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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神無月的你】

  
  ——『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會驚訝嗎?……嘛,畢竟你也不是個懂風雅之趣的人,我已經盡量不去寫花鳥風月之事,麻煩你好好看完。』

  當他聽聞躁動趕至大廳時,已經猜出了結果。
  本來凝肅的氣氛瞬間凍結,幾把短刀紅著眼眶抬頭看他,周遭靜默了下來,似乎對將導致這種氣氛的原因告予他這件事感到猶豫。
  然而他早就注意到,六人的出陣隊伍,只有五人回來。
  「怎麼回事?」他問道,目光掃過面容蒼白的出陣隊伍,等待一個確認。
  「……回、回來的時候遇到檢非違使……」吸著鼻子,五虎退的話語被啜泣聲斷得太過破碎,卻還是堅持著想說完,一旁的一期一振立刻將男孩摟進懷中,拍著背讓弟弟別繼續說下去。
  眾人對他投以擔心的目光,然而早已猜出發生了什麼事情的他,心情意料之外的平靜。
  沒有改變表情、不如說還尚未有一絲踏實感,長谷部點點頭,轉身離去:「這就向主子稟告。」
  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和泉守下一刻陰沉了臉色,他甫想上前攔住男子的步伐,卻被一旁的夥伴擋下,僅能發紅著雙眼,對遠離的背影怒吼道:「長谷部,你的反應就只有這樣嗎?!歌仙他回不來了啊……!」
  使勁阻攔和泉守拔刀的行為,堀川慌忙勸道:「兼先生!冷靜點,長谷部君現在應該也——」
  「既然如此,你們還活著就該偷笑了吧。」清冷的聲音使得眾人愕然,長谷部回過頭,紫藤花色的眼神十足冰寒,淡然的態度在其他人的眼中已然成為冷酷:「戰鬥本來就會伴隨著死亡,何須意外?」
  「混帳!你該死的在說些什麼……!」
  「兼、兼先生!」
  憤怒和悲慟的氛圍逐漸離他遠去,長谷部垂下眼簾,快步行於迴廊上,周遭死寂得只剩越放越慢的心跳聲。與同伴之間的相悖早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身為擁有近千年歷史的刀劍,本身就不該回首過去,沒有意義,僅是徒增麻煩和傷悲。
  將口袋內的護身符拿出,長谷部握緊了拳頭,在經過庭院的水池邊時,又慢下步伐,鬆手凝望著精緻的護身符,作為主色調的雪青之紫為物件增添了淡雅之感,上頭的平安字樣則是湖水的碧藍,就像那人瞳髮的縮影,他記得似乎是與主子前往萬屋時買下來的。
  那次大概是腦袋不太清醒,剛與歌仙爭執過伴手禮的問題,回頭又買下了護身符,卻遲遲找不到時機贈與對方。
  今晚的夜幕掛著皎白的月,庭院的水池也映照著同樣的光景,彷彿擷取了一小片星空,池面上彎勾的月卻突然扭曲起來,綻開水花的聲響漸漸消失,被扔入水中的物品吸飽了重量,筆直的朝著水底下落,他也看不清在哪裡了。
  不能被過去絆住步伐。
  抵達和室門前,長谷部跪了下來,垂首喚道:「主子。」
  「我已經……聽說了。」回應的聲音響起,帶著自責與悲傷的情緒,審神者打開門,觀察了他的表情一會兒,最後嘆了一口氣:「長谷部。」
  「是。」
  從和袖中掏出被紅線綁起的厚信,審神者將東西放到長谷部懷中,難過地笑了笑:「這是今日送達的、給你的信。」
  信?愣了一下,長谷部看向被牛皮紙包覆起來的物件,還沒詢問,審神者便已關上和門:「你回去慢慢看吧。」
  「……是。」心情複雜的收下信件,男子看得出上頭熟悉的字跡是出自於誰之手,然而為何要特意寄信回本丸?明明他們每天都在見面——……不,該改口了,過去的他們幾乎每天都一同處理公務,有什麼事情不能當著面說?
  歌仙兼定,你在想什麼?
  點燃燭燈,長谷部抽開紅線,將土色的紙拆開後,開始讀起上頭的文字。
  他並非風雅之人,過去與歌仙交往之際,常因為過於務實和急躁而產生摩擦,直至今日,長谷部還是不能理解他與歌仙到底是如何持續下去的。
  縱然他未曾減退過那份令心臟劇烈脈動的情感——斷卻想法,男子開始閱讀上頭娟麗的字跡,燭光打亮了他的側臉,失去凌厲的眉眼耷拉下來,他本人卻是沒注意到自己已然是難受的表情。
  ——『……在遠征途中遇上了這樣的店家,說可以指定時日把信寄回來,就像明信片一樣呢,我很好奇收到信的你,正巧在做些什麼?或許是剛與我吵完架吧,你就是這種個性的傢伙。』
  看到幾個關鍵字,長谷部的手不自覺開始顫抖,陌生的認知攀上心頭,彷彿有人正在他耳邊囈語、提醒著他,未來將再也沒有與歌仙吵架的機會。
  緊皺眉頭,男子按過眼窩週遭,想辦法遏止腦內的胡思亂想。
  『至今我還是無法忘記,不過是隨口一提在一塊的事,你竟然認真的答應了。各方面來說,你不若本丸的某些刀風雅,個性也十足的差,甚至可以說極端的惹人怨,然而處理公務的部分,也不得不誇讚你,或許就是這點使得我對你放不開手。』
  ——『這樣認真到遭人嫌惡的你,要是沒有我了,該怎麼辦?』
  心臟驟然一緊,長谷部反射性地將手按壓進胸口位置,緊緊揪著胸前的布料,努力壓下內心莫名的劇慟,壓到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冷汗好似流入眼內,令他眼眶發酸。
  他並不在意是否被人嫌惡。
  垂首,長谷部按著胸口的指尖因施力而發白。
  只在意失去了重要之人。
  他完全能夠想像,寫下這段文字時,歌仙必定是帶著一種拿你沒辦法的眼神,寵溺地、調侃地、對彼此感情感到自信的放下一筆一劃,並且瞇著湖水般的瞳眸,溫柔地笑。
  ……那樣溫柔到令人鼻酸。
  起初,他的同意是因為誤解了意思,歌仙辦事能力之優異,他對那句邀請並沒有想過那麼多,能相處的更長,只是更方便談公務而已,卻沒想過會在陷入後,像身處泥沼般無法自拔。
  談感情是最妨礙處理事情的舉動,他厭惡這件事的同時,又會對歌仙與其他刀的良好相處感到不悅、對那人的笑容感到悸動、對生氣的面容感到懊惱,連小小的任性之處都感到好笑——不光只是內心,連情緒都一概交了出去。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對主子之外的人獻出一切。
  「既然擔心這個的話……」喉頭突然被哽住,長谷部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酸麻感襲擊聲帶,暗啞的低吟取代了他的說話功能,另一種聲音欲突破喉嚨嘶喊而出,卻被他咬緊牙關硬壓了回去。
  以這封信的內容來猜測,大概是幾個月前他倆剛吵過一架後,歌仙遠征時順帶書寫的吧。
  『神無月是眾神前往出雲的月份,在這段期間,神明聽不到你的聲音,所以我刻意選在這個日子寄給你,希望你能告訴我你所祈願之事。雖然你常把內心的想法講出來,卻壓抑了慾望,有什麼心願,何不說出來給我聽?』
  『雖然感覺已經對你有了瞭解,卻還是不夠深刻,我希望能為你做些什麼……請你依賴我吧。』
  腳步聲突然自耳畔響起,肩背一陣溫暖,長谷部猛然回頭,入眼的卻是依舊空寂的和室,然而那陣熟悉喚醒了收納起來的回憶,洶湧翻騰地從腦海中傾洩而出,甚至渲糊了視野。
  這句話,歌仙很早就說過了。
  在他熬了好幾個夜處理公務、累倒在桌上不久時,那人就是這樣緩緩走進房內,將薄毯蓋到他身上,並且悄聲將還待審核的公文搬走,離去前,歌仙頓了一下步伐,苦笑著低語:『偏要累成這樣,為何不多依賴我一點呢?』
  「該死。」閉緊雙眼,長谷部摘下白手套,單手遮去雙眼,濕潤的感覺在掌間蔓延,他咬住下唇,沒多久竟是嚐到了血味,「為什麼……會覺得我不依賴你……」
  他對歌仙的依賴,並非事物上的需求,單單從這個存在身上汲取精神上的滿足,就已然足夠繼續向前——早在不知不覺間,歌仙成為了他前進的動力。
  如今、這個對象已經不在了。
  這個事實反覆地在他腦海中迴響,像鐘聲一般撕裂空氣,震得他腦袋發疼,他想說服自己這只是夢魘一場,欺騙自己這一切都是虛假,長年的理性和冷靜遭受衝擊,產生的劇慟竟是使他崩潰地想收起信紙,意圖逃開這般精神打擊。
  夠了。
  「別再……」

  ——歌仙他回不來了啊!

  幾近崩潰的抱住頭,他聽到了有什麼砸上地面的聲響,接二連三的、伴隨著臉部的濕意,淚水無法遏止的墜落,男子移開手,對於眼前模糊的景色有些愣然,過久未曾哭泣,幾乎都要忘卻流淚是這麼一回事。
  或許在感覺到結果時,他並非沒有踏實感,而是想方設法的逃避。
  然而作為近侍,若是在那樣的場面還展現出懦弱的一面,只會使場面更加糟糕。
  擦乾臉龐和手掌,長谷部小心的折起信紙,正欲用紅線再度將其綁起,卻突然發現上頭存有被長期使用的痕跡。
  ——套完衣服中的黑色緊身衣物後,歌仙穿上和衣及披風等配件,直到整裝完畢,他將紅線繞過頸部,並且仔細的固定過領口,打起一個整齊的結,接著有些不太高興的回頭看他,眼神中帶著一點玩鬧性的厭棄:『長谷部君,你的視線讓我覺得十分不舒服,你不用換裝?』
  ……是了,這是歌仙的頸繩。
  紫藤花色的眼眸閃過懷念,男子放棄了收起信紙的舉動,一切頓時安靜得只剩燭火吞噬燈油的聲音,鼓譟的內心陷入靜寂。撫摸著紅線,他知道是幻覺,但那人的溫度彷彿還殘存在上頭,男子將額頭貼上去,闔起雙眼好一會兒,失去歌仙的認知就像緩緩飄落的新葉,沉澱於心湖之底。
  『……聽藥研君講了些有關你前主的事,我知道你不喜歡回首過去,但有時候回憶卻能襯得現下更為美好,並不只是悲愴,我有時候會想,過去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褪下外裝,長谷部連著白色上衣也脫下,他裸著上身走出門外,赤腳步入庭院,月芒照亮了平靜堅毅的臉龐,不顧目睹同袍錯愕的阻攔,他毫不猶豫地沒進水池內。
  『抱怨也好,夢想也好,我想多聽你說說心裡的話。』
  「喂喂喂!長谷部你是想不開嗎?!」趕忙上前,鶴丸不顧池水打濕了自己的衣物,強硬地將剛把頭埋進去的褐髮男子拉出水中。
  『這封信的用意,是祈願你一年之中,每個月都能夠得到庇護——或許這麼說很奇怪,但這個月,輪到我來傾聽你的心聲了,長谷部君。』
  「我落了很重要的東西在裡面。」鬆開滿手泥沙,長谷部的頭髮猶滴著水,他撥開鶴丸的手,認真的眼神對上鶴丸驚訝的目光,對方沉默了幾秒,竟也脫下雪白的外套,驟然跳進池內。
  抹去濺上臉龐的池水,青年朝長谷部爽朗一笑:「真拿你沒辦法啊,這水池很大的,讓我陪你找吧!是什麼東西掉進去了?」
  『你對我來說,十足重要。』
  「你們在做什麼?」瞪大眼,路過的兩位同伴顯然受到了驚嚇。剛安頓完出陣隊伍,本來還沉浸於憤怒和悲傷的和泉守因為愕然而斂下表情,看著在水池中的兩人,不知道該做何感想。
  與方有摩擦的同伴對上視線,長谷部並未因此感到尷尬,卻猶豫起到底要不要說出他的行為原因,尚未等他思考完,鶴丸已經替他開了口:「長谷部掉了一個護身符在水裡,正在尋找當中。」
  「夜色太昏暗了,不好找吧?要不要等天亮了再說呢?」堀川勸道。
  是啊,掉了一個護身符,就這麼急著想靠月光尋找,長谷部竟然會做出這種脫序又愚昧的行為——
  果然,還是受到打擊了吧。
  嘖了一聲,和泉守將長髮重新盤過,他解開藍色披風和上衣,一面走向池邊:「現在找就現在找吧,落在哪裡還有印象嗎?」
  見狀,堀川愣了幾秒,接著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快步上前追到男子身旁:「也讓我來幫忙吧!」
  對於接受他人的好意感到彆扭,一方面也為這樣失常的自己羞愧,長谷部感覺臉上一陣燥熱,但還是低聲道了謝:「……謝謝。」
  『話說回來,有件略為尷尬的事或許該告知你,我把信紙買回去後才發現沒有買固定用的棉繩,只好拿這個代替了,我想,若是沒講,你大概也不會注意到吧?』
  不知道尋找了多久,和泉守似乎在水底摸到了什麼,他立刻將其舉出水面,雪青色的護身符出現在視野,因為濕濡而加深了色澤,些許泥沙沾染上頭的平安二字,但整體還算完好。看出護身符的配色,男子自然地想起那位故人,他強忍住鼻酸,朝還在摸索的同伴們大喊道:「找到了!」
  『不知不覺寫到破曉了呢,還有好多事情想要同你分享……路途上的所見所聞,果然還是回到本丸再跟你說吧。』
  時間已至月夕,微弱的晨曦打在幾人臉上,背著光芒,長谷部鬆懈了緊繃的心弦,道謝著接過護身符,在同袍的注視下,他還是抑制不住地流下了淚,然而濕漉漉的臉龐,也令人無法分清滑落頰側的到底是池水還是眼淚。
  「啊——!累了!」大大地伸了懶腰,鶴丸爬上岸,朝他們伸出手:「走吧,不把身軀洗過可是會被其他人發現的。」
  聞言,和泉守瞬間僵硬了表情,堀川苦笑著將眼神投向白髮青年身後,只見主子正環著手,臉色籠入陰影之中。
  「……哎呀這可真嚇到我了。」
  『把心裡的話都寫得差不多,才發現遠征幾日,最想告訴你的話還有一句。』
  注意到長谷部的眼神恢復了往常的堅毅,就像突破某道檻後產生的澈然,回想到昨日失去歌仙之事,審神者還是停下叨念,嘆氣著將刀劍男士們趕去梳洗。
  若是讓長谷部對這件事釋懷的代價是讓池塘一片狼籍,那就算了,能使他這麼快就接受傷痛……是因為信嗎?
  沒有跟隨其他人一起前往澡堂,長谷部緊握護身符,將那隻手按上胸前:「主子,有一事相求。」
  「……?」聽完男子的請求,審神者猶豫片刻,還是答應了下來。
  『我開始想念你了。』
  整裝完畢,男子將紅線穿過護身符上頭的口,凝神觀望了好一會兒,才仔細地把它繫在腰間,最後穿齊旅行裝束,戴上斗笠,確認已經收好了行囊,便邁步走出和室。
  「……真的要去嗎?」站在門口,審神者擔憂的看著他。
  長谷部誠摯的朝著主子躬身:「是的,此次修行之旅獲得主子的恩准,實在是感激不盡。」
  『書信的尾末,再提醒你一次,好好想想你的心願是什麼,我期待著你親口告訴我的一天。』
  ——他想變強,強到能夠保護所有的珍視之物,強到不再失去任何東西。
  這便是他的心願。即使重視之人已然前往彼岸,但只要那份心意、像那封慎重地收入盒內的書信一樣,還留存於現世,那麼他就會盡己一生去達成它。
  「我是歌仙兼定。歷代兼定中被認為數一數二的第二代……」剛塑成了形體,男子緩緩睜開眼,雪青色的頭髮沾上幾枚甫落的櫻片,他一面柔和地自我介紹著,一面優雅地取下花瓣,然而湖水般的眼瞳卻在正視周遭的景象之際產生了波動,話語生生地斷去,訝異染上他的臉龐。
  沒有注意到男子的異狀,五虎退的瞳眸在看到人的同時泛起了濕潤的水氣,他先是道歉著朝男子鞠了躬,接著有些踉蹌的奔出門外,留下幾隻搖著尾巴的小白虎待在鍛刀坊,喜悅的腳步聲在木廊上迴響著,看來是迫不及待地想向本丸中的其他人告知這件事。
  目送小小的身影離開鍛刀坊,歌仙困惑地眨眼,緩步走出和室,看著眼熟的庭院造景,他的視線不自覺地放上某處部屋,產生了彷彿曾經與誰在那頭住過的感覺。
  為何此處帶有似曾相識之感……?歌仙不解地思考著。
  穩定住斗笠的帽簷,長谷部回頭看向本丸,耀眼的日光頂在建築上方,彷彿正預言著順遂的未來,輕陣的微風帶起他的衣襬,連腰間被紅繩繫住的護身符都晃動了起來。
  出神地凝望本丸許久,他似乎是想起什麼回憶,露出懷念的神色,接著才再度邁開步伐,踏上修行之途。
  
  『此信,謹致神無月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