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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容》

噗浪:靜候黑貓君


那天晚上,所有參與的學生在中正廟看完側錄的錄影,模糊畫質傳達的是政府善意的回應。

你們提出的四點要求: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提款、召開國是會議、提出政經改革時間表。本來就是黨內改革派的總統借力使力通通應下,雖然在整體排程上沒有十分滿意,但可以接受。所以經過各校之間的討論與投票,你們同意撤離。

有鑑於1989年的天安門的血腥鎮壓,你們連退場機制都不敢大意。

這是一個超過千人的大規模撤離行動,前一晚糾察隊仍然上下夜輪番巡邏,就怕滋事分子趁空鬧事。

3月22日的早上,天公挺作美,一改幾天前的濕冷,給了一個好晴天。

從睡袋裡面醒來的你們雖然蓬頭垢面,臉上卻不自覺露出輕鬆的微笑。

在指揮中心的指令下,大家默默開始收拾東西,每個疊睡袋、拆器材、收帳篷的動作彷彿都是撫慰人心的結束儀式。

收拾的時候,有些民眾還是很熱情的替你們鼓掌。事實上這六天一直都有附近居民提供物資與食物,那些年紀跟你們父母一樣大的叔叔阿姨撐著傘來現場不斷加油打氣,善款自四面八方而來。

還有一位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的老伯伯想要捐款,他拿出一小袋金子就要投入募款箱,被一旁的學生緊急勸阻了。指揮中心的幾個代表過去,老伯伯從懷中掏出那些看來不斐的金項鍊與戒指,他操著濃厚的鄉音,幾乎哭著說:我等一輩子就是在等這一刻,一定要捐!你們讓我捐……讓我捐啊。

老伯伯捧著那些畢生積攢的金飾跟你們下跪,旁邊的學生也通通哭著跪下。

每場戰爭結束之時,都會變成歷史被世人記著。但對於那些被騙、被迫、被誘參戰的人們來說,他們一點也不想被惦記或者當什麼英雄,他們有家,他們都只想回家。

現在,你們也該回家了。幾個男生自音樂廳的走廊將睡袋拋下樓梯,他們用拋接的方式將這幾百個睡袋傳到廣場中央。玩遊戲般的做法讓整個氣氛頓時輕鬆了起來,有人笑著,有人就這麼大聲唱起歌來。

其實,一直都有人唱歌,這六天你們唱了好多首歌。是獨夜無伴守燈下的〈望春風〉、老賊無行鼠輩橫行的〈你還要我等〉、〈國際歌〉讓思想衝破牢籠 、〈民主阿草〉說全世界攏在笑伊未見笑、〈團結就是力量〉被你們唱成學生就是力量,遠從花蓮來的原住民學生唱著「從前時候是一家人 現在還是一家人」,本該是輕快的曲調,當時卻唱得肅穆幽微。

現在也是,不知道是從哪邊開始的歌聲「……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覆地叮嚀……」。是了,是李雙澤真摯動人的〈美麗島〉,你們深深相信,這是一塊懷抱自由的土地,你們也從未忘記,自己就是那勇敢的人民。

除了階段性成功的喜悅與驕傲之外,這六天在每個參與學生的心中似乎埋下了什麼,民主的激情?從政的抱負?你們每個人當下似乎都能說些什麼,但又覺得,其實在這六天你們已經把所有想說的都給說完了。

每個人現在只想好好回家泡個熱水澡,用力又痛快的躺在蓬鬆舒適的床,狠狠睡上貨真價實的一覺。

你們青春的光與熱直逼天際,只感覺胸中有團火正燃燒,想要放開手腳對整個台灣躍躍欲試。

民主的種籽在這個動盪不安的春天發芽,你們當時呼朋引伴的來,離開時也沒讓任何一個人落單。

1990年3月22日,為期六天的野百合學運宣告平和落幕。



清晨時你被夢驚醒,才短短幾秒,卻已經忘記夢中發生了什麼事情。

你茫然環顧四周,席地而睡的學生,主席台、會議桌與發言的麥克風。

你也分不清楚,今天究竟是太陽花學運的第幾天了。

凌晨五點半,手機卻不斷有訊息進來,對方頭貼是好幾年前的照片,他現在的身形,已經是當初當選市長時的兩倍大。

這也太多張圖了!纖細的美指劃過螢幕,你沒有戴眼鏡,將手機幾乎貼到臉上才看清楚。

一看到照片上的黃頭帶、大布條標語你馬上明白這是你人生的第一場大型學運。

你把照片一一點開滑過,那時候你們都很年輕、很敢、很拚命,就像現在在立法院沉睡的這群孩子們一樣,正義衝動,難涼熱血。

「這都什麼時候拍的啊……」你看著照片喃喃自語,有點困惑又有點懷念。

那應該是一張撤場照,你正好把頭上的頭帶扯下開懷大笑。前面的人背對鏡頭,你只能憑藉著那人手臂上的胎記認出是誰。其實那天還沒撤完,他便急忙下台中回去當兵,運動期間他請假北上,擔心他的大姐每天都來廣場,有時候是送食物,有時候是送衣服,直到他兩個月後順利退伍才真正放下心來。

再滑一張是野百合標的,是當時幾個不同系的學生七手八腳共同搭建起來的。大家撤離後只剩這朵野百合還留在廣場,當年看還挺堅韌悲壯,現在從照片看起來,感覺有點孤伶伶怪可憐的。這座野百合壽命不長,在撤離後一天,也就是23號晚上隨即遭到焚毀,至今仍找不出縱火者。

當然是國民黨老賊幹的,你心想。手指再度滑過幾張,中正廟的噴漆、一些失焦的支持民眾、糊掉的演講者……

你身在現場用手機遙望另一個現場,說不清是感歎還是懷念,台灣史上的兩大學運竟然都給你遇上。

〝綠色小組拍,今非昔比!〞對方傳了這句當結。

是啊,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動員速度、資訊效率、甚至曝光程度都一躍而起登上國際媒體,整體運動的成熟度都不知道高以前幾個層次。

社會在進步、科技在進步、每一代對捍衛自由的決心,也在進步。

野百合追求民主,太陽花守護民主,通通都是難容妥協。

漆黑的立院裡,手機的光照亮了浮腫的臉,你揉揉眼,後腦勺一撮頭髮翹起。

伴隨此起彼落的打呼聲,你悄悄打了個哈欠,思量俄頃,手指滑過螢幕回覆。

〝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了。〞

對方已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