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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壽草與向日葵】


三月還是天寒的日子。風呼呼地吹呀吹，寒意與刀片同等銳利，刮傷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膚。於是人們恨不得把自己包進一層又一層的衣物裡，直到整個人看上去都像是一顆圓滾滾的球。

茂夫還記得那是個出外委託的日子。偏遠的山區交通不便，公車班次也是早早就沒有了，無可奈何的師徒二人，只能用雙腳走下那條好長好長的山路。

彎彎繞繞的柏油路上只有單調的鼠灰色，時間臨近傍晚，西下的斜陽把行走的兩道影子拉得老長。茂夫其實有點睏了，整日下來的疲勞不是一個小學生能承擔的，頂著毛帽的小腦袋搖搖晃晃，眼皮也逐漸沉重起來。
他止不住地眨眼，迷糊的視野裡忽然冒出一點嫩黃，是有些熟悉的顏色。
「喂，過馬路前要先看過左右有沒有來車啊！」這路上能有台車來給他們搭便車就好了。雖然是這樣想的，靈幻還是對著徒弟的背影喊。

「師父，這送給您。」回來的時候，茂夫手上多了一束小小的花朵。輕薄的蓓蕾沿著花蕊綻開，層層交疊，畫出一個精巧的圓。
「早春花啊。」靈幻笑了，收下那朵遞向自己的春意。「這叫做側金盞花喔，還有福壽草、朔日草等等別稱。通常會在春天將臨時開花，所以又叫做早春花。」
茂夫點點頭表示理解，接著又說：「我覺得這朵花的顏色很像師父的頭髮，所以摘給您。」
「哈哈，這種話對女孩子講比較好喔，跟我這種大叔講不會有沒什麼好處的。」
「才不會對女孩子這樣說呢，女孩子的髮色又不像師父這樣奇怪。」
「才剛誇你，你就說這什麼話？」雖然自家徒弟不懂得讀空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又走了一陣子，茂夫真的無法繼續抵抗睡意，只能讓靈幻背著他下山。靈幻裹著大衣的背部有些涼意，手也冰冰的。茂夫只能用自己的體溫，去讓那比看起來還來得消瘦的背脊溫暖起來，卻怎樣都碰不到那小心翼翼握著黃花的大掌，幼小的男孩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師父，真的不會太重嗎？」
「沒——問題啦，別小看你師父我結實的肌肉了！」
「但是，唔。還是很對不起師父，這麼麻煩您。」
見徒弟仍滿是歉意，靈幻停下腳步。他調整下姿勢，把茂夫又背穩了些。

「龍套啊，我覺得這側金盞花也很適合你喔。」靈幻又開始走了，一步一步。依偎在他肩上的茂夫也隨著踏開的腳步顛頗，一下一下。
「我的頭髮顏色跟師父不一樣呀？」
「不是顏色啦。你想想，你的人生才正要開始，之後會再成長、遇見許多人、得到許多歷練。用四季來比喻的話，你現在就是早春啊，還很需要陽光和回暖的天氣來使你成長。」
「早春的植物都是要特別照顧的，你現在也是。所以！現在你就多依靠別人一些吧，特別是你師父我，以上！」
夕日餘暉打在靈幻的側臉上，讓平時精明的面容多了些溫度。

「那，我希望我可以快點長大。」片刻沉默後，茂夫如是說。
「哈哈哈，這事可急不得的！別擔心啦，在你長大之前，我會好好看照著你的。」

龍套啊，你知道嗎？天空也是會說話的喔。你瞧，那片有點黑的雲在說你好、晴朗的夜空在說，明天又會是全新的一天……。伴著靈幻的言語，茂夫懷著一身暖意，落入了甜美夢鄉。

黑黑的種子雖小，但在優良而充沛的養分、水源供給下，枝枒破出堅硬外殼，穩固根基之餘也向上生長。成長的速度雖慢，但每節每節的莖幹都長得結實、長得無堅不摧。日積月累之下，竟也超過了那原先伴在身旁的福壽草，金黃色的花朵在高高的枝幹上綻放，沉默而堅毅地望著陽光最燦爛的那個方向。

七月是酷熱的日子。濕黏的空氣在炙熱下扭曲，即便有微風吹來，高溫的本質也不會改變。偏偏上班族還是要穿襯衫打領帶，斗大的汗滴聚集在關節與額間，稍微一動就要滴下。

茂夫站在半身鏡前，套上單薄的無袖內衣，再將白色襯衫的鈕扣扣到最上面一顆。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挑起深藍色的領帶，熟稔地繞過脖子，在衣領下方打上一個完美的領結，最後穿上黑色的素面西裝外套。

剛剛已經檢查過了，公事包內放有今天預約委託的客人的資料。三個預約的客人中，只有一個看起來是真的需要出動超能力的案子，其他的看起來問題都不大。茂夫昨日已經先確認過一遍，不過以防萬一，他會在抵達相談所後趁著空檔再多看幾次。

再回到鏡面前。茂夫確認過一貫的鍋蓋頭沒有哪兒亂翹，逐漸往下的視線望見一張褪去稚嫩，已經稜角分明的面容。這張臉雖然還是常常擺著那張撲克臉，但比起以前有了更多情緒的表現：生氣的時候眼睛會瞇得細細的，嘴巴也會抿在一塊、無聊的時候會直接放空，不小心睡著被人喚醒時還會一陣驚嚇；他已經能在悲傷時任由眼淚肆意留下、也已經能在開心時開懷大笑。

他撫去衣間的皺褶，又把皮鞋的綁帶繫得緊緊的，使蝴蝶結正好處在鞋面中央。畢竟服務業可是很看重儀容的呀，不注重外表可不行。再三確認自己沒有哪處有問題，茂夫這才拿起放在玄關的公事包，準備要轉開圓型的把手，上班去了。

「你真的成長了啊。」

這時，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茂夫轉過頭去，輕輕地笑了。

「師父，我出門了。」

在他眼神的前方，矮櫃上擺著的相片內有個金髮的男人也對他回以燦爛的笑容。那男人的笑容永遠停在那一刻了，但茂夫還會繼續成長下去，他還必須留在這裡。

茂夫推門而出，向上望去，見到的是一片晴空萬里。他想起師父曾對他說過，有關天空會說話的故事，今天也決定在步行至相談所的路上跟雲朵說說話。

而在暗下來的房間內，有一抹金黃維持著閃亮。在那有靈幻在內的相片前，一朵插在水瓶裡的向日葵面對著相片綻放。它與何時都同樣地，沉默而堅毅地望著陽光最燦爛的那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