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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行】Perfect Scandal

(三十一)輝

新幹線停駛。

這是非常必然的情況,比照去年大阪地震的情形,就算沒有列車脫軌、或是路線安全疑慮,光是停電就足以構成停駛的理由了……我淡淡地嘆了一口氣,翻譯女士正流利地解釋──依去年的情形,東海道新幹線往大阪方向雖然當日就復駛了,但是因為預售票與車班大幅延遲的混亂現象,還有大阪府內電車幾乎都停駛,原來在各車站內要通勤的人都還沒辦法移動之故,車站十分擁擠──太過流利了,以至於我都聽見了她話中那句『現在不要沒事硬要擠到大阪去造成更多人的困擾』,而經紀人幫我側拍了一張照片。

「讓你下次拿來更新Instagram,」經紀人順手就把照片傳給了我,「讓粉絲讚嘆你的憂鬱帥。」

「我有粉絲嗎?」我隨口回話,這比較像是一句口頭禪之類的,畢竟我的大部分心思不在對話中。

如果不是平面拍攝工作,像我這樣的配角,通常在現場花費最多時間的是在等待……好吧,公允來說,其實主角亦然,拍戲現場最不缺的就是待機時間。因此,我才能像個沒事人一樣在現場與工作人員詢問大阪地震的情形,我將手中的罐裝濃茶飲料放在桌上,終於一旁總神經緊張地盯著我的化妝師看起來鬆了一口氣……我忍不住覺得那個自己臉上端著完美美式妝容,卻在看見我的輪廓時用關西腔羨慕了一氣──尤其是鼻子,光是鼻影什麼的她就講得讓翻譯女士都來不及說話──的化妝師可愛,她明知道在我正式上鏡之前,她仍會幫我做最後的檢查。髮、妝、服裝儀容,比小學更嚴格。

「你可以試試看呀,」經紀人才不理會我的無病呻吟,或著說她異常擅長迎擊我的不認真,「或許今天晚上的新幹線情況就會好一點了,所以你就發個訊息撈撈看你有沒有關西的粉絲,願意排除萬難到新大阪站把你接去你想去的地方,這樣就不用在車站人擠人啦。今天我們結束之後你大概可以搭上9點前後發的車,明天的時程表定是10點開始,你搭新大阪6點始發的新幹線就完全趕得上。」制定對策是她的專業之一。約莫在我得知大阪地震消息並且反應過度的失常之後,她便看起來完全進入一種放棄掙扎狀態──但依照她的說法,她說她的工作與信念就是支持我。

她的藝人。我替她補充。

不,我,支持你。她揮舞著食指,還有上頭那仍飽滿的珊瑚橘紅色指甲。

「還可以留一晚呢,」我向經紀人揮手,「快來跟我練習,要用什麼表情跟對方講『今晚我沒訂房沒地方住』比較有說服力。」這當然不會是認真的,地震結束之後我已經與張行通過電話,也告訴過對方我也在日本工作,最後,又忍不住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工作小心、注意安全,不要逼我過去找你』,既然都這麼說了,現在又是災後正混亂的時候,我怎麼可能往大阪去添亂。

「不過如果是大阪境內大型Hotel的話,或許大廳會自主提供避難、物資之類的,」但經紀人完全不為所動地繼續說,「你知道的,熱水、泡麵、毛巾、毯子之類的,Lobby也會開放讓人休息,就算你被人家甩門,我也不用擔心你沒地方睡。」她笑,我有沒有說過她有多麼會對付我。

我也笑了出來,用壓低不打攪劇組的音量,看起來就像是任何一次最普通的聊天說笑,這樣我就不會分神去羨慕,如果我是張行喜愛的任何一個超級英雄,不管是私人飛機、戰鬥機械裝、或是本身的超能力,都能夠無視一切地飛過去了……最不濟事,Aquaman都能游著過去。

我果然不是張行的超級英雄。

「不好意思,」翻譯女士卻打斷了我的思緒,「如果您真的必須到大阪一趟的話,AKIRA說她有車票。」她指的是化妝師。

而那看起來大剌剌的美式女子開始用流利的關西腔說了一串,以我的日文程度大概只聽得懂『のぞみ』,那是往新大阪站最快的新幹線列車名稱。但還好翻譯女士向我們解釋,大意是JR東海吸取了去年地震停駛後復駛的劃位失誤經驗,剛剛釋出災害時特殊的劃位規則,總之就是設籍在重災區又原本持有本週預售車票者有優先修改班次與搭乘權。

而化妝師本來預計這週要回老家一趟,老早就有預售來回票了。她又說了一串口音更重的關西腔日文,我在和用英文單字中聽出Gas與Shower,再搭配上她癟著嘴的表情,還有艱難地回憶著去年地震的情形,拼湊出可能是說大阪地區又為了城市保護,切斷地震區瓦斯供應,不能洗澡她才不要回家之類的。

「等一下、這不是盜用身分嗎?」我忍不住打斷她。

翻譯女士將我的意思傳達給化妝師,而她卻像是早料到我會這麼問似地,湊過來用閃亮亮的彩色眼線筆在我手中的劇本上寫著『AKIRA あきら 晶』她先比了比自己,再指著我,寫出『輝 あきら AKIRA』(*),然後她胸有成竹,肯定的比著OK的手勢。

一點也不OK吧?!

到底是誰說超級英雄身邊,一定要有能夠提供一切科技道具與支援的跟班的?




***




全黑的夜色讓車窗變得像鏡子一般,連流光都沒有地完全反射出我的側臉,鬍渣、垂散的前髮,甚至有連眼角的紋路都可以看清楚的錯覺……劇組內有幾名關西人,今天日方便體諒地提早結束工作,讓大家可以趁早與家人取得聯繫之類的,而AKIRA則加碼幫我卸完妝,陪我去車站劃位。

她誤會了。我的確有簡單地透過翻譯女士與她說明,有與我同樣從台灣來工作的人恰好就在大阪遇上震災,並且表明她不需如此麻煩,但她只是用一臉理解的表情與非常日式的口音回答著『Yeah、right,work』,可想而知她自認已經把我關心大阪地震的原因摸透了……不、原因她當然沒猜錯,她只是將對方誤會為女孩了。

張行可是貨真價實的男性。如果我坦白地告訴她、翻譯女士、劇組、經紀人會發生什麼事?在這個看似開放卻如同所有產業一般殘忍而真實的業界,會發生的事情不難預測吧,不久前,我認為就算不是為了自己,也要為了對方,避掉血腥的下場,但我現在卻在做什麼──

我沉沉地垂下眼,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手指,彷彿想確認上頭是否長出撕裂人的利爪。此時,入夜之後訊號已經完全復原的手機嗡鳴起來,是來自張行的訊息,訴說著車子損毀與計程車的價格……我有點驚訝於他的所屬公司的力量,或許就因為是日籍公司,才能在這種所有計程車都往大阪府各大車站疏運人潮的災害時刻,還調得到計程車載他。

──『車壓壞了???也太嚴重了吧!現在該怎麼辦?那我要現在回去嗎?』

我輸入,這麼多標點符號與贅字不太像我,再加上我們之前的聯繫,張行應該會完全認為我是在說笑的……並不是要給他驚喜之類的想法,我還不夠格談這種浪漫,倒不如說是給我自己一個在他所在的城市亂晃的機會,反正就算這班新幹線不誤點,我抵達新大阪車站也是深夜11點以後了,原本就不抱著能見到他的期望。

側過眼再次瞥見自己的臉,不經意地想起雷•哈利豪森(*)曾說過,一隻好的怪物應該要可以被想像牠靜止著的樣子,而不能只有發動攻擊、發威的樣子;就像是休息時的獅子很美,但壓著你張開血盆大口時則很駭人,怪物必須具有兩種面貌……那現在坐在新幹線座位上的我,是靜還是動?

—『要出去走走還是登堂入室好呢?』

再次輸入私訊,權當作給張行的警告吧,他看懂也罷、沒放在心上更好。能達到時速300公里以上的新幹線起步時意外平穩,我收起手機,知道就算車行再平順,仍會因為速度與基地台分布等等,接不到張行的回訊。

並且我刻意地忽略了抵達新大阪站時,手機在口袋中的震鳴。

不管那是來自張行、我的經紀人,還是什麼我忘記關閉的提醒。

畢竟我一時衝動移動了500公里,可不是為了在這最後一刻又原地轉身。

或許是因為去年的經驗,也有可能有張行在的城市太過幸運,他下榻的旅館果不其然開放了大廳,免費提供熱水、飲食與休憩,但卻沒有太多人在此流連,我毫無阻礙地步入了Lobby……為什麼來?我無法回答我自己。我只能說現在的夜晚已經深過凌晨;我從來也不曾詢問過張行的房號;我也知道就算我站在大廳正中深呼吸,也會因為冷暖氣與空氣過濾系統而感覺不到張行的氣息。

這些都是我明知的。

然而,我還是來了。

不能說自己的眼神是有所目的,但我仍逡巡了一圈,意外地看見了那個披著暖黃色毛毯的疲倦身影──張行──我說不出對方眼底的是訝異、感動、驚懼或是難以置信,我只知道他站起身的動作不是迎向我,所以我甚至沒有辦法思考地做出反應,一個箭步往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定是因為我突然的動作,我腦海中的紙花與彩帶再次飛舞,原來粉紅色大象內的恭賀彩紙是寫著『動土大吉』的黃底紅字──與眼前張行身上的毛毯一樣的顏色──升高到半空中飛揚的樣子像是燃燒的熱氣又像是落下的雨滴,讓我的眼眶也熱而濕潤著,腦內裸足的張行走到我身邊,我仍看著那幾個字,在腦中開口:




「我只是來──」現實的我說,手中的手腕比記憶中的更細卻更有實感,好像他煩惱過什麼又決定自我堅強起來,但我只覺得這樣的手腕更貼合我的手心了。




我的思維殿堂,終於要開始重建了呢,這次你喜歡什麼風格的?




眼前被我拉住的張行眨著眼,原本澄透的眼神看起來都要化成一攤水,別,如果在地震之後下起大雨,會讓我擔心這個城市的。




腦海中那從不開口的張行則是第一次回答我,他說:我喜歡……最後淡淡地做了個嘴型,仍又沒出聲。




那就讓我替你說完吧,我收手,將張行更拉近了一些,深夜中的大阪旅館大廳沒有任何人認識我們,不、即便有,也無法阻止我湊近他的耳邊說:「我喜歡──」我的經紀人想錯了,太沒心機、還是太有心機都是我。所以我只會讓他聽見。




思緒殿堂正中心瞬間生長出一棵高聳入天的巨大櫻花樹,但是我們都沒有抬頭去看是否開花,而是低頭看櫻花樹周圍那如毯般細密生長的鮮綠色酢漿草,裸足的張行發癢似地笑了出聲,而我則是在腦海中蹲下身來問他。

你想要四葉的嗎?

其實我在當兵的時候呀,在後山摘過8葉的喔,葉子都擠在一起長得超奇怪的……荒唐的我繼續說,而你則挨著我也蹲了下來。

我、

你、

我們、

一起。




《輝視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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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師的意思是名字的漢字會讓人誤會念法一樣,可以蒙混過關
*雷•哈利豪森:美國電影界特效先驅、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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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林奕匡-難得一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