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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願] 孩願

* 關於父親,杜豐於,多年後的一個可能 ,很短。

杜先生總想著光路怪離的塗鴉,從淺淡的線條到斑斕的色塊,什麼都有, 像一瓶打碎了的收藏罐,或者一本被撕碎的畫冊,一下子傾倒而來,惹得他總是犯頭疼,他七十好幾了,患有老年人常見的阿茲海默症,但病的不嚴重,起碼說的出名字,也回得了家,有時還能和小朋友說一些片段的故事,比如棕熊、花鹿、大鳥和蘋果樹。

那也許來自一本故事書,主角和全天下父親眼中的小女兒一樣,甜美可人。

但杜先生只記得這樣,他甚至沒能記住故事的標題,那是一段詭異的斷層,他曾試圖想要釐清,畢竟童話故事那麼美好,沒道理被大腦弄丟,他怪肯定是當時的自己太過粗心大意、又或者太刁蠻固執。


人們都喊他杜伯伯,小一點的孩子能得到一兩顆糖果,來自快要倒閉的傳統柑仔店,包裝是鵝黃色的玻璃紙,帶著上個年代老舊的霉味,半透著光,小孩子覺得新奇,拿在手上把玩,又捏在指間讓陽光穿過,睜著的眼睛十分清澈,很快樂的樣子。

醫院的護士上前將他的輪椅推走,臨行之前告誡孩子們不要常常打擾杜先生,小孩子畢竟沒什麼心眼,很多事聽聽就忘了,尤其是對他們好的人,而杜先生看起來也和善,不曾發過脾氣,甚至常常給他們講繪本,對孩子而言,他是個單純的好人,唯一的困擾,是他記不得孩子的名字 。


那天看護推著輪椅讓他到後方公園曬太陽,他一反常態地沒有昏昏欲睡,微微的風吹在身上,他一個不注意掉下小毯子,看護重新幫他蓋上,兩人的影子從樹間光影穿過,杜先生突然坑坑疤疤的說了一句話,那聲音很小,看護得將耳朵湊近,才聽出來:他要摺紙。


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這要求,杜先生在材料上有讓人啼笑皆非的怪癖,非得是他家那箱廢棄稿紙,護士小姐們都道可惜,雖然不一定是什麼大作品,但上頭的楷體字十分漂亮,在泛黃的紙張上工工整整,現代人總對過去的事物有不可知的迷戀,或許是神秘性和單純的追思,但杜先生沒這個情懷,他只是細細地將它們分成幾方不同大小,混濁的眼珠子變得有神而專注,連看護悄悄離開都沒察覺 。

從頭到尾,他只是摺著郁金香。

幾個月下來,病房裡已經有好幾疊的紙花。

這充滿童趣的手藝很快引起了孩子們的興趣,三五個跑來問能不能教他們,杜先生說好,孩童開心地歡呼,他好像成了小天使們的守護者,這讓杜先生笑的很滿足,神色間卻有點恍惚。



孩子們舉一反三,拿著紅橙黃綠藍靛紫的色紙在他眼前晃動,但杜先生很堅持,花瓣得是黃色的,莖葉得是綠色的,他不希望他們改變了郁金香的樣子。

在更多時候,杜先生只會望著窗外發呆,一整天下來什麼都不做,醫生說這樣只會讓病情惡化,但他無妻無子、無父無母,也沒那麼在乎自己,也就充耳不聞。

杜先生不喜歡鏡子、也不喜歡照片,那讓他的病房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樣,獨獨少了些人氣,他其實很想忘記自己的身份,可就算在最壞情況下他總能記得自己姓杜,也總記得不能畏懼生活,與其說不能,倒不如說被制約,他抱著棉被, 全身發冷,窒息感像潮水般攆住了呼吸,他被動的任莫名巨大的哀傷侵蝕自己,動彈不得,這種不安夾雜絕望的情緒簡直是凌遲, 他大概知道了什麼,什麼日子要到了,是個本該歡樂卻讓下意識想逃避的日子。



主治醫生帶著孩子們來敲他的房,一個生日蛋糕和像徵性的蠟燭。

他們唱了生日快樂,幾張開開合合的嘴和幾雙彎彎得眼睛,咿咿呀呀的歌聲參雜掌聲,大家都笑得開心,杜先生卻覺得難受,他半靠在床頭,茫然地抓著衣襟,這次不僅是頭疼,連心窩都像被人拿刀子反覆刨挖似的錐心,有人看出了他的不對勁,扶著他問還好嗎。

他觸電似的抽走了手,那瞬間露出了蒼老的皮膚,上頭留著幾道猙獰的疤痕,覆在青藍色的血管,像條被寸寸截斷的蛇身,他想起一些關於疼痛的記憶,陰惻惻的,畢竟是凡人,有陣子他過的行屍走肉,痛苦下他拿起了自殘的工具,看來肉體比精神世界來的堅毅,起碼沒像多年前那樣顫抖,只可惜了,杜先生太擅於錯過時機,這次也失去了死去的機會。
哪能這麼好命呢?溫和的女聲說,你要活著,好好活著,永遠不能解脫。

某些片段恢復了,妻子的紅色旗袍掩在椅子上,動人的顏色,他終究沒機會再回頭望一眼。




生日歌的旋律還在耳邊, 他的淚流了下來。

小孩子問的純真,杜伯伯,你有什麼願望?

他愣著反胃,午餐全攪在一塊了,忍不住要吐,他好一會兒才勉強開口,說,孩子,你呢,有什麼願望?

孩子說什麼杜先生沒聽清楚,他的耳朵早就不好使了,眼睛也是,現在連話也說得不利索。

什麼東西卡在嗓子沙沙作響,他只紅著眼匡答覆,你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


杜豐於才發現,他居然從不知道自己親生孩子的願望 。



故事的扉頁夾著一朵郁金香,在悲劇之後不翼而飛,杜先生那時連筆都握不好,做什麼都抖得厲害,一個不注意就犯暈,身心狀況極差,重新花上好長時間練習,才折出了和當初差不多的樣子,卻總不及第一朵 好看,他在冷而孤獨的小房間,一邊哭一邊說對不起,杜豐於知道,這贖罪性的行為不過是自我安慰,於事無補,和從前一樣。

終究還是被現實砸得頭破血流,他記起了故事的名字,記起未曾恨過父親的小女兒的名字 。


花與愛、杜美心。




小女兒的背影至少無憂無慮, 在明亮的叫人生畏的夢境,杜先生只覺腳步沈重,視線模糊,越發跟不上女孩的速度,然而美心步步生花,那樣輕快,他就眼睜睜的看著那小小的身影越走越遠。

美心。


女兒回了頭,朝他微笑,甜蜜地喊:爸爸我們回家。
女兒會不會知道,就在那一剎那,父親卑微的世界因而有了光,卻也同時跌入萬丈深淵。




杜豐於這輩子又怎能忘記呢。

——我最深的憂愁,被你摺成花。

FIN

美心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