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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rcy**





太陽初昇的早晨,恩潔一雙金燦燦的眼眸還浮著夢的雲翳。她剛跑了一整夜,夢裡她父親以少年時期的姿態出現在眼前,笑嘻嘻地說著威脅的話,揮舞著根寶石手杖朝她追來;醒來時她差點把歌蒂亞踢下床去。那天真的女孩仍熟睡著,對身邊的動靜絲毫未覺。恩潔輕手輕腳地掙脫她的懷抱,像是解開一條條象牙白緞帶——歌蒂亞就是這點不好。恩潔不大樂意這類的身體接觸。她獨自躺了一會,默數著鑲在天花板上的霉斑,然後才下床梳洗。待她紮好頭髮,歌蒂亞也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她坐下來,下巴擱在床單上,仔仔細細端詳歌蒂亞的睡臉,思考著是否該叫醒她。該死的兩人生活,她想。她已經受夠獨自做早餐了,應該讓歌蒂亞也來幫忙。她想念過去賴在床上直到下午以及穿著睡衣吃南瓜派的自己。要不是——她一想到這名字就頭痛——荷佩每天早上準時來接她,否則她才不肯打理這些破事。

「她還不夠穩定,小姐。」荷佩說,「相信我,我也同樣打從心底不願意將她託付給你。」說得恩潔簡直想拿方糖往她臉上扔。幸好茶冷了,她終於有藉口能離開片刻。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就不怎麼喜歡這些表姊妹,除了歌蒂亞(儘管現在羞於承認)因為她從小就是個好脾氣的孩子。那時候她總和歌蒂亞在庭園的玫瑰迷宮裡繞著玩;翠綠的樹叢約有一人半高,能輕易阻擋陽光和外頭的聲音,歌蒂亞牽著她的手走在前方,風中有她洗髮水的氣味。如果下雨,她們就待在圖書館裡聽唱片,偶爾自導自演些滑稽的小短劇逗樂彼此。二樓有張特別軟的沙發,歌蒂亞喜歡坐在那裡讀書給她聽,直到開飯時間。對於歌蒂亞的幾位姐姐來說,吸引她們親愛的小妹所有注意力的恩潔絕對不是個好的訪客。但她一點也不在乎。
白瓷流理台倒映出一塊被抹開的人影。她父親傳下的黃寶石領針是一小朵貴重的向日葵,盛開在新漿洗過的襯衫上。她回頭望了一眼荷佩,那套同她坐姿一樣優雅的洋裝,曾幾何時已經是過時的款式。
恩潔關上爐子,大步走回原位。
「聽著荷佩,」她說,「如果你希望我在這件事上有所助益,那麼我勸你最好給我我想要的,否則就去找別人吧。」
說這些話時她站著。荷佩被迫抬頭仰視恩潔酒窩裡的蜜,她就那麼蒼白著一張臉,沉默地望著。

最後荷佩妥協了,承諾會供給歌蒂亞的餐食費和其他雜費,並且難得放軟態度拜託她再考慮看看。對於早就沒落的海德格家來說,這大概已經是所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然而她依舊覺得很不痛快。荷佩送來的訃聞擺在糖罐邊,還沒拆開。伊莉絲死了,這很好。要是能再早幾年,恩潔的少女時期大概會更加光鮮。過去她在大宅裡自由出入,常常想著伊莉絲若是她母親該有多好;然而當願望真正實現,她也付出了伴隨而來的代價。她確實愛過她看著自己的眼神,宛如受難者般,朦朧的愛意底下翻攪著巨大的痛苦,像是煮滾的果醬。
但想念伊莉絲終究是件不合時宜的事。她將信封撕碎扔進壁爐,回頭吃光了桌上所有茶點。

再見到歌蒂亞是在葬禮上。恩潔特意去挑了一束最美的白鳶尾,打算獻完就走,卻被荷佩攔住:「小姐,不向主人家打個招呼就離開可不是一位淑女該有的行為。」
恩潔原想辯駁自己本就不是什麼淑女,都什麼年代了,就只有她一個人遵守著老掉牙的規矩。回過頭卻看見歌蒂亞站在荷佩身後,望著她的眼裡有光。恩潔看著她,心想黑色同她真不相稱。因為是葬禮,所有人都一身漆黑,她和歌蒂亞看上去相像得宛如同一道影子。恩潔的禮帽邊緣鑲著圈面紗,模糊了她的面容,卻仍有細碎耳語不斷侵襲過來。
「妳好啊,荷佩,」她頓一頓,「歌蒂亞。」
彷彿受這聲呼喚刺激,歌蒂亞立刻提起裙子快步迎上來,玫瑰色的眼瞳盈滿淚水。她握住恩潔的手,握得死緊。「好久不見了,恩潔……」她的聲音顫抖,「我們…噢,十年不見了,對嗎?」
恩潔看著眼前這個和自己生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孩,只感到一陣難忍的噁心。趁著歌蒂亞掏出手帕擦淚,她順勢抽開被握得發痛的手,假裝低頭調整自己新買的蕾絲手套。歌蒂亞濕冷的手汗黏附其上,有如一層剝除不了的膜。恩潔越發覺得暈眩。
「……伊莉絲的事,我感到很遺憾。」她強打起精神說,「請節哀順變,小姐。」說完急匆匆地握了握她的手就要轉身離去。
歌蒂亞卻哭了起來。
「恩潔!」歌蒂亞喚道,「如果可以的話,我能不能……偶爾去拜訪妳?」她的聲音滿是懇求,又輕又低。
越來越多的視線朝這裡匯聚而來,尤其是荷佩沒有焦距卻灼灼逼人的目光。
可是除去這些還有一個人。不論她逃到天涯海角都無法躲避掉那道窺伺,來自於那個令人惱怒的男人。她的父親正在看著她,越過時光和生死,欣賞木偶戲般看她將如何選擇。她知道。
她走上前去擦掉歌蒂亞的眼淚。「當然了,」她小聲說,「妳隨時可以過來。」

恩潔煎好培根,回頭就見到歌蒂亞出現在餐桌前,頭髮亂糟糟的。「我昨天不是才教過你怎麼綁辮子嗎?」她嘆著氣,將早餐端上桌。歌蒂亞手握刀叉的姿勢像是拿著武器,表情空洞。恩潔從後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帶她切割盤裡的食物。水波蛋散溢開來流出柔軟的黃,有一瞬間像極她的眸色。歌蒂亞吃完後向她道謝,「好心的小姐,這裡是哪裡呢?」她問。「而且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
恩潔給她添茶的手抖了抖,然後注視著她小鹿般濕潤的眼睛。
「……小姐?」
「我是恩潔。」她說,「這裡是你的家,歌蒂亞。」

她帶歌蒂亞重新參觀,然後讓她幫忙洗衣服。洗衣機裡有一塊雞蛋大小的白色石頭,稜角尖銳。恩潔猜測是前天去看莉賽特的時候,歌蒂亞被迫收下的禮物——有一次還收到了一把金剪刀,歌蒂亞喜歡的不得了;那東西最後被恩潔收在衣櫃一個上鎖的盒子裡。那發瘋的可憐姑娘老是拿些危險物品送人。她撿起那顆石頭,眼見歌蒂亞背對著她,露出潔白的梔子似的後頸。倘若刺入是否會有成堆的花瓣湧出?她沒法想像歌蒂亞會難看地死去。她年少時期僅有的美夢在此時轉過身來,周身披著仲夏的夜露。恩潔,她喚著。恩潔。
歌蒂亞的嘴唇是世上最愚蠢的陷阱,要不是有人在她眼皮上抹了花汁,否則她不會輕易落入。那顆石頭還握在掌心裡,隨時準備刺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