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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開了城鎮,去了城裡找人拜師學戲曲。多年來的崑曲基礎讓他在學戲曲時比其他人要快得多,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不出幾年便竄紅成了一代名角。他骨子裡刻得是崑曲,唱京劇時仍是有幾分崑曲調兒。也曾被人議論過自己的風格不三不四,但他不以為意。 比起京劇,平時閒來無時,更愛哼著崑曲詞。 今日接了崑曲,不僅是因為班主來信通知說是最後一場戲,柳紹均才同意接下、他更想看看,當今還有誰對崑曲仍有情意。 只盼他能等到那有緣人。 * 白粉撲臉,執筆畫眉,胭脂抹紅。畫上了妝便是雌雄莫辨,只得從那高挑身軀分辨出此人是男兒身。他戴上了頭冠,啜了口溫茶潤嗓,在不多人的掌聲下上了台。 許多人不喜崑曲好京劇,可知是因崑曲那咿咿呀呀歌嗓不如京劇有打鬥有節奏有趣。偌大的戲場裡人卻僅有一半之多,柳紹均可見前方幾名軍官饒有興致地盯著自己。 那眼神到底是圖姿色抑或是好崑曲,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柳紹均嗤之以鼻,雖他本就不抱期望,沒想到城裡的軍官可是如此好色糜爛,臉上的表情連隱藏之意皆無。 口中詞還唱到一半,餘光撇過正中央處一名神色嚴肅凝重的軍官。那名軍官面無表情,坐姿端正,雙眸帶了幾分讚賞,十分認真地觀戲。 柳紹均心頭一震,對那軍官多留了幾分意。 --- 若照往常來說,韓予晟是不會同那黨假借軍位之名而前去梨園覬覦演員美色的狼官們觀戲的。 他在官場年紀輕輕就任職參謀,這般待遇免不了讓周圍的人有些眼紅,平時不敢光明正大和他對峙的賤老頭們無不找盡機會想令他吃癟,於是不論酒局、賞戲,非必要場合韓參謀都是一概拒絕的。 但今個兒聽說梨園的紅牌要演繹牡丹亭的《遊園驚夢》,那可是崑曲啊,還以為在這世間僅剩京劇當道。 當作消遣也罷,當今要聽上一首崑曲可不是易事。 在能坐下餘百人的梨園內座位卻是空了一大半,茶香與煙味繚繞,除了幾名忙著上茶的夥計和寥寥可數的幾個客人以外便是包含自己在內的軍爺,看來大眾對崑曲著實是提不起興趣,更甭提花上幾張鈔來聽戲。 一聲鑼響,柳...不,杜麗娘上台了。 豔麗的妝容和華美的粉色衣裳,手持紙扇,長袖飄飄,舉手投足都散發著女性陰柔之美,崑曲那獨特的唱腔被他發揮的淋漓盡致,抑揚頓挫之間細膩的處理讓他歎為觀止,沒想到這人會讓自己如此驚豔,他是打從心底佩服柳紹均的。 《遊園驚夢》寫的是杜麗娘和柳夢梅在花園中的雲雨之情,讓一個男人來演無異是強人所難,但崑曲就是如此,旦角都是男性飾演。 演出途中他幾度認為柳紹均和自己對上眼,不過他猜想是要和觀眾保持眼神接觸,也沒太多留意,而是專心致志的欣賞他的身姿。 表演結束,如同西洋的閹割男高音一般,自然是有人想和男扮女裝的閨門旦共度良宵,但韓參謀可沒那種心思,他靜靜的在原座上品茶,並不著急著走。 從懷中取出一卷菸草,猶豫了一會兒後並沒點上,只是叼在嘴裡便起身往柳紹均所在的後台走去。 不苟言笑的臉對著守門的夥計說明自己意圖,那小伙子先是推託了一會兒便側頭轉向半掩的門,看來是裡頭說話了。 「客倌您請進。」守門的小伙子用和剛才截然不同的態度說道,接著就見門敞開,褪下裙裝的男人面頰上仍帶著尚未卸盡的脂粉,笑臉盈盈的看著自己。 「柳老板,久仰大名。」軍人出身的他可不會忘了禮節,比對方先行一步脫下帽子示意,灰褐色的短髮整齊的貼合頭皮,同髮色的眼眸直勾勾的盯著對方。 長的可真好看。 ──原来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是誰家院? 唱及此段,柳紹均不禁徒生傷悲。崑曲本該是名揚天下,卻不想到沒落如此之快。正如唱詞說講,藝術之輝煌,戲曲之頂峰落得這般下場,老天爺該是多殘忍。 這場《遊園驚夢》可說是驚為天人。誰也沒想著一代京劇名角唱起崑曲竟要比唱京戲更奪眾目,自小不懈的努力造就了今日的名角兒,一揚一頓精準恰到好處,一揮一踏都像極了那南安太守杜寶的掌上明珠杜麗娘。而飾演柳夢梅的許班主更是讓人嘆為觀止,該說不愧是一路拉拔柳紹均的班家、不愧是一代崑曲大師。 只有許班家能是柳紹均的柳夢梅,而柳紹均只能是許班家的杜麗娘,這遊園驚夢,可是為他們而作詞一般。 直至觀眾稀稀落落的掌聲響起,柳紹均才從戲裡回了神。 他回到後台,坐在椅子上呆了有一會兒。許是師父因崑曲沒落而不得已離開了梨園和唱戲,這次便是最後一次和師父同台演出而沒來由的難過。他看著鏡中濃妝豔抹的自己,長嘆一聲,拿了邊上的油罐慢慢地卸掉臉上的油彩。 門外的吵雜聲響吸引了柳紹均注意,還未卸進臉上的脂粉,他轉過身,透過虎度門間簾子縫隙看了眼。身著軍裝的人似是和門口的小夥子講了些什麼,那小夥子放也不是推也不是地看著有幾分窘迫模樣。 柳紹均揚起了眉,這後臺現在也只有自己一人。許多軍官在戲後來到後台的意思他自然是知道,但柳紹均在戲場間二十多年可是出了名的潔身自愛,長著一副好皮囊,待人溫和的他至今未曾與哪位軍官共度春宵。 且他今年都三十多了,歲月的痕跡已然出現在自己的面龐上,要說好看漂亮的花旦,戲場裡一大把都是。他未想太多,只當是哪位官吏,出了聲讓小夥子放人進來。 走進來的正是方才台下那位不苟言笑的軍官。 「柳老板,久仰大名。」 柳紹均臉上的微笑並未因此加深,僅是保持在平常那般禮貌而溫和的模樣,在對方示意後沒站起來,反倒是轉過身繼續將臉上的脂粉卸下。 他並不在乎讓人等了多久,讓人看見自己這要男不男要女不女的模樣才是失了禮節。用半濕的熱毛巾擦了擦臉,直到臉上的妝卸完才站起身來。 「讓大人看見小的這般模樣真是失禮。在下柳紹均,您是……?」 「韓予晟,最近上任的參謀。」他並沒有因為在一旁乾等而有所不滿,反倒覺得這樣近距離的觀察對方挺不錯的。 而且那疏離的態度...看來他的來意被誤會了。 「我只是想和您表示我的讚賞,剛才的戲很精彩。」他的用詞很簡單,話也不多,沒辦法,韓參謀就是這樣的人。 韓參謀認為自己的美感是很敏銳的,此話也不假,唱戲等他總能看出裡頭的優與劣,但今次他再怎麼刁鑽都無法挑出一絲毛病,表演可說是完美無瑕。 現在見那人站起來才發現對方比自己高上了一點,臉龐也十分俊朗,絲毫不見在台上的嫵媚,讓他不禁又在心中比較方才的杜麗娘和眼前的男人,那反差可大了。 --- 「啊……原來是韓參謀。那便請原諒柳某是最近幾日才來,不知城裡最近上任了新參謀,失禮了。」 柳紹均聞言,思忖了一會兒才想起,這幾日在城裡閒晃時的確有聽見大街小巷內關於韓參謀的一些傳聞。他眼裡帶了些敬佩,畢竟這等年紀便上任參謀,必定是有一奇高的智力才得勝任這職位。 他瞧見人的模樣,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站的挺直,一骨子正氣和不容人輕易靠近的氣場,看樣子是不容小覷的一位大人。 可這般正人君子來到這後台不也就是為那一夜美妙? 「我只是想和您表示我的讚賞,剛才的戲很精采。」 柳紹均還未將方已想好的委婉拒絕言詞道出,韓予晨便已經看透自己的心思。許是參謀也見過官場戲場中那番不堪場景,想著自己不請自來的模樣也使人誤會罷。 他眼底笑意加深了幾分。被人稱讚,定是高興的。更何況韓參謀看著並不像是演出來的,過於耿直的褒獎反倒是讓柳紹均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站在原地,未著急開口,饒有興致地瞅著韓參謀。兩人相視,可惜並未打出什麼火花,柳紹均眸底閃過了幾絲喜悅幾分壞意。 他尋尋覓覓了幾許。唱了無數遍的唱詞,演了千百遍的步伐,便是自己那麼勤奮學戲,當中能夠遇見同道中人也不過屈指可數。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今兒個還真給他遇上了懂崑曲的,柳紹均心裡大喜,面上卻仍是一副從容姿態。 ──沒想著現在官場內竟有如此正直乾淨之人。柳紹均著實覺著有趣,油然而生一逗弄這方上任沒多久的參謀。 「過獎了,柳某自幼便從許班主學了崑曲。論唱戲,柳某還是沒有許班主唱得精采。」 柳紹均緩緩邁步,在後台小繞了半圈,而後不疾不徐的朝韓參謀的方向走去。他笑得溫和好看,同平時那般操著一口圓滑乾淨的嗓音,道:「柳某有幸能夠被您相中。」 論身高,柳紹均可要比韓予晨高了一點。他毫不忌諱地湊近韓予晨的臉,銀灰色的眸底幽深不可見,彷彿藏盡了最陰險狡詐的陰謀一般,稍稍瞇起,就像隻狡猾的狐狸。但他並沒有露出一點破綻,彷彿在人面前,他就是那人人見著都覺著舒服的戲子柳紹均。 「大人您可是不知,一般來這後臺都是想和小花旦共度春宵的。您這甚麼都沒告知便擅自闖進來……可是有失禮儀呀。」 --- 「......請原諒我的思慮不周。」他本是有意等柳紹均出來的,但就怕人跑了他就再沒機會遇上,索性就逕自的來這後台尋人,行為的確招惹誤會。 官場的醜態即使是新任的韓予晟都已閱盡,興許是身邊沒什麼女人的關係,還真有不少軍爺不避諱龍陽之好,只不過與他同行的幾名都知道柳老板不接客,自然沒人貿然前來搭話。 「我並沒有那種癖好,抱歉。」被男人這麼近距離端詳倒也沒退開身,反而發覺自己還叼著未點上的菸,趕緊取下後隨意的塞入胸前口袋,也不知句尾是在為哪件事道歉。 韓參謀想了一會兒,突然又開口說道。 「陪睡是不必,但是否有幸邀請您共進晚餐?」人都來了,若直接走掉似乎只是讓自己諸多失禮的行為再添上一筆帳,反正也接近飯點了。 那人拒絕,他便自行離開 ;那人答應,他就帶人回府。 「不去餐館,在我的宅邸。」他總吃不慣外頭的油菜油湯,出門前便已吩咐家裡的老人家準備晚膳,這時間回去也差不多該用好了,他也就提出邀約,被當作做做樣子也無所謂,他還是對這位崑曲和京劇都專精的戲子很有興趣的。 --- 「我並沒有那種癖好,抱歉。」 那人有些窘迫地道歉的姿態看的柳紹均很是愉快。 「呵呵。」 柳紹均低低地笑了兩聲,眉眼間是毫不遮掩的喜悅之情,帶著幾分得逞的壞意。指尖伸向韓參謀胸前的口袋,掏出了那根菸,有模有樣地學著人叼在嘴中。 戲子是不可有菸癮的,畢竟傷嗓。但學學人抽菸的模樣柳紹均倒是挺會,唱戲中看得多了官吏毫無禮節地抽著菸看著戲,礙於那些狗人官職大,還真沒人敢去勸戒。 要是早些年,敢帶著菸到後台的官吏,無論是哪家參謀先生亦或是當地大帥,無一不是被柳紹均冷著臉趕出去的。笑話,那東西僅是吸了一口都有可能毀了戲子的前程,一些無禮之徒妄過虎度門尋歡便罷,連點腦子都沒帶,那柳紹均自是不需給人好臉色看。 「大人您說,柳某可和前任參謀有幾分相像?」 指節分明、略顯骨感的手把玩著菸,而後兩手指將其夾在手指間,故作抽菸姿態地吐了口不存在的菸圈。明明已是過了而立之年的男子,此刻倒像是個還未成年的小孩兒一般。 他表現得像和前任參謀十分親密。事實上的確是,該城的前任王參謀和許班主關係十分密切,王參謀也是一戲迷,和許班主關係可好了,小時候從師到城裡來,王參謀總是會賞嘴饞的柳紹均一串糖葫蘆,或是一兩塊桂花糕。 柳紹均是沒想到這才幾年,該城大帥便換了個參謀,許是被調動了職位吧。但這也好,韓予晨實在是一老實人,連開口邀約也都是不帶一分雜念的,看來是真想邀請柳紹均共進晚餐,無他意圖。 「既然大人都邀請了,柳某不去便是不給大人面子吧?」 順手將菸放回韓予晨胸前口袋,柳紹均嘴角噙著笑意,應了對方的邀約。拿起了隨意疊在木椅上的黛藍外褂披上。 「那就請大人帶路了。」 --- 「韓爺,車已備好了。」才剛出梨園,就見門口停著一輛黑色漆皮的轎車,雖然韓予晟自己本就有事先告知司機,但他還是賞了在門口的那名店小二幾枚銀圓,而年輕人也識相地替兩人開門,動作勤快的很。 「韓先生,戲如何呐?」韓予晟和柳紹均是一同坐在後座的,在駕駛座上的似是沒注意到柳老板的存在,語氣輕快的問道,帶著一點含糊的東北腔,是個讓人聽了就覺得很友善的聲音。 「老吳,有客人。」韓予晟出聲提醒,那人這才轉過頭,驚訝的神色有些浮誇,不過這反應其實不過分,要知道韓參謀可是從來沒帶過人回家的,今日這一齣可是把年過半百的老司機嚇得不輕。 「哎呀媽呀您看我這老糊塗......先生,您好您好。」吳司機驚的方言都出來了,稍稍向柳紹均點個頭也就不再多話,開車上路,不過還是偶爾會用眼角餘光偷偷的觀察眉清目秀的黑髮男子,心裡在猜想是哪家公子,韓參謀竟然帶人回府......嘖嘖嘖。 這時吳老司機想起韓參謀是去了梨園,內心又是一陣澎湃。 韓府位於城中心,周圍卻是清靜的很,有意的避開糟雜的街市,鬧中取靜,簡單的獨棟象白洋房就這麼佇立翠綠花圃之中,轎車才駛進彎道就見大門敞開,一名身著黑色馬褂的老人上前打開了車門。 「韓先生,晚膳待會兒給您送上,王某先給您和客人上茶。」和吳司機相比,王老先生可是沈著多了,接過兩人的外套後便消失在走廊內,讓韓予晟領著人到飯桌。 「並沒有預想到會有客人,失禮了。」屋內雖然點著驅蚊的薰香,卻仍是能聞到混雜在其中的菸草味兒,隨處都置放著菸灰缸,可見韓參謀煙癮不輕,甚至現在都想從煙盒內取出菸卷點上。 當然,他只是想想。 --- 柳紹均在韓予晨稍稍傾身示意自己先行上車後坐入後座。他並不常坐車,他對這類交通工具有些敏感,坐久了難免有些頭暈。他緩緩地長吁了口氣,眉眼間有幾分疲倦,許是這幾日沒日沒夜地唱著戲,長時間的工作使他的身體撐不太住了。 畢竟都上了年紀啊。 嘴角無意識地扯了下,保養得佳的面容雖要仔細看才得以看清歲月留下的痕跡,但身體卻是實實在在地表達了不滿。柳紹均靠在椅背上,鬆懈下來後都覺身子脫了力。 在這城中的戲完了後便回家鄉去吧。那兒有何家最為出名的陳釀、有親切和藹的陳大姨,每每經過總會捎給自己幾塊她手作的桃花酥、有自己從小到大一望無際的花田、也有那待了十多年的、歷經了風風雨雨的梨園。 崑曲沒落,柳紹均曾在一次閒暇偷溜回鎮上,躲在梨園大門對面的松樹旁,親眼看著許班主彎著他長年有傷的腰,撿起被頑皮孩童拿著石頭砸,因歲月悠長、脆弱不堪而碎成幾塊的牌匾。他看著許班主將牌匾重新釘回去,然後被唯一留下的徒弟扶回園內。 他不捨,卻沒敢回去。自己是偷溜著回去,許班家在離去前讓自己好好學戲,別偷懶了、別再回他那兒。柳紹均不敢違抗許班主的話,便刻苦學京戲,便是城裡的師父待他要比許班主好上不少,他也沒敢跟師父任性。 興許是對少時經歷感觸有加,柳紹均從這競爭激烈的環境中逐漸磨成了顆溫潤玉石,甚至有了機會上學識字。要比他人更加巧妙的口才和好看的面容,玉潤珠圓之嗓和待人總是溫和的脾氣,他在短時間內成了一代名角兒,又是出了名的守身如玉。 這下他該有資格回花田鎮了吧。他可以捨棄現在擁有的一切名利,帶著十年前同樣的行李,或許能多帶一點城裡的佳釀,亦或可以給師父配一副老花眼鏡,他總覺著前幾日在城內看見的金絲眼鏡特別適合師父,肯定很逗。 「韓先生,戲如何吶?」 前座的司機忽地出聲,把自己不知飄到那兒的魂喚回,微微歛下的雙眸稍抬。那一口東北大喳子味兒的司機看著樸實,實在討人喜歡。柳紹均在韓予晨出聲後微微牽起了嘴角,禮貌性地朝著司機笑了笑。 見著那司機什麼想法都藏不著的表情,他心裡便明白幾分。他心底自是不在意,畢竟從梨園帶人回宅邸,任誰都會誤會。 約莫行駛了一刻鐘便到達了韓參謀的宅邸。 「大帥定是十分看重韓參謀,王參謀當年也僅是住在大帥的宅邸下,有的只是其中幾廂房罷了。」 柳紹均看著眼前十分洋氣的漂亮樓房,嘴角噙著笑意,眼底卻少了幾分興致地道。倒不是說他嫌棄西洋來的東西,或許是方才一番胡思亂想擾亂了自己心情,不過這洋房所居之處清靜無比,看不出來像是位居城中心的建築。 隨著王老先生進了飯廳,空氣中瀰漫的薰香著實令人有些暈乎,其中參雜的菸草味兒躲不過柳紹均敏感的嗅覺,他稍稍擰起了眉頭,看著幾分不悅。 「⋯⋯無妨,倒是大人可要注意,抽菸過了會壞了身子的。」 他從腰間抽出了柄素白扇,啪的一聲打開後扇了幾下,臉色冷淡的可以,不知是在散去惱人的熱氣、或是那惹人心煩的菸草味兒。 --- 「我會多加留意的。」韓予晟自身也受不住薰香味兒,起身開了窗。夏夜的微風徐徐吹來,沖淡空中瀰漫的煙味和惱人的暑氣,讓他有種終於能喘口氣的感覺。 要說煙癮的話,也不是能那麼容易戒的。 軍事家庭出身,他的父親是軍人,爺爺是軍人,祖父是軍人,甚至再上面的幾代祖宗,無一例外,通通是軍人。正因為是軍事家庭,韓參謀的家教嚴謹,從行為舉止至興趣喜好,這些都被嚴格規範。 不得違反軍令,嫖妓等更是絕對禁止,一切的一切都被掌握在父親手裡,在這樣壓迫的環境下他就是借菸解愁,努力的尋找一個突破口,不然他真怕哪天會一槍蹦了自己。 想到這棟房也是因為大帥看在他父親的份上才分發的就覺得好笑,簡直像被施捨的狗。 「韓先生。」 王老先生一聲叫喚才把他的思緒拉回來,菊普茶飄散著舒心的香氣。他從窗邊回到飯桌,謝過那人後便拿起茶杯,不過並沒有馬上啜飲冒著熱氣的褐液,而是稍稍吹涼後才小酌一口。 韓參謀是貓舌頭呢。 「我⋯⋯已經許久沒有客人了,招待不周的話還請見諒。」輕輕搖晃著手中的茶杯,看柳紹均臉上已失了笑意,不免也感到有些愧疚,畢竟邀約是他提出的。耷拉著腦袋,也不知該做些什麼來彌補。 --- 冉冉茶香掩蓋了刺鼻的薰香。 柳紹均未應韓予晨那話,拿過桌上還冒著熱氣的茶水,溫和的茶葉香氣撲鼻,著實令人舒服了不少。小口啜飲,口感清爽,讓心中煩熱消去大半,他那被菸草味弄得煩躁的心情也平靜了許多。 他從踏入門口便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這房子的確漂亮,但就是不知為何冷清得有些過了,活像個被打入冷宮的嬪妃似的。這麼想著不禁覺著有幾分好笑,韓參謀此等冷淡靜默,還真是和被冷落的妃子有幾分相像。 柳紹均嘴角上揚了幾分,又在下一秒急速逝去,他並沒有當著人面嘲笑對方的打算,也沒有此癖好。只不過是想像力較為豐富一些,那畫面太有趣,忍俊不禁。 「大人的房可是只有那位老先生?實在是冷清的緊,大帥沒有介紹幾位姑娘給您?」 氣氛十分尷尬,就這麼一路到晚餐結束也不是辦法,柳紹均放下了手中僅剩半盞的茶杯,轉了轉眼珠子,啓唇問道。 倒不是說好奇韓參謀的身世背景,不過是對於新鮮的人事物感到好奇而提出了疑問。年紀輕輕便能擔任大城的參謀,除了他本身的價值之外,許是還有家世背景在後方推了一把吧。 --- 「......他曾提過,我拒絕了。」韓參謀嚥下口中的飯菜才開口回答,飯碗端正的擺在桌上,用筷子夾取肉菜時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年幼開始就被訓練出良好的餐桌禮儀,時間久了自然成習慣。 冷清嗎......的確是太冷清了。 韓參謀並不擅於有關自己的話題,在官場之中年輕一輩的他都是看別人臉色講話的,官方式的發言他早習以為常,像這樣的對話卻顯得陌生。 「那位是我的管家,平常我不在時這棟房就交由他管理。」見對方問起王老先生,姑且略為交代了對方的工作,卻又在句末時沒了話題,正愁著該說些什麼時忽的看見柳老板放在一旁的摺扇,才想起自己稍早的疑問。 「柳老板今日為何演了崑曲?」從梨園內的觀眾量來看,和京劇相較起來崑曲明顯是失寵的,懂崑曲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所以大多數戲子都隨時代潮流學習京劇,崑曲則像被新來的奶貓搶去床位的老貓一樣,最後的下場是慘遭逐出家門。 木桌上的飯菜皆是較為清淡的食物,為了保護嗓子,柳紹均從不碰觸太冰、辛辣的食品,酒類也是少數。小口吞下口中的翡翠白玉豆腐,他的飯量並不大,並無刻意去保持身材卻一直都保持著清瘦的姿態,所以從小總是因為太過瘦小,被鄰居街坊塞了一口又一口的糕點,當然最後還是被許班主收去了,只有自己會偷偷往兜裡偷塞個一兩塊糕餅,等到回房才敢拿出來吃。 --- 「……他曾提過,我拒絕了。」 柳紹均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碗裡的白飯少說還有一半,但他已經有了七八分飽。他抬眼瞅著韓予晨有條不紊並且十分規矩毫無聲響的進食過程,揚了揚眉後沒接下文,平時若是他人可能還會調侃一回,但柳紹均此刻並沒有那興致。 倒不如說是這名參謀實在是過於沉默寡言,柳紹均這接下去,氣氛許是會再尷尬幾分。 看樣子是在一個不錯的家世出生。可惜了那副好看的容貌,若是交際技巧能有長進的話,光憑這外在,要在數年內繼續上位是完全沒有問題的。這參謀還真是沒有一點兒參謀該有的姿態,與其說是指揮人的,現在看來倒不如說是只會等著上面下令乖巧做事的狗。 這韓予晨該不會是小時候沒朋友導致現在都不會跟人聊天吧?柳紹均捧著熱茶啜了幾口,解了解膩。幽幽地看著對方,像是沒有聽見他那兩句關於管家的問題。再度安靜下來的空間讓他一時並沒有想開口的想法,畢竟他不想弄得自己熱臉貼冷屁股的模樣。 「柳老闆今日為何演了崑曲?」 聞言,柳紹均一時之間還未開口,不緊不慢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原先毫無情緒的雙眸又染上了平時溫和的笑意。這話他從前幾天起聽了不下數十次,他也是一一的已同樣的話去回應。但畢竟這兒到了人家的地盤了是吧?柳紹均掛上了笑容,緩道:「韓參謀看著是懂戲曲的。」 「世人皆知柳某唱得一手好京戲,知曉柳某為崑曲出生的人卻是少之又少。」 「當時我僅覆額之年,被我父母丟到了鎮裡的梨園前,是許班主把我接回去一手帶大的徒弟。」 「柳某曾是以成為崑曲大師為目標的,不幸崑曲十多年前便被京戲替代。」 「梨園來看戲的人少了大半,許班主還有一班徒弟要養。崑曲沒落,沒有人看戲,自然便沒有錢能夠讓我們這五六十多人的戲班吃飽喝足。」 「十七歲那年,許班主把我趕出梨園,讓我來到城裡學京劇。他說我天生有一副好嗓子,他不想把我的未來都困在崑曲中,讓我去學京劇也好,也許還能混口飯吃。但也沒想著我後來還成了名角。」 「柳某自然是想藉著自己成為名角這點,讓崑曲重新名揚天下。」 「但柳某現在底下的一班徒弟,總不可能說改就改,說唱崑曲就唱崑曲,那可要毀了他人的印象。」 「戲子終歸是戲子呀,」 「到底不過是唱戲的,為了名和利總得耍些手段,官場戲場間的醜態韓參謀應是知道的。」 平平淡淡、緩緩慢慢。柳紹均這番話說得如同在講故事一般,但那記憶卻是深深刻在腦中,傷在心中。 「今日唱崑曲僅是因為這是許班主最後一場戲了。」 提及許班主,柳紹均的面色便是緩和了許多,眼底迷迷濛濛幾分情意一閃即逝,捉不著、看不見,淺灰的雙眸中總是含著笑意,卻不知那一汪春水中沉載了多少精打細算。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呀。」 柳紹均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唱詞,隨後又啜了口茶。 --- 韓予晟坐在餐桌的另一頭,聽著柳老板娓娓道來他的故事,沈默的讓人不禁懷疑他究竟有沒有把話聽進去,抑或只是在自己的思緒裡頭沈浮,這個疑問一直到他開口為止才被澄清。 「你很了不起。」 聽從師父的話也好,想復興崑曲也好,他都是憑一己之力挺過來的。 他的語氣是那麼平淡,好似他提出的並非感想而是單純的陳述句,沒有華麗的詞藻,更沒有過度渲染的頌讚,他給予的只是對這個他剛認識不過幾刻鐘的男子,最真摯的敬意。 這樣的決心他是絕對做不來的,畢竟他內心深知自己就只是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幸運混蛋。 「你——」「咔嚓!」 未完的話語被震耳欲聾的雷聲蓋過。 唰——— 連在雷聲後傾下的大雨簡直像在嘲笑他一樣,嘲笑他可悲的社交技巧,但他不想把在官場上的那一套作法用在這人身上。 僅因為他少見的對柳紹均有了興趣。 豆大的雨點落在窗框上,濺起的水花四濺,忽的給了他絕佳的點子,即使顯得十分庸俗,韓參謀仍然開口問道。 「照這個雨勢大概一時半會兒不會停了,不介意的話要不留宿一晚?」 --- 「你很了不起。」 「呵呵。」 柳紹均未再多言,也沒有對韓予晨的回答做出回應。他只是輕輕地笑了,微微彎起的雙眼和眼尾那經過歲月而留下的紋路無不表示他經歷過的大風大浪遠比眼前的參謀要多許多。 他眼底如深邃廣闊之海洋,面上看的是風平浪靜,內裡卻是浪濤洶湧,許多巧謀詐略皆出於此,否則靠著一人撐起了幾十人的戲班子卻仍保持著潔淨身軀,要不就是他背後擁有強大後台,要不就是此人精於動腦,著實是一老狐狸。 時代的變遷和文化的改變造就柳紹均現在的成就和他背後的故事,也造就了他那一眼便能弄清七八分眼前人的來意動機的直覺和大腦。 柳紹均明白韓參謀的確是不含其他意思地褒獎了他,自他踏入虎度門開口介紹的那一瞬便知曉這人的確耿直善良,並沒有帶著那些不三不四的雜念來到後台去邀請他共進晚餐。所以他才答應了對方要求,連自己人都沒帶就上了韓予晨的車來到他的宅邸。 柳紹均的故事並不是秘密,和他親近些的人都知道他從何而來,為何而來。只是對於許班主那點情愫他卻是一直都隱藏的好好的,知曉這件事的人只有他──和許班主本人。 或許當年自己會被趕出來也是因為自己心裡對師父的雜念。 柳紹均歛下來的雙眸撲閃了幾下,神遊了一會兒後便因為外頭的聲響拉回來。 「轟隆──!」 「唰──……」 原先還晴朗無雲的靛色蒼穹此時蒙上了深灰色的色彩,佼白的月已經消失在厚重的雲層後。忽地下起的大雨像是要洗淨他心裡的煩躁一般,唰的一聲蓋過了一片寂靜,和方才他也來不及聽見的韓參謀的話語。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柳紹均望著窗上附著的雨滴和窗邊植物葉面上的水珠又有些出神,呆了約有三秒才回神。 這可真是傷透腦筋了,他並沒有想在這兒久留的意思,畢竟其一、他可不想麻煩了韓參謀,其二、要說是只留半宿的話還能以韓參謀留人吃晚餐,這要是因為這場雨而多留了一宿,那這會兒要說清可更麻煩了些。 「照這個雨勢大概一時半會兒不會停了,不介意的話要不留宿一晚?」 柳紹均還想著乾脆放棄一切直接冒雨回梨園呢,沒想著韓參謀便如此好心地邀請了自己留宿。柳紹均撇了撇嘴,現在淋雨回去還有染上感冒的風險,那近幾日的演出可就麻煩大了。 幸虧他並未跟其他人多說自己跟韓參謀有約,否則現在謠言可能已經傳遍了整個戲班子,那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嘆了口氣,道:「多謝大人好心,那柳某便要麻煩您了。」 --- 「請隨我來。」他讓王老先生收拾碗盤後便起身領著人上樓,軍靴的橡膠鞋底踏在木階上發出的聲響迴盪在安靜的迴廊內,現在帶了人回來才感覺到這幢樓是多麼空蕩,以往自己一個人都是毫不在意的。 繞過幾個彎子,韓參謀挑了間不會離自己的房太過遙遠的客房,門板敞開便是與洋樓外表相襯的西式套房,所見之處淨是一片雪白,唯有一套桃花木的桌椅被擺在牆角,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待會兒燒了熱水再通知你,不過......我得找找你能穿下的衣服。」回過頭打量著柳老板的身材,即使在台上的姿態嬌媚的很,他的骨架卻是十分挺拔,人高腿長,甚至肩膀還比自己寬上不少,同身為男人的韓參謀多少有些比較 心理,語氣誠實的透漏了自己的羨慕。 --- 寂靜的長廊只有軍靴踏在木階上的聲響,空無一人的屋迴盪著低沉的腳步聲,詭譎無比。 一打開客房的門便是一片純白色的屋,柳紹均覺著有些刺眼睛,眨了眨雙眼幾下才適應過來。木製的桌具擺在角落顯得十分突兀,這亂七八糟的擺設讓柳紹均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頭,極其細微的小動作在一瞬便回到平時的模樣。 韓參謀這品味還真是莫名其妙。 他隨手將手中的扇子放到木製桌上,房內的床鋪不像自己從小到大住的那種架子床,軟綿的床墊和枕頭讓柳紹均覺得新奇,好奇地往床上一坐,陷下去的舒適感讓他更覺有趣。 可以說是非常崇洋媚外了,還特意在角落擺張木桌也不知有何用意,到底是裝潢的人腦子出了問題還是韓予晨的品味出現問題,柳紹均也懶得去追究。 「待會兒燒了熱水再通知你,不過……我得找找你能穿下的衣服。」 柳紹均聞言,朝著韓予晨看去。他上下打量了韓予晨的身形,對方是比自己還矮了一點兒,身板也要小了些。 他是瘦,但真要練起身子可算是健壯類型的。 「……衣物隨意便行,若是沒有合適的也無妨,湊合著過一晚罷。」 他雙眸帶了笑意,韓參謀羨慕的語氣一聽便明白,聽著這是羨慕上自己的身材來了。 柳紹均十分清瘦,為了保持嗓子所以一直吃的不多,戲子又得注意自己的身材,免得上了台多不好看。不過成名了後便沒有特別在意他的身材,許是小時候被規範得太緊,造就了他吃再多都沒增點兒體重的體質,現在除了傷嗓子的食物之外他都會吃,此外還嗜甜。 韓參謀真是耿直的可愛。 像是被人逗笑了一般,柳紹均連眼尾都帶著幾分笑意。他脫下了外褂,隨手放在椅背上,一身素白袍子像是和背景融合了一樣。 --- 像一幅畫一樣,韓參謀不禁這麼想到。 他見那人的臉色比剛才好上許多,雖然不知道明確的原因,但客人高興就好。 「還需要什麼嗎?」他在臨走前開口問道,因為側首的關係使的帽沿歪歪斜斜的掛在額前,把那雙眸給遮住,薄唇張張合合幾次才硬是擠出這句話,大概是沒想好該說些什麼才對。 待客之道......嗯......茶點? 「我讓王叔給你備點糕餅。」說罷便離了房,徑直的往自己寢室走去, 靴底弄的走廊的木板嘎吱響,但他早已聽慣了,此時也只是在擔心會不會吵到柳老板而放輕腳步。 在不大的衣櫃裡東摸西找之後,他翻出了幾件不是軍服的便衣——主要都是灰黑色調的長袍馬褂,甚至還讓他找著了一套燙的筆挺的中山裝——也沒管太多,通通揣在懷裡就匆匆忙忙趕回柳老板的房間。 「這幾件你試試吧,我衣服不多。」其實他更想說的是我的軍服你也穿不下,但這大概只是自取其辱,還是別說為妙。 在柳老板輕聲謝過自己之後才猛然想起要給這人帶糕點的事,下樓見王老先生仍忙著洗碗盤便沒勞煩他準備東西,而是自己泡了一盞茶,用瓷盤裝了幾塊桂花糕、桃花糕,又另外放了幾塊豆面糕在一旁,他覺得那個挺好吃的,不過名字有點蠢,居然叫驢打滾。 韓參謀因為自己的小心思而淺淺笑著,端著盛滿茶點的木盤就往樓上走,他並不是顏面神經壞死,只不過反應比較平淡罷了。 「柳老板,我備了——」雙手都捧著餐盤的關係,他用手肘壓開門把後直接地推開了門,緊接著卻被眼前的景象嚇的愣在原地。 柳老板正在換衣服。 更正,一絲不掛的換衣服。 --- 「還需要點什麼嗎?」 「我讓王叔給你備點糕餅。」 「……。」 韓予晨自顧自地問了又決定,柳紹均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只得看著對方離去的背影。無奈地笑了笑,他從腰間拿出隨身攜帶的戲折子,翻了幾頁,大略地瞥了幾眼幾天後要表演的曲目後便又收起來,百般無聊地嘆了口氣後打量起屋內的擺設。 他實在是不習慣如此洋氣的宅邸。稱不上討厭,就是住慣了中式的房屋,一時之間白花花一片著實是讓人不太舒服,別說睡覺了,一片死白中讓人挺是不舒服的,搞的人神經兮兮。 門外的嘎吱響從遠而近,韓予晨推開門,懷裡揣著幾件衣服。 「這幾件你試試吧,我衣服不多。」 「多謝大人了。」 柳紹均接過了衣服,輕聲地道了謝。再次目送韓參謀離開房間後打量了手上的衣服,同一色系的灰黑長袍馬褂──還有一件中山裝。穿著中山裝睡覺也太奇怪了,韓參謀這是隨便一撈就把衣服扔給自己了?柳紹均揚了揚眉。 總之先試試看吧。若是穿不下就只能就著原本的衣服湊合過著了。 柳紹均將身上的扣兒解開,兩三下把身上的衣物都脫了。光裸著正要把韓參謀的衣服往身上套,也沒注意到門外的動靜聲響,都還沒套上呢就聽見韓予晨的聲音和門開了的動靜。 「柳老板,我備了──」 聲音嗄然而止,柳紹均慶幸此時他是背對著門,讓人看見了那玩意兒那可得羞死。這三十多年跟人坦誠相見還真是不多次,除了小時候在戲班子時,洗澡都是徒弟一塊兒洗。但那時人還小著,也不懂大人那些思想,長大了自然都是一個人洗。 「……大人,麻煩下次敲個門先,這可多不好意思。」 柳紹均故作鎮定,十分平靜地勾起了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瞅著眼前嚇歪的人。在對方的注視下泰然自若地套上了對方的衣服,有些緊繃,但還行。隨後轉過身看著仍然木在原地的參謀大人。 柳紹均有些好笑,長了這麼大,不過是裸體而已,有什麼好驚訝?他伸手接過對方手上的餐盤。盤內放著一壺茶,還有些桂花糕、桃花糕和豆面糕。 在北方,豆麵糕這玩意兒叫驢打滾,柳紹均聽見時總覺著新奇,聽著是挺怪,但嚐起來的味道還是不錯的。他將餐盤放在木桌上,又回頭瞅著幾分不知所措的韓予晨。 「……您這有酒嗎?」 柳紹均沉思幾秒,問道。 --- 「......您這有酒嗎?」 「有。」韓參謀不知道飄去哪兒的魂被對方的一句問話給招了回來,回答的語速有些過快,聽上去滑稽的很,他卻來不及瞧見那人臉上的笑便旋身離去。 在長廊踱步,轉過幾個折角,他忽然停了下來,吁出一股他不知何時屏住的氣。 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覺得男人的身體好看。 韓參謀是直的,這他能肯定,也並非處男——是,韓參謀和女人上過床。 但看見了柳紹均隱藏在寬鬆布袍底下的身型卻著實的被吸引了。 和自己預想的不同,不如女人般有著柔軟的曲線,而是被不明顯的肌肉隆起包覆,背部的筋肉紋理隨著手臂的動作而收縮,彷彿一條頑皮的小蛇在他身上起舞。 那是賞心悅目的,如同他整個人一般。 ......不過看見別人的裸體還是不太好。 在過分空蕩的酒櫃裡挑選,他略過了幾瓶自己不甚了解的洋酒,也考慮到柳老板大概是不會喜歡葡萄酒,而是挖出兩壺用瓷瓶裝著的清酒,還記得當時在宴席上他誇讚了幾句酒液的甘甜,那有著山羊鬍的日本鬼子軍官便大笑著吩咐人給他備了兩壺作為紀念, 「從別人那裡得來的禮物,不知道合不合您口味。」再度回到柳紹均所在的房間,兩個底部畫著藏青色雙環的蛇目杯連同清酒被放在了房中唯一的桌子上,杯中已經斟滿了清澈的酒液,在人造光的照耀下映著搖晃的水光。 --- 柳紹均直至參謀踏出門外才靜下心來。 被外人看見裸體,多少還是不自在。韓予晨的衣服有些小,柳紹均解了最上排的扣,免得自己都快呼吸不來。他沉沉地吁了口氣,隨手拿起餐盤上一塊糕點,小口地品嘗起來。 其實柳紹均並不是很想喝酒。不過是因為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腦袋轉了幾個彎兒只想到這話,順口便道出這話了。罷了,反正今夜心情也沒多好,喝點小酒解解悶尚也不錯。柳紹均這麼想著,把最後一口桃酥放進嘴中。 他想起了家鄉的酒。那才踏出梨園,遠遠的便能聞到酒坊傳來的酒香,那是他家鄉最為出名的酒,名為花田醉。酒坊當家有時候會送個幾壺到梨園給許班主,許班主不嗜酒,所以通常都放在倉庫裡。只有外地的軍官大人看戲完,許班主才會喝一點。 柳紹均小時候特別皮,總是這個沾點那個碰點的。他記著有次晚上不睡覺,偷偷跑到倉庫裡偷喝了幾口花田醉,結果被許班主發現了。他那時酒量不是特別好,或許是因為還小,因為醉意而暈呼的腦袋和紅撲撲的小臉蛋,許班主要斥也不是,要哄也不是。只得一把拎起柳紹均帶回房,逼著他睡了。 隔天一早就被師父叫醒了,還被打了一頓,那天也沒吃上晚餐。柳紹均想到這兒,不禁輕輕地笑起。 「從別人那禮得來的禮物,不知道合不合您口味。」 韓參謀踏進房內,拎著一壺酒兩杯子。杯中已斟滿清澈酒液,柳紹均未應聲,拿起了酒杯小酌一口。他未曾喝過清酒,清甜、微香,入口後才感受到酒勁兒,特別奇妙。 「這酒挺好喝。」 柳紹均覺著新奇,一口飲盡。也沒能想出什麼詞彙去形容這味道。 --- 「介意我一起喝嗎?」雖然他早已備了兩個酒杯,本就打算和柳老板一同小酌幾杯,但基於禮節他依舊先開口詢問了罷,而對方也回以他一個溫婉的笑,自然是不可能說不的。 略細的指捻起了小巧而精緻的器皿,他先是用唇稍微蘸了點清液,舌尖嚐到那睽違已久的甘甜後便任由酒水盈滿口腔,細細地品味著與高粱或是威士忌等烈酒不同的清香,放鬆之際也終於鬆開了眉間那點皺紋,一瞬間看上去年輕了不少。 平常壓力大得很,即使年紀尚輕,也會被瑣事給硬是添上了幾絲歲月的痕跡。 「我個人也挺鍾意的,柳老板有興趣的話我能派線人找找。」他先給柳紹均斟滿杯再輪到自己,這次只一點點一點點的啜飲著杯中物,他並不想浪費這難得的好酒,其次便是不想那麼快消耗掉能讓他在那人身邊待久一點的事物。 能讓自己這麼有興趣的人或許也只有柳老板了吧。 在柳紹均飲酒時他注意到了對方解開的領扣,方才犯的錯誤忽然像天外飛來的石子一樣砸入自己腦袋。 他剛才看見客人的裸體,他該道歉嗎? 不不不,怎麼說也太尷尬了? 但不道歉的話是否有失禮儀? 韓參謀內心各種糾結,眉頭也又再度的蹙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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