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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籬】

  
  她的眼瞳納進了整夜飄雪的靛藍湖面,只有稍作仰首時,深邃的目光中才會沾染月芒的碎片。
  
  初次見著她時,我手上還把玩著剛劫走的碎銀,貨物散了滿地,而她仰躺在地上,傷勢不重,卻沒有要起來還手的意思。
  或許是她無神看著天際的舉動太過奇特,也或許是因為她是頭一個被劫商沒有罵罵咧咧的惡人,我難得向人搭了話。
  「為什麼不起來?」將其中一塊碎銀扔到她身邊,我稍撇了一眼她破爛的裝備,對於她的回答心裡已經有個底:「我不打妳了,妳走吧。」
  唐門依舊沒有起身,僅是抬眼看著我,額前的髮有些凌亂,卻沒有遮蓋那小扇般細密的眼睫以及形狀姣好的眉毛,她的瞳眸沒有映照出任何景物,這樣的神色我再熟悉不過。
  對於生存毫無渴求的人,都是這般眼神。
  「……?」似乎也奇怪我的搭話,她動了動有些乾裂的唇,彎起蒼白憔悴的笑,聲音幽幽渺渺,好似隨時都會被風帶走:「……貨物都給你,我不要了。」
  看著她,許是憐憫、又或是好奇這個人背後的故事,我朝她伸出了手:「——來我幫會吧。」
  已經很久沒有對一個人產生在意的感覺,並非那種情情愛愛的慾望,我只是突然產生了好奇,擁有這種眼神的人,到底是經歷過哪些事情?
  本就嘈雜的幫會在新人加入的瞬間,變得更加惱人。
  「新人!」
  「我的天,是妹子!」
  「我就說幫主外面有對象!」
  「妹子妹子妹子!哥帶妳浪帶妳飛帶妳打天下!」
  被幫眾的熱情驚嚇,她的表情不再像人偶一般生硬,而是鬆動了緊繃,露出詫異的表情。
  「名字?」站在一旁,我簡短問道。
  遲疑了幾秒,那唐門與我目光相接,又馬上撇開視線,她緩聲開口:「江離。」
  「哪個黎字?」
  「……離開的離。」
  「怎麼突然來我們幫會啦?有想要砍的傢伙?都跟哥說說!」摩拳擦掌了起來,幫眾們滿臉恨不得立刻出幫領鬧事的激昂,確實,他們平常就鬧騰,導致幫會不管在哪個陣營都惡名昭彰。
  會同意進入幫會,一定還有個理由。
  垂下眼簾,江離沉默地抿著唇,像是回憶起什麼,她出了神,夢囈般的開口、恍恍惚惚地笑著。
  她說:「我死了情緣。」
  
  ——江離的行蹤很奇怪。
  每當夜幕籠罩整個天穹,她總會獨自離開幫會領地,沒注意到就在石獅子後方的我,失魂落魄地像是漫無目的的孤魂,我尾隨著她,最後竟是到已經毫無人跡的映雪湖畔。
  黑夜的映雪又好似映月湖,雪白的地面就像細碎的沙,她突然在畔邊停下,當視野觸及湖面,驟然滾出許多淚珠,染濕了她乾裂的唇邊,江離的哭聲十分細碎,到最後竟是笑了,聲音卻依舊悲傷地令人動容。
  聽聞腳步聲響,她警覺的抬頭,而我瞬時隱去身形,我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不自覺地從樹後走出。
  我想起自己曾無趣的蹲在曇花前,盯了它一整晚,看著花在月下緩緩綻放的模樣,並在它最美最香的時刻,親手擰斷它的莖,扼殺它下一回開綻的機會。
  我本來不懂為何我會這麼做,當時長老只答因為我喪失了人性,連聖火都無法染暖我的溫度。
  但我現在明白了原因。
  同樣的不自覺、同樣的月下美人。

  ——心裡升起了欲求,希望這樣的美麗只能刻印在自己的腦海之中。

  這份情感,究竟是殺意、還是——
  『你毫無人性到無法得到聖火的庇佑。』
  將手從刀柄上移開,我默默地隱著身,在湖邊樹旁看了她一整夜。
  「打競技場嗎?」天明之時,我刻意提前一步回到幫領,在她的身影從門口出現時,突然這麼問道。
  身體劇烈一震,江離有些手足無措,她想遮住紅腫的眼,卻又意識到鼻子也是通紅的狀態,最後尷尬地別過臉,聲音帶著哭過整夜的沙啞:「我很水。」
  點頭,我回應道:「看得出來。」
  「……」
  自那之後,每晚只要她來到映雪湖,我就會蹲在一旁觀察她,最開始是哭泣,到後來是失神,直到有一天,映雪湖畔飛起鵝毛般的細白,她才出現其他舉動。
  伸出手,她像是想接下雪花,然而朝上的掌中什麼都沒有,畢竟雪會溶在體溫的熱度裡,這樣徒勞的行為,到底有什麼意義?
  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我意外地看到一枚雪片就這麼飄落在指間,過了片刻才溶成水跡,不禁納悶起自身的體溫之低。
  隔天,我竟然打了噴嚏。
  穿著破虜套裝在雪地中還能無事的我,竟然因為一點小雪而染上風寒。
  擔憂的皺起眉,江離制止了我要踏進競技場的步伐,她的手覆了上來,與我冰冷的溫度相比,她的體溫幾近灼燙,從手心開始,那股熱度蔓延到心腔,甚至蒸發了喉嚨內的水分。
  「你的溫度太低了。」江離不敢置信的看著我,下一刻,她又墊起腳尖碰上我的額頭,眼神中帶著困擾:「我感覺不出你有沒有發燒……」
  抓開她的手,我感覺氣卡在喉頭,最後才不自然地發出乾澀的聲音:「不需要妳擔心。」
  臉色變了,她似乎沒聽到我說話,視線飄到後方,被我抓住的手握緊成拳,我能感覺到她的顫抖,順著她目光的方向望去,是一個摟著女人的蒼雲,正好與我這頭交會了視線,並且露出嘲諷的神色。
  掙開我的手,江離蒼白著臉與我拉開距離,我頓時明白那人的身分,便隱去了身影。
  前情緣是個蒼雲,所以江離才會每夜都到映雪湖,傻傻的望著,她放不下一切,卻也明白、手中早已沒有能夠讓她放下的東西。
  神情囂肆的朝江離走來,那蒼雲聲音諷刺,每說一個字,江離都會加緊握拳的力道,白皙的手臂上甚至浮起青筋:「才死情緣不久就找新歡?妳也真是夠賤的,以為換了外型和名字我就認不得妳了?」
  依靠在他懷中的女人嗤笑了起來,嬌笑幾聲,美豔的臉龐卻在下一刻變得扭曲,笑聲也轉為刺耳的尖叫。我面無表情地扯著她的髮,將她摔至一旁,身影現形的剎那,抽刀對著那蒼雲就是一招斬落。
  「水貨。」我冷聲道,不過砍一刀就跪了,還虧是個皮糙肉厚的蒼雲。
  注意到這頭的動亂,主城的警衛開始行動,而我瞧了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的江離一眼,便轉身離開現場。
  忘記是誰同我說過,我作為人太過冰冷,卻信仰著拜火教,終有一天會被火焰的溫度灼傷。
  灼傷……確實。
  剛才被江離摸過的地方還猶自發燙,像是要燒起來似的。
  甩掉主城的守衛後,我回到了幫領,發現她靠在石獅子旁等待的身影,而她看到我之後,欲言又止。
  江離未曾說過自己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曾報備過自己的行蹤,所以當我直白的問她,為何每晚都去映雪湖時,她看著我發愣了許久。
  不打算讓她回答,我看著她難得有其他波動的眼瞳,便接著問道:「映月湖和映雪湖有什麼差別?」
  「……什麼?」
  「我和他又有什麼差別?」我不禁順著脫口而出,說完,自己也愣了一下。
  明白語句的意思,江離漲紅了臉,她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安靜許久,才結巴的詢問:「你、你知道我每晚都去映雪湖多久了?」
  「第一天就知道了。」我老實回答,而她像是要生氣的似的,整張臉都燒起來般的紅通。
  「……跟蹤人是不對的!」
  「是妳太水沒發現的問題。」我回答道,而她複雜的看著我,抿著唇不說話,我平靜的催促道:「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該妳回答了。」
  沒想到我會討價還價,江離啞口無言,最後還是開口:「我前情緣是蒼雲,所以我才去映雪。」
  「這我知道,下個問題。」我面不改色。
  「……」她滿臉糾結:「為什麼是我……?」
  聞言,我奇怪的挑眉反問:「為什麼不是妳?」
  江離露出了第一天被我在幫會門口堵到時手足無措的表情,乾裂的唇比起頭一次遇上她時要水潤許多,豐唇翕動兩下,她遮住臉,悶聲回應道:「……你不渣。」
  滿意的揚起嘴角,我才剛要說什麼,又打了一個噴嚏。
  江離的眼神雖然充滿無奈,人卻笑了起來,兩頰泛滿醉人的酡紅,配起白皙的膚色和雪一般的髮絲,額外明豔動人。
  『名字?』
  『江離。』
  『哪個黎字?』
  『……離開的離。』
  她為了那個蒼雲,改名叫江離。
  「妳要不要改個字。」
  困惑的抬頭,她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直到我邊打著噴嚏邊將溫暖的她圈進懷裡。
  「改圍籬的籬,叫江籬。」
  瞪大深邃的眸子,唐門旋即羞澀的垂下眼簾,眉眼間帶有柔情的笑意,竟比那久期開一回的曇花還要清靈絕美。
  「好啊。」她說。
  
  圍籬的籬。
  
  ——關著不放走,只有我能將她收納起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