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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GAD 《疤痕》
             BY 席倫 2019.2


「我的左邊膝蓋就有個疤,看起來就是一幅完美的倫敦地下世界地圖。」

當他能以談笑般的口吻提及那個傷疤時,他已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而這道疤痕在他心中真正癒合所費的時間,遠超乎他的想像。





愛是最神祕莫測,最強大的魔法。當代最受推崇的巫師,阿不思‧鄧不利多曾這麼說過。

很少有人記得,在成為一位老者之前,他也曾是一位少年,一位尚不知愛與慾,以及隨之而來的佔有、自私與操縱的少年。

也只有那些早年就結識他的人才知道,阿不思‧鄧不利多曾有一段潛心追逐榮耀的時期,但他對於別人逕自冠上的那些美名向來無動於衷。唯有一點是他所認同的──他確實與眾不同,他發現自己只會對同性感到怦然。

在那個同性間的戀慕仍被視為一種疾病的年代,他決定將自己對於愛情的心思與想望埋葬在沒有人能看見的角落,親手倒下一抔又一抔的土,沒有悼念,沒有墓碑。

遏止了多餘情感的他,將無處宣洩的心力耗費在攀登學術的巔峰上,但知識的殿堂不能教給這位天才的第一堂課便是,你將渴望壓得有多深,它的反撲就會有多大。

自從相遇的那一天起,阿不思便明白,自己的渴望從此名為蓋勒‧葛林戴華德。

蓋勒和阿不思不僅是才智上足以匹敵的對手,魔法界兩顆耀眼新星的交會,令阿不思瞬間明瞭,自己過去不曾遇過這樣的人,未來也不會再有機會碰見了。在現下的時空裡,對方是如此的獨樹一格,絕無僅有。

阿不思曾經蒼白、充滿責任與規律的沉悶生活,在遇到蓋勒之後頓時變得鮮活起來。

蓋勒就像一團奪目的火焰,照亮他周遭的一切,甚至抹上專屬於他的狂放色彩。蓋勒是在暗夜踽踽獨行後看見的破曉曙光,炙熱而光亮,讓每個見到他的人湧起澎湃的心潮。

蓋勒為阿不思展現了他從未設想過的一切,透過他的雙眼、他的話語,他修長手指輕巧的撫觸──他的世界絢麗多彩,充滿生機與無限希望。

沒有人能告訴他,該怎麼拒絕去愛上一個世界。 

他也同樣無法抗拒蓋勒。原來他被埋葬已久的情感從未死去,如今破土而出,瘋狂滋長。

身為鄧不利多家的長子,歷經父親的醜聞、手足隱密卻不定時爆發的危機,阿不思早已習得安守本分、內斂謙虛的處世方針,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直到他遇見蓋勒,他才從蓋勒身上察覺自己所欠缺,同時深深嚮往的特質──熱情、恣意奔放,總是神采飛揚,彷彿在這世上無所畏懼的模樣。

阿不思未曾有過這樣幾近崇拜的愛戀。那時的蓋勒在阿不思的眼裡簡直完美無缺,他甚至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也能得到蓋勒的一絲喜愛,哪怕只是單純的欣賞,也許就代表阿不思自身也擁有值得稱羨的一分美好。

因迷戀而逐漸失去自律的自己,讓阿不思感到十分陌生,可無論他的理性怎麼否認,他全副身心都渴求著蓋勒。他拋下弟妹與家主的責任,花費近乎整日的時間與蓋勒為伴;入夜,蓋勒依然佔據他的心神,那些對話與最細微的肢體互動在他的腦海裡不斷盤旋,讓這位天才做出數十種詮釋,最後挑選一種最含蓄理智的,書寫成信,繫在貓頭鷹的腿上。

這般密集的互動,兩人之間強烈的張力,絕頂聰明的蓋勒從不誤判,他總是懂得捕捉最佳時機。

他們又一次枕著草地暢談直到日落,阿不思先站起身,笑著伸出手欲拉起蓋勒,蓋勒卻坐在原地,望著阿不思以及他身後的漫天晚霞,情不自禁地開了口。

「別動,這樣很美。」

是說景色,還是他?

他的心因為這句話而震顫,卻努力不動聲色,笑容微僵。 

「我說的是你。」蓋勒微笑,或許發現了他的動搖,湊近他,給了他一個輕吻。阿不思恍然覺得自己彷彿美夢成真。





這是蓋勒贈予阿不思的,另一個他從來沒有機會享有的體驗。

阿不思終於理解為什麼人們願意在愛情面前拋下所有的武裝與驕傲,心悅誠服。再也沒有什麼,能比蓋勒毫不掩飾的喜愛與激賞,對他的一舉一動純然的重視,更令人心醉神馳了。

「你真的不知道你有多好,阿不思。」蓋勒從後頭環抱著他,握住阿不思的手,輕輕揉著他的指腹,細數在他眼裡每一個阿不思熠熠發光的時刻。阿不思聆聽他話音中的溫柔,整顆心有如浸在糖蜜裡。

「能在這裡遇見你,是我作夢也想不到的事,也是我此生最幸運的事。」蓋勒低喃著。「我猜你會覺得我這麼說很傻,但當你告訴我,你願意成為我的夥伴的時候,你不會明白我有多開心。我想要你站在我的身旁,永遠的……因為只有你能夠理解我,只有你能夠與我共同實現我們這份理想。」

蓋勒喜歡像這樣把玩似地捏著他的手,對他訴說那些現世所不能容的理想,有一點驚世駭俗的成份,但阿不思會說,那與蓋勒很相稱。

因為他們是魔法界的前瞻者,需要向整個魔法社會分享他們的洞見。而真知灼見總必須先承受非議與攻擊,這是他們背負的宿命,因為平庸人們的眼裡往往看不清真實。

「我們巫師擁有受到祝福的天賦,為什麼需要躲藏,而不是造福更廣大的世界?巫師躲避麻瓜們的爭權與廝殺,在角落過自己的日子,將建立秩序的責任拱手讓人,這是屬於巫師的自私還是怯懦?」

有時蓋勒說話的方式就像在進行一場真正的演講,他的領袖魅力渾然天成,無庸置疑。

「我們將取回巫師生活在陽光下的權利,巫師們、被放逐的人們,不需要再隱匿。每個人都可以發揮自身的獨特,我們會歌頌差異、讚揚魔法!我們要帶來的,將是劃時代的變革,起初勢必會帶來一些犧牲,但我保證,未來會予以最好的補償──這是你想的口號,『更長遠的利益』,謝謝你,比我更懂人心的阿爾,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呢。」他親暱地讚美,低頭在阿不思的紅髮上吻了一下。

體制的顛覆向來都無法免於鮮血與戰爭,改變需要痛苦的過渡期。縱然有犧牲,但都是為了群體的福祉,起碼阿不思是這麼說服自己的。其中更重要的是──

「我想和你一起,阿爾,建造一個讓你我的感情可以正大光明,被認可、被祝福的社會。」

他寧可這麼相信。

愛令人盲目。

死神的聖物是完成他們計畫的關鍵拼圖,是能協助他們縮短戰役、減少無謂傷亡的武器。他始終忽略蓋勒在追尋聖物時,眼中閃現的瘋狂光芒,就如同他假裝不曉得蓋勒看見他的弟妹時,所露出的漠然神情。他選擇相信蓋勒口中的良善,抗拒去深思蓋勒每一個舉動的真正意圖。

「阿爾,我的阿爾。」惟有如此,他才能任由蓋勒擁他入懷,在他的耳邊輕聲吐息,念著他的小名。每一聲呼喚,其中蘊含的柔情愛意都像在片刻間吻遍他的全身。

那年夏天,他做了一場滾燙而甜蜜的夢。

直到他所逃避的種種終究化作現實,追討上門。忍無可忍的阿波佛潑了他一盆冷水,澆熄他持續一整個夏季的白日夢囈。

「你這個無知又愚蠢的男孩,怎麼敢阻止我們?就憑你?」一聲大吼。他看見惱怒的蓋勒掏出魔杖,毫不猶豫地對阿波佛施展酷刑咒。

親生手足的淒厲哀號,讓眼前的場景變得不真實。他的愛人彷彿一瞬間撕下完美的面具,露出尖酸殘忍的面貌。

「蓋勒、快住手!」阿不思的咒語比話語更快,打偏蓋勒控制魔咒的那隻手。

蓋勒忿恨的眼眶發紅,讓那雙眼睛看上去藍得驚人。

「阿爾,連你也要攔阻我?我以為你永遠與我站在同一邊。」蓋勒不自覺伸手握住他胸前的精緻墜飾。那個墜飾對他們二人的意義再清楚不過,但阿不思此刻無暇細想。

「不是那樣,不要對我弟弟動手,求求你,蓋勒,冷靜下來。」阿不思哀求著。

「你不需要家人,他們是你的絆腳石。如此優秀的你,身邊只要有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蓋勒發狂的語氣令人膽寒,他驟然發起攻勢,速度快的讓阿不思連話都說不出口、節節敗退。經過兩個月的相處,阿不思深知他與蓋勒的法力不相上下,但如今情緒失控的蓋勒,卻超乎他所能抗衡的程度。

他只能勉強護著阿波佛,盡可能讓自己承擔蓋勒的所有攻擊。

三名年輕巫師的混戰,咒語猶如狂風暴雨,在小小的花園裡彼此擦撞,發出恐怖的聲響,劃過磚牆、擊碎花盆與石磚,在鮮綠的草地燃起一簇簇火苗。一只鷹狀的黑火熊熊燃燒,狡猾地閃過阿不思綿密的防禦,直撲阿波佛,讓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

亞蕊安娜想必是在這個時候驚恐地跑進花園,踏入咒語的攻擊圈,試圖減緩阿波佛的痛楚。但阿不思只來得及看見那頭飄揚的金色長髮,讓他意識到不該出現在此地的妹妹。

「亞蕊安娜!」他失聲大喊。

太遲了。咒語齊飛,他看不清是哪一支魔杖驅使的光束,竄進亞蕊安娜柔軟的胸膛。她睜大眼睛,連一點聲響也沒有,安靜地往後仰倒。

阿不思渾然忘記自己還置身於決鬥中,他不顧一切地奔跑、跪倒,直到伸長的雙臂總算抱住亞蕊安娜癱軟的身軀。他看著妹妹空洞的雙眼,淚流滿面。

此時他好像才恢復真實的知覺,左膝一片火辣辣的疼。

蓋勒和阿波佛同時向他奔來,他們的呼喊相互干擾,話音模糊不清。

「亞蕊安娜!亞蕊安娜──!不、不!!」
「阿爾……阿爾,你受傷了,我來──」

「留在原地。」阿不思發出一個咒語,將兩人都阻擋在他與亞蕊安娜的三尺之外。

「阿爾,我非常非常抱歉,關於你妹妹──但你的腳受傷了,鮮血淋漓,先放下她吧,現在你需要治療,至少讓我為你做這個,你只要給我一秒鐘──」

在清晰的痛苦中,他終於察覺蓋勒話語裡的誘哄語氣,像是盼望以柔情勸誘,換取他又一次的順從。

「不,蓋勒,現在除了我的家人,我什麼都不需要,尤其是你。」阿不思無法理解自己的聲音為何如此顫抖。

傷又怎麼樣,和亞蕊安娜的生命相比,算得了什麼。只怪他太晚醒悟,對於自己的愚蠢,對於蓋勒包裹在愛之下的操控。

左膝傳來的劇痛不斷干擾他的思考。他面無表情地看了眼血肉模糊的傷口,他不在乎疤痕,不在乎感染,如果能留下這種痛楚或許更好,否則還有什麼能成為他的罪證。

阿不思最後抬起頭,看見蓋勒的臉色慘白。但他瀕臨極限,內心麻木,已無法覺知到更多的疼痛,也沒有料到兩人下次見面,將是數十年後。

他清楚記得蓋勒離去前的面容,那雙藍色眼睛如此鮮明,交錯著憾恨、失望與愧疚,是插在他心頭上的一把匕首,在他離去之後的無數個日夜裡刺痛著,他曾以為這樣的疼痛沒有盡頭。

但他錯了。就像終有一天,他發現自己不再下意識地望著金色長髮的陌生背影,不再刻意迴避去溫室的路徑,不再害怕聞到亞蕊安娜最喜歡的那種花香。





有的人透過愛,發現了自己的無私。而他則是透過愛,察覺了自己的缺陷。

曾以為道德面無瑕的自己,栽了一個跟斗,灰頭土臉,才知自己有多醜陋。在蓋勒的身上,他看見自己貪婪的投射;而他的縱容,則是源自他不敢直面內心黑暗的懦弱。

在別人眼中的智者光環下,阿不思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庸俗的凡人,擁有和常人別無二致的愚昧。至此,他的謙虛終於發自內心。

有些人在痛徹心扉之際,會絕望地捫心自問,倘若時間倒流,一切是否仍會重演。

但他是阿不思‧鄧不利多,而那個男人是蓋勒‧葛林戴華德。所以,他從來不問。





阿不思‧鄧不利多低頭看著熟睡的嬰孩,那小巧的額頭上有一道鮮明的閃電印記。

是疤痕。阿不思的眼前快速掠過許多熟悉的畫面──他們在高錐客山谷高聲談論著理想、他們的身軀交纏,為彼此汲取溫暖、金髮少年離去的身影、妹妹永眠的臉龐、瘦削而憤怒的弟弟對他揮來拳頭。

長袍底下,他膝上斑駁的疤正隱隱作痛。

「這道疤會一輩子跟著他。」阿不思說道。

 『這道疤也會一輩子跟著我,提醒我的過錯,好讓我用餘生向他們贖罪。』

「你難道不能想點辦法嗎,鄧不利多?」他身旁的麥教授說著,聲音卻彷彿來自遙遠的彼方。

「就算我有辦法,我也不會去做。」阿不思答道。

 『 我知道無數種方法,但我不會抹去這道疤痕,就如同我未曾抹滅在我腦海中的你。』

這是他此生唯一,短暫卻也漫長的糾葛感情,記錄著那個不曾被遺落的夏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