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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約定》






凜雪鴉的手抓著蠟筆,大片大片地把床頭那面牆塗成綠色。他撥開包著蠟筆的油紙,把手和指甲弄的髒兮兮。

很快這半截蠟筆就不夠用了,本來這盒蠟筆就是用剩下的,顏色也不齊,凜雪鴉手裡的這隻綠色算是最長的一隻了。

他畫的太快,又太用力,指甲一不小心就刮上那片斑駁的牆,把白漆都掀了起來。

一股麻意透過指甲竄到他的手肘,凜雪鴉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他叫了一聲,鬆開畫筆。

殤不患正好進門,看著他歪七扭八地在床上扭著。

「你在幹嘛?」殤不患的視線在床鋪和牆面上來回看著。

凜雪鴉抓著手,想把那不舒服的感覺甩掉。

殤不患看懂了,他彎腰撿起了蠟筆,把門關上,帶著欣賞的目光看著牆上凜雪鴉的傑作。

「畫的真醜,你知道嗎。」

「哪有。」

「就是有。」

「那你來嘛。」

「不要,那是你的工作。」

凜雪鴉生氣了,倒頭躺在床上。

殤不患走了過來,用手戳了戳他鼓起的臉頰。

「我再買一盒蠟筆回來怎麼樣?」

「不要。」

「那你想要什麼?」

「什麼我想要什麼?」

殤不患神秘兮兮地笑了。

「聖誕節,你還記得嗎?」

凜雪鴉頭下腳上地看著他。

「下個月,給你買個禮物吧。」

殤不患坐到自己的床上。

「說說看,你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凜雪鴉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麼。 殤不患也不急,他把手中的文件夾往床上一丟,開始換衣服。

這是他的習慣,假日只要忙完了就會去洗個澡,接著在床上躺上一整天,直到凜雪鴉煩的他不得不下床為止。 他們會一起找一件事做,比如讀書,或是下棋。殤不患教了他兩種,一種的棋盤是星型的,另一種上頭畫了一條河。凜雪鴉正在自學第三種,棋盤是黑白相間的格文,棋子非常漂亮。

殤不患拿著盥洗用品出門去了。凜雪鴉直到門完全闔上了,才從床鋪上起身。

他幾乎忘了,下個月就是聖誕節了。

那是他第一次遇見殤不患的日子。

那年他也沒掛上襪子。丹翡偷偷在他的枕頭下放了一包糖果,還寫了張小卡片,他很感激。

但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樣的好意。

凜雪鴉看著床鋪發愣,忽然被殤不患剛才隨手亂扔的文件夾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個裝的厚厚的透明文件夾,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他還看不懂的文字,文件的下半部份被其他紙張和廣告單擋住了,上頭印的圖案幾乎如出一徹:一起出遊的家庭、歡笑的孩子、眼角笑成彎的女人等。

凜雪鴉之所以會注意到這個文件夾,是因為他在上頭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現在丹衡要他們學寫名字了,凜雪鴉對自己名字裡的複雜筆順頗有心得,或者應該說,頗有怨言。

也因此在一片不解其意的文字中,只有那三個字特別亮眼,就像黑夜裡的星斗,閃爍著誘惑的光芒。

『凜雪鴉』。

殤不患怎麼會拿著一份印有自己名字的文件?

他爬上殤不患的床鋪,拿起那個信封式的文件夾,把裡頭的檔案抽了出來。那些紙張摸起來很舒服,還有一些凸起來的印花圖案。

凜雪鴉翻了好幾頁,忽然心跳了一下。他看見在一張表格的上方,貼了一張殤不患的照片,上頭的他表情滑稽,下面還有一串數字。

他又翻了一頁,這次差點沒驚叫出聲——那是他自己的照片,應該是他剛進學院時拍的,因為那件衣服他現在已經穿不下了。而對比殤不患那頁,本該是一串數字的地方,寫了長長的一串橫線符號。

凜雪鴉用手指在這兩頁來回翻著,看得出神,以至於當門把轉動的聲音響起時,他只來得及把檔案塞回資料袋,接著撲倒,把資料夾和殤不患的枕頭壓在身下。

殤不患又露出了那個疑惑的目光。

「你怎麼到我床上去了?」

「我......在想要幫你的牆壁畫什麼。」凜雪鴉覺得枕頭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好吧。但你要是畫太醜,晚上睡覺我會做惡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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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雪鴉並沒有問起那個資料夾的事,但他偶爾會趁殤不患離開的時候,偷偷在桌上或櫃子裡找尋那疊厚紙的蹤影。他想再看一次那張照片。

照片裡的殤不患和平時不太一樣,沒有鬍子,頭髮也很整齊,要是能笑一下,那張臉會好很多。

他也想著自己的照片。

看起來好像陌生人。不論是那個眼神、或是那張臉。

凜雪鴉的思緒被殺無生打斷了,他正在玩那顆已經快散架的彩色方塊,手指飛快地轉著。

浪巫謠坐在他旁邊打盹,天氣冷了,殺無生給他圍了一條圍巾。

三人在二樓的房間裡無所事事,凜雪鴉帶了一本書來找他們玩,思緒卻無法專注在書本上。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浪巫謠從殺無生身邊抱走。

「你要幹嘛?」殺無生停下手。

「帶他出去玩。」

「去哪玩。」殺無生警界了起來。

「不知道,去彈彈鋼琴什麼的。」

「對。然後告訴全世界,你又在做蠢事了。」

「不一定要辦公室裡的那台。」凜雪鴉說,「音樂教室不是也有一台嗎?丹翡常用的。」

殺無生想了想。「我不會幫你把風的。」

「但你會幫巫謠的吧?」

殺無生的表情像是在考慮要不要把手裡的方塊丟到凜雪鴉臉上。他跳下床,走到衣架前抽了一件外套,也拿了一件較小的披到浪巫謠肩上。

浪巫謠沒說話,只是抬頭在兩個大孩子間看來看去。

凜雪鴉牽著浪巫謠的手,浪巫謠又牽起了殺無生的手,三個人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往二樓盡頭走去。

教室的門上鎖了,殺無生有些不死心的大力轉動把手,凜雪鴉往後退了一步,把教室窗戶都看了一遍。

「無生,我們可以爬進去。」凜雪鴉指著最上層那扇未上鎖的換氣窗。

殺無生順著凜雪鴉的視線看過去,知道他說的沒錯。

「不過你得先把我抬上去‧‧‧‧‧‧」凜雪鴉說。

「不用。你把巫謠看好。」

殺無生說完,三步併兩步地往前一跳,用力踩了一下狹窄的窗台把自己往上頂,接著伸手勾住窗框。

凜雪鴉看著他歪歪扭扭的移動身體,一邊踩著柱子平衡,把自己擠到窗戶的另一端去。

有那麼好幾次,他以為殺無生會鬆手,從高處慘摔下來,但殺無生的動作和貓一樣,敏捷的不可思議。

凜雪鴉忽然對殺無生感到敬佩,他才是那個可以翻越學院圍牆的人。

殺無生終於成功地把自己移到窗戶的另一邊。他調整好姿勢,鬆開手,讓雙腳屈膝落地,接著帶著勝利的微笑把門從裡面打開。

凜雪鴉發覺自己手裡都是冷汗。殺無生拍了拍褲子把手弄乾淨。

他們把浪巫謠抱到丹翡常坐的椅凳上,殺無生隨手按了幾個白鍵。沒有聲音。

凜雪鴉彎著腰,學著老師把插頭接上,幾聲單音立刻響起。

「我們大概等等就會被抓去掃地。」殺無生說。

「不是我們,只有你。」凜雪鴉趴在電子琴上找著什麼,「老師來之前我會帶著巫謠跑得遠遠的。」

「巫謠,別相信這個傢伙。」殺無生低頭說。

但浪巫謠已經興奮的伸手在琴鍵上彈了起來。凜雪鴉趕緊拔掉插頭,殺無生則是抓住他的小手。

兩個大孩子看著對方,不敢吭氣。然而周圍並沒有傳來老師們的腳步聲。

他們鬆了口氣。

「乾脆別插電了。」殺無生提議。

「那巫謠會很傷心的,」凜雪鴉不放棄。

他又回到電子琴前,盯著那排奇怪的按鈕。

「你──在──幹──嘛──」殺無生抓著浪巫謠的小手晃著,一字一字地說。

「找個按鈕‧‧‧‧‧‧」凜雪鴉皺著眉,就著從窗戶透進來的日光看著那些小字。

「喂,你看得懂這在寫什麼嗎?」殺無生湊近。

「殤不患教過我。」凜雪鴉說,「有了。」

他把插頭插了回去,接著壓了一個三角形向下的按好幾下。

「現在應該可以了。巫謠,你再試試看。」

殺無生放開浪巫謠的手,浪巫謠小心翼翼的碰了碰琴鍵,看看殺無生,又看看凜雪鴉,這才彈了起來。

聲音小了很多。這個音量在走廊上幾乎聽不見了。

殺無生放鬆下來,和浪巫謠一起坐在矮凳上,凜雪鴉靠著牆也坐下了。

他很想問殺無生,浪巫謠是怎麼學會彈鋼琴的,但他看了看浪巫謠快樂的表情,又看了看殺無生的微笑,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管他的。

現在這樣就可以了。

他沒注意到走廊外那幾道長長的影子,直到夕陽完全看不見了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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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殤不患,聖誕節你也會給浪巫謠禮物嗎?」凜雪鴉問。

殤不患睜開眼,轉向他。

那盞小夜燈在兩人中間亮著,夜深了,凜雪鴉卻睡不著。

「還有殺無生?」凜雪鴉說。

「為什麼問?」

「‧‧‧‧‧‧只是好奇。」

殤不患翻身,用手撐著臉。

「會。我也會給他們買禮物。」

「那就好。」

「那就好?」

凜雪鴉抓起被子蓋住臉。殤不患走下床,笑著把棉被掀開。

「說起來,有人還沒告訴我他想要什麼禮物。」

「我‧‧‧‧‧‧沒什麼特別想要的。」凜雪鴉說。「現在這樣很好了。」

殤不患沒有說話。

「你把我的那份送給浪巫謠?可以嗎?」凜雪鴉有些不確定的看著棉被。

殤不患坐到他身邊,突然給了他一個擁抱。

凜雪鴉嚇壞了,他不知道是殤不患根本沒睡醒,還是自己在作夢。

「真的什麼都不想要?」殤不患在他腦後說。

凜雪鴉的心臟狂跳,雙手緊緊抓著棉被。

「有件事情‧‧‧‧‧‧」凜雪鴉忽然想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是‧‧‧‧‧‧」

「什麼事?」殤不患放開了他。

「我看到你的照片了,還有我的,」凜雪鴉的聲音很小,「那些是‧‧‧‧‧‧什麼?」

殤不患的表情凝在臉上。

「從哪看到的?」

「在你的床上。有一個資料夾。我在牆上畫樹的那天看到的。」凜雪鴉說,等著一陣挨罵。

但殤不患只是把眼睛緊緊地閉上,然後又睜開。

「不,這件事情是我不好。」殤不患說,「我也有件事必須要告訴你。」

殤不患吸了一口氣才開口。

「我要離開了,凜雪鴉。」

「什麼?離開哪裡?」

「離開這間學院。」

凜雪鴉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離他很遠很遠。

「為什麼?你要去哪?」他隔了好久才說出這句話。

「嗯,因為這裡‧‧‧‧‧‧上面是怎麼說的,不需要我的幫忙了?」

「你失業了?」凜雪鴉問。

「對。就是那樣。」殤不患苦笑,沒有看凜雪鴉的眼睛。

「我不要。」

「對不起,我應該早點說出來的。」殤不患用手抹著臉喃喃道,「該死,偏偏是在聖誕節‧‧‧‧‧‧」

「我不要。」凜雪鴉害怕了,他又說了一遍。

「凜雪鴉,聽我說‧‧‧‧‧‧」

「不要走。」凜雪鴉看著他的眼睛。

「恐怕我必須要走。」殤不患說。

「巫謠需要你啊,還有無生,」凜雪鴉飛快地說,「捲殘雲‧‧‧‧‧‧丹翡呢?他們會很生氣‧‧‧‧‧」

還有我。凜雪鴉想著。

「凜雪鴉,這件事情已經決定好了。我聖誕節那天就走。」

凜雪鴉的害怕轉成憤怒。

「那好,你走吧。反正你從來就不是學院的人,不是嗎?」

「你這麼說,我很傷心。」

「別回來了!」凜雪鴉背過他,蒙著頭鑽回被窩。這回他把被子死死抓在手裡。

他的身體顫抖了起來,於是他咬起手,想讓自己不發出一點聲音。

身體忽然沉重了起來,殤不患躺了上來,隔著那條厚厚的棉被抱著他。

「凜雪鴉,你聽我說。」他的聲音就靠在自己耳邊,「那份文件,可以帶你離開這裡。」

他加重了按在凜雪鴉手臂上的力道。

「我可以帶你離開這裡,只要你願意。只是在那之前,我必須先離開了。」

凜雪鴉沒有說話,他還緊緊咬著自己的手掌。

「這兩件事情沒有直接的關聯,但是,只要兩年,兩年後我會回來接你。」

「你願意等我嗎?凜雪鴉?」

凜雪鴉的手放開了,他從被子裡探頭──他知道自己哭得很厲害,但還是轉過身去。殤不患把他抱了過來。

「你會回來嗎?」

「會。我會回來的。」

「不是騙人?」

「不是騙人。」

「我可以相信你嗎?」

殤不患看著他,抵上他的額頭。

「相信我吧,凜雪鴉。我向你保證。」

凜雪鴉又哭了,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

早在他問出口前,他就已經知道這個男人會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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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那天又下起了雪,殤不患和每個人都擁抱了一次,沒有人來接他,他又打起了那把紅傘。

浪巫謠沒有向他說再見,也沒有哭,他只是走到辦公室那架大鋼琴前,示意殤不患抱他上去。

他彈了一首又一首,那些凜雪鴉聽過的、沒聽過的曲子,他們整整聽了一個小時。

「琴聲對了。」殺無生說。

凜雪鴉還是聽不出來有什麼不同。

老師們都帶著奇怪的表情站在一旁,捲殘雲哭了,丹衡拍著殤不患的肩膀,刑亥直接在他臉上留了一個大大的唇印。

丹翡挺著胸,帶著微笑,和殤不患約好會定期聯絡。

殤不患也和凜雪鴉約好了,會寫信給他。

「你不一定會找的到我,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哪。」殤不患坐在打包好的紙箱堆裡說。

「那我怎麼寫信給你?」

「到時候再說吧,我會在信裡告訴你。」

凜雪鴉拿著一盒新的蠟筆,挑了一隻紅色的。那面牆還沒完成,但凜雪鴉知道自己會把它畫完的。

他開始畫一把紅色的傘,傘下有個黑色的人影。

「幸好我不用再睡那張床了,這絕對會做惡夢的。」殤不患下了評語。

凜許鴉朝他丟了一隻斷掉的蠟筆。

殤不患歪頭,輕輕鬆鬆就躲了過去。

「那個書櫃,就留給你了。」

凜雪鴉放下手裡準備丟出的第二枝斷筆。

「我放了一套新的書進去。是那小偷的一生。」

凜雪鴉爬下床,走了過去。

「他死了嗎?」

「這個嘛‧‧‧‧‧‧」殤不患說,「嚴格說來,他沒死。只是,也沒有人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了。」

「為什麼?」

「因為沒有人在說他的故事了。」

「好吧。」

「你看完就知道我在講啥了。」殤不患兩手一攤。「過來。」

凜雪鴉跑了過去,殤不患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凜雪鴉。」

「怎麼了。」

「最後可以告訴我,你牆上到底在畫什麼東西嗎?」

凜雪鴉隔了一會才回答。

「是聖誕老人。」










──10.《約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