球呼叫江常輝』。

『?』我簡單回上一個問號,使用通訊軟體的貼圖不是我擅長的事。

但我心中的符號可不是這個。

彷彿Nick也能察覺這件事般地,下一刻他就撥電話過來了,沒有遲疑地接起電話,Nick的聲音連招呼都沒有地就如決堤而來:

『江常輝,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個是明天早上6點我帶你去大安森林公園慢跑然後我們去吃哥私藏那家,早餐就開賣鮮蝦腸粉的口袋店,一邊談;第二個是我可以接受順序對調,6點先去吃鮮蝦腸粉再跑步,一邊談,可是我覺得這樣你會嘔吐。』

我笑出聲,回:「現在已經過凌晨了,不管怎麼樣早上6點就叫我起床我應該都會吐。」

『說真的,我每年都會關心江常輝的春天,有譜了你怎麼什麼都不講,沒把哥當自家人嗎?』

其實是有心理準備的。那天在冰店可不是白白接到Nick的訊息,他總是關心我的,甚至比我自己都更早看出來,總是在我的思緒裡待著的張行是什麼意思。「譜在譜架上,我這裡沒有。」而我已經習慣藏得太深,難以認真對談。

『那個張行──』「他是直的。」我打斷他。其實也是打斷我自己,在釐清之後也別去探究得太深,不管是張行在哪兒他都可以待著,我很歡迎,但同時也告訴自己僅止於此了。

突然一切都變得合理而有跡可循起來,包括我總惦著他、包括我的態度,就好像蘸滿藍色墨水的鵝毛筆寫下的字跡那樣分明,而我以前或許是靠得太近,總忙著去看彎曲的線條與被毛細現象暈開的藍。

『你確定?』

連一點遲疑的沙沙聲都沒有,Nick的反問來得理直氣壯,只可惜我人生中能確定的事情並不多,但偏偏這一點我毫無疑問。我說:「14號我跟他約喝下午茶…」

『這樣你還敢跟哥說沒譜!』

「然後他要去跟女生聯誼,」我莫名愉快地,看著張行帶來的密碼金鑰,把我的構成,解鎖得分崩離析,字謎落了滿地,「By touching you may kill, by keeping away you may possess.」甚至脫口而出一句英文。

終於我等待的遲疑空白出現,訊號的白噪音在我腦中建構著Nick的臉,我還沒看清楚他的表情呢,但他的聲音就又來了:『拜託告訴我那是六人行的Phoebe說的。』

「泰戈爾啦。」我仍然可以為了那印度的詩人笑了笑。

『要死了你是重症……真的沒有可能?』

我感謝Nick的正向,「他都快三十歲了,就連我,也不會拖到這個年紀才重新確認性向。」

『我記得你演的是奕杰設定好像是31歲。』

「所以那是什麼腐的世界呀,」我實在是搞不太懂那些網路名詞,「對不起我可沒有非盛哲的可愛。」我沒把剩下的話說完,但對方是Nick,他會懂的。

『你知道嗎,』果然他的聲音低下來了,『有的時候,我覺得你像是一首見鬼的、該死的,完美到討人厭的藍調,你的樂曲無論是誰一聽就會迷上,但是歌詞全都是失戀與死亡。』

「一定要有一次異男忘不是嗎?」起點即終點,不太對,應該是說睜開眼睛才發現世界已經過了末日,可惜就算後悔著自己不應該屬於活下來的那一型,也來不及了。

『我真的以為你能避過的……welcome to the club。』

Nick沒有再說什麼,因為我們都知道該有的下場。




***




但是我是一個矛盾的組成呀,尤其是在這種下雨的午後,我內心的某一塊就像是泡了水而產生變化的,不是恐龍蛋那種生動趣味的玩意兒,而比較像是紙樹開花那類──以為很美,但其實碰了便掉得到處都是徒增髒亂的──怪東西。

雨聲打在擋風玻璃上,雖然是午後但卻因而暗色的天空灰得很沉,沒有雷、沒有閃電,只是雨。

「抱歉,我沒想到今天會下那麼大雨…」張行坐進副駕駛座的時候說。穿著白上衣的他幾乎沒被打濕,因為我的車就停在他家門口。

14號來得比想像中更快。在其中大概想過23次是不是應該要藉口取消這個邀約,讓張行好好地去聯誼。讓他好好的。可是偏生得要在最近下雨,沖去該有的偽裝而露出一角蟄伏的黑暗,想見面的慾望獰笑著,使我很自然地傳訊給他,不是改約而是我去接你。

──『反正我也不知道那間店怎麼去,你難道想協尋失蹤老人嗎?』在訊息上加油添醋更多花俏理由,根本信手捻來。是的,店是張行挑的,這部分我能很輕易地丟盔卸甲給他所有主導權。

「開車沒問題的,」我告訴自己要自然,發動了車子大燈打亮了前方的雨絲,「你要告訴我怎麼走喔。」

「蛤?」他好像有點驚訝的樣子,「可是我之前都是坐捷運去的耶…」

似乎有些慌張的樣子應該標上對心臟有害的警語,所以怎麼能怪罪直面看見的我把應有的覺悟忘得一乾二淨?「那導航吧?」我稍微靠近了他,那鼻尖嗅得的淡甜絕對是錯覺。

「等一下喔,那我要先查一下那間店的地址……」

「用這個的內建功能就可以了,你看──」同他說明使得我必須再靠近他一些,總是對於──有關某些手機app功能,我這個老傢伙居然比年輕人的他還更擅長──這件事,覺得有幾分不可思議……但我也沒有太多足以自豪的事情,於是就這一點還能用,也是過得去了。

而他垂著眼睛研究手機的側臉上,那被螢幕藍光映出的睫毛陰影,就像一隻闔羽的青帶鳳蝶在那兒小憩,我得要輕輕地、輕輕地,不去驚動牠。

Dark clouds become heaven's flowers when kissed by light.

當烏雲被陽光親吻時,便成了天堂之花。泰戈爾寫道,但今天的雨看起來會下一整天。

=====
BGM:陳奕迅-大開眼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