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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行】Perfect Scandal

（十一）輝

第一次撞上視線是在看菜單的時候。

對面的張行忽然抬起了頭。如果說視線可以比喻作軌跡的話，那我意志薄弱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視線，約莫就像是穿梭在紐約計程車陣之中的腳踏車快遞手的行進路線，危險、不顧死活，同時卻又如此脆弱，倏地轟然華麗地撞上了張行那劃過夜空的璀璨彗星軌道。

不、反射著城市燈火與山稜星光的歐洲夜行列車不足以形容，必定是要不屬於我所存在的世界的星塵才行。

那麼應該是瞬間就粉身碎骨的吧。但實際上我又不是茱兒芭蒂摩(1)，就算拚死瘋踩踏板也半分接近不了星星，更別說是有一輪明月當作背景了……我眨了眨眼睛，暗暗地感嘆著自己的生命力旺盛，胡亂地把我視線裡頭的那個不要命的腳踏車手拐進工地鷹架與後巷之間的隙縫之類的，隨口抓了第一個落入視覺邊界的東西問：「這裡的歐姆蛋好吃嗎？」

不是甜品、不是蛋糕，而是歐姆蛋。

如果說用 1至10分來評斷我的粉飾太平，那麼這次的表現大概是負5分的程度吧，再看了一眼，發現菜單插圖上的歐姆蛋有個用番茄醬畫上去的笑臉……喔，這簡直是要讓自己都害怕的潛意識了。

但還好身為大剌剌直男的張行應該不會發現任何異狀。他說：「還不錯，我蠻喜歡的，你可以吃吃看。」看吧。

就在我幾乎要讚揚自己的命大，並且──表現出一副完美前輩樣子，話題豐厚涵養淵博時不時還搭上點玩笑，但其實是天南地北胡亂扯著什麼連我自己都聽不懂的東西──的同時，對面的張行低下頭來用叉子刺破半熟蛋的蛋黃，垂下的睫毛因著燈光在他的臉頰上落下一片長扇，蓋在他偏白的膚色上，蓋在我蒼白的念頭上……請不要誘惑我那奮不顧身的視線啊。

第二次撞上視線便是這個時候。

可以即時閃開的。不管是當下情景的判斷、或是事後不斷回放的回想，我都非常清楚，無所曲折辯解地明白──其實可以即時閃開的。

不一定需要物理性的閃避。雖然並沒有特別好的身體反射，或運動神經之類的，可是插科打諢之類的能力我自認還過得去呀，一秒鐘之間我的腦中就算沒有48種大概也可以擰攢出三、五種矇混的方式，不至於完美，但仍可以命懸一線地閃過的……可惜我沒有，在張行眼裡或許只是慢了一秒鐘的反應，但就這一秒鐘，我不想移開視線，放任自己完全地望進張行的那雙眼睛裡，帶著一些自殺式的意味。他的眼。

在這一秒內我不合時宜地想著，或許異男忘對我這類人而言就是一劑活性減毒疫苗，疼痛、微燒，也許還要起一點紅疹，留下一些疤痕，但必定要經過這一劑才能活得下來……然而我算是疫苗反應不良型的人吧，我只覺得呼吸一滯、腦子一熱，所有思考必須的智商都病了、都發燒了，都不翼而飛了，只貪戀這一秒。

而一秒過後我忽然覺得侷促起來，就在此時，張行眼底的顏色閃爍了，那流轉的光芒太過絢麗，我混濁的思想與之如此地不合襯，下意識地飄開了視線，我在左眼角看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一閃而過，就像是晝伏夜出、惡名昭彰的蝙蝠。

我並不知道張行在那個眼神後頭想到了什麼。

主觀感覺。

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Thomas Nagel(2)──難得我可以說出名字的美國哲學家──的論文裡主張，我無從了解當一隻蝙蝠是什麼感覺，就算確知蝙蝠的生理結構，但我並沒有聲納感官，我永遠無法確切體會明白當蝙蝠的滋味，所以感覺是主觀的體驗，無法分享，其他人也無法想像。

胡扯的，我與張行同樣是生理男性，我敢保證我與他的生理結構相符，我還多了一些他沒有的，十年左右的疲憊、皺紋與下垂之類的，但我仍無從了解張行的感覺。我無法確定，甚至不能猜測到，此時此刻，被我過度的眼神盯住的張行，到底是什麼樣的體驗……驚嚇？噁心？不解？嫌惡？煩膩……負面字彙辭典彷彿風中凌亂地在我的心中翻飛，這羅列大賽連我自己都快追不上，但我只能確定絕對是負面的，畢竟我沒看過任何正面陽光的煎蛋蛋黃，會被叉子戳得如此千瘡百孔。

「欸，你要不要和我去看電影？」他說，聲音挺輕的，就像是個充滿禮節的叩門聲那樣。

而隔著那扇門的我還在與──被蝙蝠翅膀振揚的風吹散了一地的字典聖經薄紙──奮鬥，沾上了蝙蝠那阿摩尼亞氣味極重的排泄物，讓我整個人狼狽不堪。毫無任何回防的自信，別開門，請把我與我那愚蠢的雙眼都丟進不見天日的洞穴之中，就一萬年吧，在那之後再來看看我的笑話……等等、他說什麼？電影？

「不行，」我不怕死地笑了出來，「你不是還有後約？」電影。蝙蝠全都飛出洞外，是為了覓食呀，突然之間我餓得慌。

張行又要開口說什麼，我卻打斷了他，繼續說：「身為一個負責任的大人，在這個時候，我必須要引用論語，告訴你言必信，也就是說話一定守信用的道理，」該死的我控制不住眼尾的笑意，分明點的飲料是研磨冷萃咖啡，但卻像微醺了那般，完全失去了顏面神經的主控權，「但既然夫子都說了這是硜硜然小人哉……」當然也把什麼其他的也通通拋到黑色洞穴裡頭去，遺忘去了，就一萬年吧。

「蛤？」想當然爾地，張行是一臉困擾，表情融合著年輕的鮮活，卻又有更進一步的溫潤，怎麼能怪我想要就這樣注視著他？

我又笑了，彎起眼睛讓視線看起來不那麼具攻擊性。看起來。「我的意思是，張行耶，」挑眉，「能拐走張行，別說做小人了，叫我不要做人都行。」

而他不輕不重地瞪了我一眼。沒有，我並沒有把這一眼收進我心中任何一個抽屜裡，別開玩笑了，怎麼能收，這還不裱框起來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




『電視圈，我們奇怪的電視圈，不能在這個時段播出色情節目，但卻播送充斥著更明目張膽的露骨挑逗，我們製作的美食節目，濃郁淌流的起司、酥脆金黃的焦皮、沾滿培根油的手指還有滴下的肉汁……』

已經暗下來的C2廳，大螢幕播放著的是《波登的異想世界》，安東尼波登的紀念傳記，而飾演波登的演員正在螢幕上為了製作節目自言自語。

這就是預料之外的行程。決定了把人帶走看電影之後，當然不會像電視劇集演繹那般，抓了帳單就風風火火地直奔電影院，我們也還不到那麼急，反而像是生出了更多的默契那般放慢了腳步，再天南地北地說了什麼、他可能也與原本約定的友人傳過訊，然後我提議要幫他吃掉那被戳爛的蛋黃，而他又白了我一眼。原本我就注意過，張行的嘴角有個彎彎的弧度，但我沒發現他的眼角也是彎的，要不然，這一眼怎麼會勾去我半副心魂。

以至於我沒有注意到當我們由雨中車行抵達電影院時，已經過了他原本應該與我道別的時間太久；也沒有主動替他選《復仇者聯盟》好像是第四集、還是下集之類的那一齣英雄電影……他應該會喜歡的電影，但卻由於是臨時起意，我們抵達時這一場已經播放了30分鐘以上了，而下一場大約還要兩個小時後吧，這類英雄電影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愈來愈長。

還好至少也沒有選擇那部改編自直木賞獲獎小說《不可或缺的人》(3)的電影。

大螢幕中那個『安東尼波登』正在切豬鼻子，的確被電影紀念的本人從來不掩飾對豬肉或豬的各個部位的喜好，但顯然坐在我前排座位的那位觀眾並不清楚，也可能就剛好這麼湊巧地在這個畫面喝了一口可樂，總之是嗆著了，咳嗆的動作有些干擾到我的視線，而我則很自然地往另一個方向歪過身子。

左手邊。

我當然是坐在張行的右位，方便他吃爆米花的左手。剛剛才用過鹹食的他，非常像是張行地，又選了期間限定番茄羅勒口味的爆米花，這件事以我的觀點來看，是有說不出的可愛，但我的觀點沒有半分公正可言。

相對來說他當然就在我的左手邊，往左靠閃時我並沒有想那麼多，但肩膀一旦碰上了對方的手臂、感受到張行的體溫時，所有的思緒便轟然而至了。我這才知道當腦中太過嘈雜時，意識會物極必反地感到闃寂而冷靜，我屏蔽了所有自我念頭的噪音，全神貫注在左邊的人……甚至沒有分神去對不起大螢幕上的波登，反正熱愛甜食如我，多麼依賴牛奶、奶油與雞蛋，於是如果牛、豬、雞非得必須要消失一種物種的話，我的選擇完全不會顧及安東尼波登的意願。

我不明白張行為什麼沒有在吃爆米花，右手搭在扶手上，如果不是我碰上他，絕對不會察覺那如同緊張般的微幅一凜。可能也不是呀，不過是毫無意義的肌肉抽動罷了，可惜這已經給了我莫名其妙的勇氣，鬼使神差地，我稍稍移動了我的小指，悄悄地卻又完全洩漏蹤跡，可以解釋作不小心又好像太多地蹭過了他的小指，然後留在那兒。

張行微微地轉頭，我與他的視線第三次撞在一塊兒。這次沒有軌跡、沒有閃躲，只有手臂挨著手臂、手指疊著手指，如果是任何人，這都會是相當明顯的動作，但現下可是張行與我，還有我們只要一碰面就太過習慣彼此的身體距離。

所以沒有人將手收回去。我沒有，張行也沒有。




而電影結束之後我們也太過自然地跟著散場的人群。他還在說著沒吃完爆米花，而主廳那場似乎也有些人陸陸續續地走出來，都是年輕人吧，畢竟那是播放英雄電影的主廳，我沒有去聽那些討論或不討論的聲音，沒興趣，但分過神有些擔心身邊的張行因而聽到什麼劇情，到現在我還沒確定他到底看過那齣已經上映一段時間的大片了沒。

問問嗎？我望向他，卻發現張行的視線停在某一小群年輕男女上。女生明顯人數比較多，帶頭的那個年輕女孩在說忽然人數怎麼樣，聲音有些甜……但似乎不足以令人駐足，至少在我眼裡不足以吧，我對女孩的鑑賞力某方面一向不怎麼敏銳。

她們很快地也注意到張行了，誰能不注意到他，因為剛剛還在看電影而未戴上口罩的臉太端正地，即使不是張行的影迷或粉絲，也很難不對這張臉龐印象深刻。

「……小娃？」但我沒料到是張行先開了口。

「Hunt！」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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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電影《E.T.外星人》中騎腳踏車飛上天的是小男孩Henry Thomas，茱兒芭蒂摩飾演的是他的妹妹。
2：湯瑪斯•內格爾於1974年發表的知名論文。
3：《不可或缺的人》，內容包含痛苦、苦戀、悲劇與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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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李幸倪－芝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