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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安。悼。贈烏茶

　　安倍博雅是個膽小鬼。

　　因為聽說幹陰陽師的都沒啥好下場，為了別步上英年早逝、橫死街頭的後塵，即便眾人如何誇他天資聰穎，將來必成大器，每回練功他總是偷懶、逃課，任憑師傅怎麼嘆氣，師兄怎麼打罵，都拉不回來這頭小賊猴。

　　反正安倍流有師兄繼承就行了，不一定要姓安倍的才有資格，沒差他一個啦！

　　後來，他想救助因為東瀛內戰流離失所的難民，可又不想重拾陰陽師的飯碗，安倍乾脆使出最得意的胡說八道四處招搖撞騙，再把拐來的錢財都拿來做公益慈善。

　　遇上仇家，他也只能厚著臉皮閉上眼，爛命一條，由你拿去，皮肉痛而已！

　　好險認識一個很會治跌打損傷的花子，頂多擦擦跌打藥酒咬牙多推兩下，馬上又能生龍活虎，反正也不會真有人為了幾十兩銀子便痛下殺手要了他的命，安啦！

　　人生好像可以就這麼輕鬆快樂、渾渾噩噩地過下去，逍遙呷百二。

　　他幾乎以為是可以的。


　　然後，他遇到了風間烈大哥。

　　大哥武功高強、四處濟弱扶傾，看上去雖只是個去留隨心的江湖浪人，但真實身份居然是東劍道的少主！

　　黑瓶子裝醬油！


　　接著，又和離開中落的安倍流、加入西劍流成為咒部棟樑的出雲師兄重逢。

　　雖捲入東瀛內戰，成為殘忍聯盟追殺的目標之一，但師兄的陰陽術法始終沒落下，施術的手法依舊行雲流水，即使幾經惡戰，都還算得上是有驚無險。

　　而師兄依然是師兄，即使落難狼狽，見到師弟口頭依舊像老媽子似的不停數落叨念，煩歸煩，但他終歸還是關心自己的。

　　有他們在就行了！

　　因為知道自己不夠強，所以免他強出頭，只要有大哥跟師兄在，天塌下來，有他們能扛，我負責幫他們搖旗吶喊助威，誰都別想跟我搶工作！


　　可一旦發現了酒吞童子的秘密，他猶豫了……


　　那是安倍流的師訓、陰陽師的畢生志業——誅妖滅魔！

　　即使……為了開啟十二天訣伏邪陣，必須填上施術者的性命……

　　不不不！他沒忘了安倍流的祖訓！他做得到的，他真的能！

　　他只是……還想多看幾眼這片天空……

　　還有，這些朋友……


　　幾經思量，最後鼓起勇氣，想不到封印酒吞童子失敗，代價是賠上自己一條命，倒下的那一刻滿心惱恨。

　　他豁盡全力迎來了注定死亡的天命，卻功虧一簣！


　　可萬萬沒想到他最後又活了過來，再接再厲，眾人聯手，終能完成使命！

　　想不到，他也是個合格的陰陽師了！

　　想不到，他也是個有用的人！

　　安倍博雅，不是膽小的廢物！


　　喜孜孜地帶著這份成就，跟著大哥和一看就是乖乖牌的始，加上那個呆頭笨腦的花臉仔，在師兄的千叮萬囑中一起離開故鄉，前往中原踏上他的天命之途。

　　喔，對了，還有那個人……

　　那個能和朧三郎正面對決，戰至冠落血竭，仍堅持不避不逃，宛如天神一般的強者。

　　黑白郎君南宮恨！

　　這血液脈動中匯流的全是戰鬥因子的鬥神，只消一個眼神就能輕易揉死他這隻卑賤螻蟻，與他共處同個船艙，還能僅是鼻青臉腫、四肢健全到達中原，真的是千幸萬幸！

　　老大不愧是老大，連大哥都只能被打著玩。

　　厲害！欽佩！

　　若真要問他世上可有崇敬之人，黑白老大妥妥排上榜。

　　多得有老大相幫，在幾次危急之時救了自己——雖然他的目的多半只是為了跟自己體內的朧三郎打架。

　　即使自己為了徹底消滅酒吞童子而一心求死，但安倍心裡某部分仍相當感激，南宮恨沒真把一氣化九百砸在他臉上。


　　然而當令他望而生懼的高山終於倒於血泊之中之時，他也想過趁亂逃跑，畢竟強者的世界，不是他這種小咖能夠任意插手。

　　不跑，難道等著絕命司來抓？

　　嗯……他還是回頭救了重傷垂危的黑白郎君——只能說徐福太蠢，三兩下便讓他用計困在九脈峰中。

　　哼哼，有時候他都覺得天選之子就該是他安倍的專屬稱號！


　　回憶起當時老大受了那麼重的傷，還能在他隨便從路邊拔的雜草混著爛泥、完全稱不上醫術的包紮中醒來，真不知道是他幸運拔對了藥，還是練到那等境界的的強者本就復原得快，總之，老大的命是撈回來了。

　　為了怕老大傷勢未癒行動不便，他還貼心地打造了一台外型美、性能佳的高級輪椅，可惜倔強的人不屑他的心意，還從鼻子冷哼了兩聲表達嫌棄之意。

　　喂！真不是在吹牛，他的手藝真的不差，坐上去絕對舒適又拉風！

　　可惜安倍看著南宮恨那張面無表情的黑白臉，如何都說不出要請他試坐看看的話。

　　嗯……他實在不想跟輪椅一起直接被大卸八塊。


　　不過看最悍猛的絕世高手，手上捏著一粒白胖饅頭，那情景倒是讓安倍相當難忘。

　　畢竟人人都聽過說書的生動描述武林豪傑們如何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卻怎能想像中原第一狂人嚼著一顆平凡無奇的白饅頭？

　　說出去誰信！


　　然後南宮恨問，不怕救了黑白郎君，他又要喚醒他體內的酒吞童子嗎？

　　「怕是怕啦，但你也幫過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武者之鬥，生死無尤！」黑白郎君對於這樣的簡單理由仍不領情。

　　「有多少人想要活著，卻不明不白就死了，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對於他的強者心態，安倍自認廢材無法理解、不想理解。

　　至於為什麼救他，連安倍自己都搞不清楚，好歹也叫過他一聲老大，就當是做個小弟最基本的道義吧。

　　反正，活著總是好事，出自何種原因相救，一點都不重要。

　　還記得南宮恨嗤之以鼻道：「每個人本來就有保護自己的義務，他們死，是因為弱小！」


　　是的，他很弱小，所以他遇事只會選擇逃跑。

　　身為安倍流的直傳陰陽師，雖奉獻自我挺身而出，最終卻讓該要誅滅的對象入侵自己的軀體，沒有誰幫得了他，他更不想為任何人帶來麻煩，到頭來只能私自出逃，另尋荒地自我了結。

　　因為太過弱小，所以只能被這人綁過來、那人擄過去，只能慌不擇路的逃，逃到哪，算到哪。


　　可悲的是，他連選擇死亡的權利都沒有。

　　『天選之子』成了眾人——加一隻大妖怪——的搶奪目標，特異的體質，造就了他窮極一生都無法逃開的『天命』。


　　「我不想死，更不想活得不是自己……」

　　如果可以，安倍並不想要什麼金銀財寶、大富大貴，更不想招搖撞騙、當個逍遙閑散人。

　　他想和那座高山一樣宏偉，想要和他一樣強大，屹立不搖，永不言敗！

　　至少，能保護自己……

　　麻繩緊緊縛著雙手讓他無法再逃，看著那個面容臘白的人拿著咒具緩緩靠近，安倍心裡明白，這次再也沒有黑白郎君來救他。

　　沒有師兄……

　　沒有大哥……

　　沒有人會來……

　　沒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可惡！他好想好好地活著，再看看故鄉的天空，還有很多很多很多的朋友……

　　他真的好想好想用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我有名，有姓，我有自己的人生！」用盡最後的毅力哭喊，他仍想做最後掙扎。

　　「我叫安倍博雅，我是人……不是道具！」


　　★


　　「安倍他……劍無極大哥……親自送了他一程……」邊哽咽說著，憶無心抬手抹去忍不住掉下的幾滴淚。

　　黑白郎君並未答話，只是默默看著被夷平一大片空地的位置不發一語，狀似神遊。

　　永生樹大戰開始前，俏如來雖命人四處散播有絕世高手在永生樹下的風聲，但畢竟各處難民紛亂四竄，加之早前妖染、禁藥令……等等事件影響，對於即將爆發的戰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等到消息傳到黑白郎君耳裡，徐福已被消滅多時了。

　　憶無心本就絮叨，對於這個囉嗦小娃的話，黑白郎君一向揀著聽，答得少。

　　而憶無心似乎也很習慣他狀甚不在意地默不作聲，仍自顧自地說起閻王鬼途如何利用涳溟澐淵水脈散布亡命水，眾人在各地如何對抗入侵，最後劍無極大哥神來一筆，助酒吞童子恢復力量，內外夾擊之下才得以打敗徐福。

　　覺得事情總算交代了個完整，末了憶無心難得主動告別黑白郎君。

　　身為大祭司欽點的接班人，苗疆乍逢巨變，她必須儘快回到工作崗位，協助難民回歸家園，以及境內重建的工作。

　　南宮恨聞言只是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依舊手搖著陰陽扇閑看風雲乍起，未做隻字評論，更沒轉頭目送她離開。

　　逝者已矣，此去之後，已無再還之理。

　　南宮恨的腳步向來只為強者停下，此處已無盤桓的意義。


　　幽靈馬車隨著主人的意念達達走著，沿途路過一處似乎因為太過偏僻而未捲入災禍、看上去安然無恙的山腳小店，黑白郎君下車隨口包了幾樣麵餅，打了兩斤汾酒，再度上路。

　　他並非好酒之人，淺酌純粹興之所至。

　　沒了對手，更無趕路的意義，他讓幽靈馬車隨意地走，自己則拎起其中一個酒壺，隨意欣賞山林日雲的景色變換。

　　約莫半個時辰後，馬蹄聲在一座茅草小屋前靜下。

　　赤紅的眸子，自車篷內默然瞟向停在屋前的那座輪椅。

　　外頭風吹日曬，輪椅上頭已經積了一層灰，還盛了不少枯捲的落葉，看上去更添蕭索。


　　他想起當時他傷重初醒，便見著那個不知死活的臭小子拿著一把小槌子，對著它敲敲又打打、東摸摸西忙忙，成果雖稱不上巧匠大作，倒也看得出堅固耐用。

　　但要他南宮恨坐上去自認殘廢，辦不到！

　　養傷的那幾日，臭小子跟前跟後地伺候得相當周到，手藝雖算不上名廚佳餚，倒也嚐得出幾分滋味。

　　初時的確不太懂，安倍博雅為什麼要救他。

　　看得出臭小子對他的態度十分畏懼，但他明明可以丟下受傷的人逃跑自保，卻還是衝回戰場救他來此，硬著頭皮替他包紮療傷。

　　若說是為了封邪之術的秘笈，當他昏死之時，臭小子大可盜去之後一走了之，可他選擇留下，還意外助他練成『陰陽合一碎日月』一舉擊敗絕命司。

　　明明那麼弱小，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卻仍要跳出來一肩扛下。

　　自討苦吃！


　　走下馬車，南宮恨信步踱至輪椅邊，袍袖一揮，隨即捲起一陣旋風掃去落葉。

　　當時他拿著釘子遞至即使看到自己已能走路，依然想將輪椅完成的安倍手邊，誇讚了他的藥草甚有療效，便權充為感謝之意。

　　後來臭小子在他望著江川尋求悟進時唱了個怪曲子，說是怕他輸了一時想不開，為此，他還發招掀了那張輪椅。

　　看來他還仔細重新修整過，真是太閒！


　　黑白郎君舉起酒壺，就著瓶緣喝了一口。

　　「南宮恨從不憑弔任何人。」瓶身倒轉朝下，緩緩地在輪椅旁曳劃出一條長長的水線。「這壺酒，還你的饅頭。」

　　依稀還見著總是嘻皮笑臉沒個正經，卻時不時被他氣勢嚇到楞呆的傻小子，才端著一籠剛蒸好的饅頭遞到他眼前。「老大！人是鐵飯是鋼，多少吃一點啦！」　

　　再回神，只餘風拂林葉窸窣響，已無那人嘈鬧喧騰。

　　「南宮恨實在錯看了你。」背手轉身，黑白郎君微微側首。

　　「安倍博雅，並非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