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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水仙】


轉眼之間,他來到這裡已屆滿三年。

蟬聲年復一年的吵雜,往往在午睡時跟著雷雨驚動他搖搖欲墜的夢境,每當驚醒時他總習慣看看水仙是否還在屋裡,帶著不屑的眼神嘲笑他的惡夢。他就像他夢醒後久久不能平復的心悸,但心長在身上,無論如何都是不能拔除的。
白默冬起身整理裝束,環顧只剩蟬聲的房子,下一秒即走出屋外,果然如他想的,水仙坐在屋前那漸趨乾涸的水塘中央,有一句沒一句的哼著歌。
──當初來到這裡時,水還多著,如今卻只淺淺地覆到他的小腿。白默冬叫水仙進屋吃晚餐了,輕聲細語的,就怕又刺激到他高傲的自尊心。
總是這樣。
三年下來他習慣水仙的高傲,吵架後不管外頭太陽多大,水仙都會固執地坐在水中央,直到默冬道歉才肯進屋。
三年下來水仙還是不太記得他的名字,總是叫他無禮的凡人。
但他無所謂。

跟平常一樣,晚餐還是那樣稀的粥,配菜只有一小個醃蘿蔔。
「你真的很窮欸,這樣哪裡吃得飽?」水仙嘮叨著,但還是接過那碗粥。
「所以我一直跟你說,妖怪去外面吸收日月精華就好了,來這裡跟窮人搶甚麼食物?」
「誰跟你妖怪!我是仙人!」
「……好喔,仙人可以閉嘴乖乖吃飯了嗎?」默冬無力反駁,將一小口粥含在嘴裡,許久才慢慢吞下去。
默冬這頓飯吃得特別久,水仙早已丟下碗筷跑到外頭去了,蟬聲震耳欲聾,默冬隨意將桌子收了一下,也走到外頭去,坐在門檻上看星星。現在水塘邊已經不會再出現螢火蟲,剛到這裡時唯一的那株水仙花如今也枯萎。他一直都不覺得這裡荒涼,水仙花枯萎了,但已經成精的水仙還是在這裡,執意不肯離開。
「你今天很奇怪欸,幹嘛都不講話?」水仙走到他旁邊,戲謔地笑著,「該不會是因為我今天吃太快,你一個人留在飯桌覺得寂寞?就說你們凡人忍受不了一點孤獨……」
「水仙。」默冬打斷他,有些失神地盯著水仙的眼睛。在一起那麼久,他的眼神從沒變過,就像第一次遇見他時那樣,形似寒冬的風雪。
『以後我走了,你會不會記得我?』這句話在默冬心裡反覆翻騰著,他一直想問,但沒機會問。水仙總是那樣不屑地看著他,不在乎他的喜怒哀樂,不在乎時間,不在乎生死。因而他一直覺得,問了也是白問,問了也是讓自己難受。
默冬咬著唇直到泛血,才說了那麼一句:

「我升官了。」

後來又說了些甚麼,他已經不記得了,也許他甚麼都沒說吧,只記得水仙又輕蔑地笑著調侃他,「喔,那很好啊,你不用再待在這個破地方,可以去過好日子了。」

水仙已經睡了。默冬將臉埋進膝蓋,蟬的噪音那麼大,無論何時都提醒著他現在所處的夏季多麼燥熱,每一口呼吸都飽含濕氣,讓他進退兩難。



默冬知道,他們的關係一直都像冬天,他被動地接受風雪的凌遲。相較於夏季的濕熱,水仙更喜歡舒適的冬天。那天以後沉默就蔓延開來,在他們之間颳起強風,他想到第一天到這裡時也有著相似的風,吹彎了水邊那株唯一的水仙花,也是那時遇見從水的另一邊走來的水仙。
乾涸的水塘已經沒辦法再濺濕他們的衣襬,經過幾天的掙扎後默冬還是問出口了,儘管他從來就不期待答案。

「若下輩子能再見面,我要如何認出你……?」
他望著水仙高傲的背影,泫然欲泣。

離開的日子到了。

默冬提著為數不多的行李,環視著這個他早已心生感情的破地方,低頭欲言又止。
他要走了,但水仙沒有出現,早在這天之前他就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
「欸,我要走了。」他低聲喊了一句,「欸。」
室內只空餘他一人的呼吸,他胡亂用袖子抹了抹自己的臉,最後解下腰間那個破破爛爛的香囊擱在桌上,自言自語道:

「反正沒有我也餓不死你………………我走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