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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舒楞楞凝視著他,忽然鼻頭酸酸的,說不上是委屈或想笑。在教育界摸滾帶爬好幾年,除了吼哭無數學生外,實在沒多少拿得出手的成績。他活得體面又狼狽,早已忘了被關懷的滋味。 可現在有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拉著他,認認真真地要他照顧自己。 “還、還很不舒服嗎?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稍微替你按摩手上的內關穴,應該會比較緩和……” “不、不用了!” 這個溫柔的中醫師完全誤解了他眼眶泛紅的原因,周子舒不習慣那麼柔軟的語氣,本能性地想起身逃走,卻被一把攔下。 “你嘴脣都白了,別逞強。我不收錢,你就當作被騙,試一試吧。” 那是真切為自己擔憂的語氣,橫豎現在也無法離開。周子舒抿著脣,嘗試放鬆身子,任憑對方垂眼專注地揉捏自己的手腕。那對綿長的羽睫輕輕眨動,彷彿正在執行全世界最重要的任務。 直到長年糾纏自己的疼痛悄悄緩和下來,地鐵的門也恰好重新開啟。看著魚貫而出的眾人,周子舒陡然忘了自己還得上課。只曉得無意識按著對方體溫暫留過的皮膚,侷促不安地問道: “請問大名?” 中醫師輕輕偏過頭,說: “溫、溫客行。” 周子舒本以為這只是萍水相逢的交會,卻在放學時碰巧遇上正從附近診所下班的溫客行。為表感謝理所當然請對方吃了一頓飯,再順利成章一同搭著地鐵回家。 沿路溫客行幾乎將他作息摸得透徹,比周子舒略大一些的皮鞋踩著兩人相疊的影子。明明沒有交換太親密的話語,卻有種一步步走進對方生命的錯覺。 “你的胃不宜吃太油膩的外食,我這裡有幾道適合的菜譜,下次傳給你?” 於是他們交換了聯繫方式,某個假日上午溫客行真提著一大籃的菜上門,在炙熱的太陽下俯首望著周子舒微笑。那目光坦蕩得令他全然忘了防備,任憑溫客行自然踏進他狹小的廚房,在他孤寂的心裡升起煙火,做了一道再簡單不過的杏仁拌茴香。 雪白清甜的杏仁撒在剁碎的茴香上,青蔥綠意的涼菜幾筷子便能吃得盤底朝天,溫客行問他好吃嗎時周子舒只能連連點頭。遇到對方後他幾乎沒有搖頭的機會,學生都說向來不苟言笑的老師神情變柔軟了,因為心底除了試卷之外開始裝進更多的東西。 比如溫客行習慣搭乘的那班地鐵,比如深夜亮起訊息通知的手機,比如那人身上溫潤而安靜的藥香。 終於有天他刻意提早宣布下課,倉促到診所掛了溫客行的診,卻在對方輕聲詢問“哪裡不舒服?”時啞口無言。壓著怦怦躁動的胸口想,他的胃很疼,屋子很空,心跳很急,不知道哪個更嚴重些。 但周子舒明白臟腑表裡對立,生化克制,或許所有症頭都能用一句簡單的願望作為藥引。 於是他鼓起今生最大的勇氣,咬牙問道: “今晚一起吃飯好嗎?” 茴香,辛,溫。歸肝、腎、脾、胃經。散寒止痛,理氣和中。 之二‧大棗 “溫客行!” 周子舒在溫客行第三次不動聲色夾走他的炸雞腿後,終於忍不住抬起了頭。圓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瞪向對面笑得雲淡風輕的人。 溫客行文文地咬著鮮美的雞肉,毫不在乎他委屈無語的目光。直到嚥下口中的食物,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 “你腸胃不好,不能吃炸的。” 說罷將一塊清蒸鱈魚放在他碗中,蔥絲與辣椒片都被剮得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魚肉,寡淡得幾乎像素食,讓一向嗜辣如命的周子舒瞬間垮下臉色。 “那為什麼你點菜那會不阻止我?” “因為你那時看起來很開心。” 溫客行整個輪廓分明的五官幾乎都在微笑著,眼睛彎彎瞇起時有明亮的光芒。周子舒有些分不清他是否在調侃自己,可那一字一頓的咬字聽上去是如此溫柔。 他覺得呼吸有些亂了,像要掩飾躁動般,索性伸手與溫客行爭搶起那根被咬了一口雞腿。對方藉著身高優勢端高了碗,靈巧地轉動手腕格開他,不輕不重用筷尾敲了敲他的額頭。 “不行。” 兩人的距離忽然變得很近很近,周子舒抓著溫客行的手,對方的體溫整個壓了過來。他仰頭望著他鼻樑切格出分明的陰影,覺得好像也有什麼說不清的東西被同時投進心底,激起層層蕩漾的漣漪。 不知誰先低下頭,攏著他們的燈光忽然變得無比喧嘩。周子舒表面專心致志地咬著魚肉,腦袋卻七上八下的,險些連裝飾在餐盤旁的油紙都吞了下去。 還是溫客行及時喊住他,攪亂他心事的始作俑者神色平穩如常。只是一雙眼眸亮晶晶的,明媚得像永不褪色的陽光。 他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飯館離周子舒居住的地方並不遠,可直到夕陽落下月亮升起,兩人都還在路上一圈一圈地走著。亮起的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投出一點絨絨的毛邊,周子舒發現自己或許淺意識裡想要迷路,想等等看身邊沉默的人願不願意多說一點話。 但溫客行始終很安靜,只有當周子舒目光駐留在賣麻糬的小攤上時,才抿著脣拉了拉他的衣襬。 “糯米。” 他簡潔地開口,同時瞥了眼周子舒的胃,彷彿這樣就足以解釋一切。接著又問: “你想吃甜的?” 周子舒心煩意亂地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根本沒聽清溫客行再說些什麼。沒有了繼續在外逗留的藉口或許只能禮貌告別,他還在心底反反覆覆編排著適當的說詞,卻聽見一旁隱約傳來窸窸窣窣的輕響。 溫客行從懷中掏出紙包,像捧著一朵花般慢條斯理地攤平它,裡頭包著幾顆圓滾滾的暗紅色乾果。 他捻起其中一顆送到周子舒嘴邊。 “如果愛吃甜食,大棗倒可以多吃幾顆。主治心腹邪氣,安中,養脾,助十二經,平胃氣,通九竅。” 周子舒反射性地叼住乾果,對方指尖留下的溫暖觸感還沾在脣上,只覺得從口腔到舌根全是甜意。那氣味像溫客行扎在身後的長髮,淺淺淡淡,甘甜的藥香。 “中醫師都會隨身攜帶這種食物嗎?” 他忍不住調侃。對方微微偏了偏頭,目光流麗,在另外一雙眼睛看來宛如漫天燦燦星空,叫人慌迷困惑。溫客行看了他許久,終於低低笑出了聲。 “沒有,因為跟你出來,我才帶的。” 剛平息下來的思緒又躁動起來,周子舒決定不回應他壞心眼的捉弄,故作鎮定地彎起眼睛。 “那,就不辜負溫大善人的好意了?” 同時作勢再討要一顆紅棗,溫客行卻徹底誤解了他伸手的目的,迅速牽住了他的手。 “嗯?” “咦?” 周子舒整個人激烈地一顫,嚇得溫客行立即鬆開了他。兩人在一方小小的暖光裡驚疑不定地維持沉默,都被突如其來的莽撞怔住了。 “抱歉……我、我誤會了你的意思,你別見怪啊,就開開玩笑。” 溫客行小心翼翼地開口,欲蓋彌彰地勾著脣角,嗓音卻像破了個洞般細細顫抖。周子舒輕輕應了一聲垂下頭,一時也有些搞不清楚自己當初到底是什麼意思。 心臟顛簸地搖撼著肋骨,呼吸隱隱發麻,滾燙的震顫傳遍全身。今晚第二次越線,感覺如少年時期昂首傾盡全力往某個地方奔跑,吶喊聲無知無邪又振聾發聵,渴望到近乎心痛。周子舒一陣頭昏眼花,想這回真的要迷路了。 大棗,甘,溫。歸脾、胃經。補中益氣,養血安神。 之三‧辛夷 周子舒趕到地鐵站時地鐵已經開走了。 他跑得幾乎喘不過氣,貼著肌膚的毛衣被薄薄汗水浸濕。此刻陡然停下腳步, 寒意立即從背脊竄上鼻尖,釀成一連串細小的噴嚏。 他在旁人猜疑的目光中抱歉地笑,眨了眨泛紅的眼睛。邊吸著鼻水邊垂頭掏出手機,認命地告知同事今天又得遲到。 冬日對周子舒從不友善,口服抗組織胺勉強壓下部分症狀,卻令倦怠的腦袋暈呼呼的。學生們都習慣了他這段時間甕裡甕氣的聲音,友善的同事也願意在他發作得太嚴重時短暫代課,可周子舒還是討厭在旁人面前露出這般脆弱的模樣。 盡量把臉龐埋進溫暖的圍巾裡,像欲蓋彌彰藏起難堪的心思。等待下一班地鐵的時間周子舒又點開手機,指尖停留在通訊欄中工工整整的“溫客行”三個字,鼻子似乎更難受了。想這幾天總錯過共同搭乘的那般地鐵,對方會不會誤以為自己在躲他? 沒有的。掌心彷彿還留有當時被握緊時柔軟的觸感,周子舒握緊拳頭,在心底輕聲辯駁。 那天之後周子舒慌不擇路地逃了,比起排拒更接近不知所措。溫客行看上去總是悠然自得,一身清冷的藥香,好像人間漫漫煙火都蓋不過對方一記輕輕的眼神。俯身靠近他時萬物都活了起來,彷彿被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安靜地擁抱。 但周子舒常感覺自己很狼狽,他也想挺直背脊,明亮地朝溫客行笑一笑。不要總慌亂得找不到正確的詞彙,讓對方看透周子舒原來有個笨拙至極的靈魂。 他又按滅了手機,任憑黑壓壓的螢幕吞去溫客行的名字。有些無奈地承認── 或許自己的確在逃避也說不定。 中午當周子舒在辦公室啃著超商買來的麵包時,手機忽然嗡嗡震動起來。他望著上頭顯示的名字感覺心跳一陣騷動,遲疑地按下通話鍵。 那人的嗓音沉沉的,聽不清悲喜,繚繞著耳際有種親密的錯覺。 “好幾天沒見你了,所以嗯……想問問你這幾天忙不忙,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還好,不、不算太忙。” 周子舒覺得自己也感染了對方小心翼翼的口吻,明明心底思緒都要氾濫成災,偏偏挑揀半天也說不出像樣的話語。 電話那頭聽著他簡短的回應沉默半晌,輕淺的呼吸從這頭傳遞到那頭。像個頭暈目眩的小小信使,抱著一大把空白的信紙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委屈地來回打轉。 不知誰推開了辦公室的門,漏進了些許寒意。周子舒忍不住顫了顫身子,感覺鼻頭有些發堵。 “你感冒了?” 溫客行敏銳地注意到那細微的雜音,語調瞬間急了起來。 “什麼時候的事?” “沒,過敏而已,小事。” 這時周子舒發現班長成岭帶著幾個學生在門口探頭探腦,眼神可憐兮兮的,顯然又惹了什麼出乎意料的麻煩。他只得匆匆解釋幾句後掛上電話,無可奈何地將學生招到自己眼前,認命履行為人師表的職責。 待周子舒終於能稍稍喘口氣時,又是一個鐘頭過去。他拿起手機想回撥給溫客行,卻發現對方五分鐘前傳來訊息。 “有東西給你,知道你忙,幫你放在管理室。回家前記得去拿,多休息。” 平平淡淡的口氣,周子舒卻似乎聽見那人緩慢的嗓音,想囑咐著他又怕踰矩,一字一句溫柔得鋪天蓋地。 他猛地跳了起來,奔跑著穿過平日總喝斥學生不許嬉鬧的長長走廊,握緊發燙的手機像按住怦怦跳動的心臟。 走廊盡頭有陽光傾瀉而下,晃得視野浮泛迷離。唯有那人一襲雪白冬衣的背影鮮明如畫,久遠地印在周子舒的眼底,像一場不會破碎的夢。 “溫客行!” 他以為自己會發出驚天動地的呼喊,可聲音卻啞了。溫客行立即轉過身望著他,目光似乎在疏離與擔憂間舉棋不定,最後釀成一聲淺淺的嘆息。 “抱歉......我剛剛......有學生……這幾天的早上……也都是因為有事所以……” “嗯,別急,先緩口氣。” 周子舒不知道自己該解釋些什麼,氣喘吁吁說著顛三倒四的話。溫客行也不催促,神情平穩如常,低頭為他理了理衣襟。 “怎麼跑這麼急?大冷天連圍巾都沒戴。” “收到你的訊息……怕錯過了……” “那正好,可以直接給你。” 溫客行輕輕笑了起來,從懷中拿出一小束看似花苞的植物,包裹在牛皮紙中,淺褐色的頂端毛茸茸的,枝梗部分用細細的麻繩紮起,打了個小巧的蝴蝶結。 “謝……謝謝。” 周子舒從沒見過這般樸素的花束,覺得溫客行傳遞心思的方式彆扭含蓄得可愛,有些壓不住嘴角的弧度。想就算對方送的禮物是語文題庫,自己約莫也會認認真真填滿每一個待答的空格。 他伸手接過花束,溫客行的指尖試探性地輕碰他的手背,彷彿暫駐水面的白鳥。一雙眼睛灼灼發亮,帶了點微小的笑意。 “我以為你在躲我。” “沒有……” 周子舒急切地開口,卻不合時宜地重重打了個噴嚏。溫客行立即變了臉色,一點點語焉不詳的期盼都拋諸腦後,只記得焦急地推著他回教學大樓。 “你不能再吹風了,先進去,之後再說。” 鐘聲響起,周子舒曉得這短暫而幸運的時刻就要結束。可回到現實前仍想掙扎一番,一句近乎撒嬌的低語便衝口而出: “那你之後會打給我嗎?” 溫客行頓下動作望向他,目光像在最晴朗的日光下曬過一天又一天,溫暖地將周子舒整個人包裹起來。 “好啊。” 周子舒下班途中到雜貨舖買了個淺青色的玻璃小花瓶,將那花束澆點水養了起來。想等花開的那天,拍張照片傳給溫客行。 那人一定也會露出融融春水般好看的笑容,輕輕呼喚他的名字。 手機一點一點震動,像慢慢漏進生活裡溫柔的氣息。 “怎麼還在打噴嚏?我給你的辛夷你吃了嗎?” “辛……夷?” 聽著溫客行有些低沉的嗓音,周子舒抽了抽泛紅的鼻頭,目光遲疑地飄向怎麼也不盛開的“花苞”。泡水後顯得有些發蔫,垂頭喪氣地掛在花瓶邊緣。 “是啊,我特別去藥房裡挑了品質不錯的,只要搗碎後煎服就可以了。” “原來那是吃的嗎?” 他聽見電話另一頭爆出笑聲,默默地想,這回又出糗了。 早該想到溫大夫這愛操心的性子,怎麼可能大費周章,只為送出沒有實用價值的禮物。 室內瀰漫著辛夷芬芳的香氣,鍋中圓滾滾的藥布包被熱水推送著輕輕翻動,彷彿藏著一點想笑的心情。 “不好意思……浪費了你的藥材……” 周子舒侷促不安地坐在沙發上,望著帶了另一批辛夷花苞到訪,正在廚房裡垂首煎藥的溫客行。窘迫得只想將臉埋進抱枕,做一隻鋸木屑裡膽怯的倉鼠。 “不浪費的。” 熟練地熄了火,溫客行撈起只剩半個腦袋露在空氣裡的小動物,將瓷碗小心放在他手中。周子舒的鼻尖與臉頰都紅透了,頭髮亂七八糟,有些可憐地眨著眼睛。 “下次送你真正的花。” 周子舒慢慢點了點頭,啜飲熱飲時睫毛被水氣薰得潮濕朦朧。讓他聯想到偶然落在掌心的羽毛,萬分柔軟的觸感。 溫客行忍不住傾身吻了吻周子舒的前額,那裡一片冰涼。可心底卻滾燙得像升起一簇溫暖焰苗,讓魂魄都燙了起來。 這人如此可愛,教他如何忍耐? 辛夷,辛、溫。歸肺、胃經。發散風寒,宣通鼻竅。 之四‧蒼耳 周子舒手一抖便灑了捧在掌心的藥碗。 第三次越線,也說不定從來沒有線的存在,一切都是他畫地自限的藉口。 兩人的呼吸貼得極近,衣領都沾上一片深色的水漬,清冽甘甜的藥香瀰漫在空氣中,好像許多躁動的思緒瞬間都混雜成一團。周子舒望著剛剛吻他的人鬆開手顫抖著後退,好看的眼睛迅速紅了起來。 “嚇到你了?” 勉強擠出溫然笑意,帶了些許愧疚的模樣。第一次的退縮能解釋成驚嚇,第二次約莫就無話可說。溫客行想著或許該在對方真正露出抗拒的神情前禮貌離開,或許也能胡謅自己曾在法國留學,親吻額頭不過是個友好的暗示……說什麼都好,只要讓彼此別顯得這樣難堪。 “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就先離開……”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盡力隱藏自己還未踏出房子就先溼透的神情。暗自慶幸這段沒來由的緣分結束得夠快,還不算太過喜歡。 但周子舒低頭拉住了他的衣襬,從原本跪坐的姿態慢慢撐起身體,雙手攀住他微微顫抖的肩膀。那張秀麗端正的面龐從鼻頭到耳尖幾乎都紅透了,眼神卻很執拗,將溫客行整個人動彈不得地釘在原地。 “你他媽這樣想走?” 對方輕聲咒道,與教師身分截然不同的魯莽口吻,襯著濃濃鼻音簡直可愛得一蹋糊塗。咬字笨拙,彷彿說話的人也不習慣這樣耍流氓,只是需要一點壯膽的底氣。 接著那對蒼白的脣與體溫一起義無反顧地覆了上來。 溫客行只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這次我不會半途停下來喔?” 他的眼眸幽暗,那雙鹿一樣清澈的目光消失了,好像一頭月夜裡就要變身的狼。可嗓音仍舊有些哆嗦,小心翼翼收著自己鋒利的爪子,輕柔地嗚咽。 一切發展得太迅速。溫客行作夢也沒想到,這個體質虛寒,稍稍被他握緊手就驚嚇得彷彿喘不過氣的人,能大膽至此也柔韌至此。周子舒後仰著身子任憑他將自己壓倒在沙發上,躺在他壟罩兒下的陰影中,神情也像壓抑著什麼似的半明半暗,咬著牙嘶啞地說: “不要說那麼多廢話。” 求之不得。 溫客行試探性地輕咬周子舒的脣,模樣彷彿孩子捧著一顆鮮脆欲滴的紅果。怎麼也捨不得一口吞下,只能一點一點珍惜地品嘗。那果子也因此沾滿了濕漉漉的水印子,艷麗的部分更艷麗,甜似乎也變得更甜一些,嘴裡全是對方微溫的氣息。 周子舒感覺臉龐被人捧起,溫客行的手指擦蹭著他的髮際和眼角。慣於揀藥煎湯,有些粗糙又溫柔無比的觸感,嘆息著拉近彼此的距離,像要更徹底的擁有他。 “嗯……” 對方的舌尖在口中輕輕打著圈,周子舒整個人都被親得發軟,堵塞的鼻頭吸不到氧氣。好不容易偷得一點喘息的空隙,溫客行卻又變換了角度,帶著一點霸道與執拗地深深嘆入他的口腔。 “唔……” 缺氧的腦門一片空白,偏偏掠奪他氧氣的人肺活量好得不可思議,彷彿彌天大浪,一下又將他捲入洶湧的海裡。濕透的船帆浮浮沉沉,早沒了先前的意氣風發,可憐得似乎快要哭了。 不想成為第一個在接吻過程中窒息而死的笨蛋,周子舒迷迷糊糊地拍打溫客行的肩膀,扯著他衣領的手不住顫抖,認慫地喃喃“你停一下……你停一下行不行……” 聽他嗓音虛弱異常,溫客行心不甘情不願地鬆開了他。看周子舒立刻如獲大赦般仰首靠在椅背上,微微紅腫的嘴半張著氣都喘不勻的模樣。有點愧疚地意識到,自己實在把人欺負得太狠了些。 可這樣下去也不行啊。 溫客行起身到廚房為他倒了杯水,也讓自己衝動的腦袋冷靜下來。同時默默盤算著治療過敏的藥方,再有效的湯劑終歸緩不濟急,總之今天只能暫且忍耐了。 再回到客廳時,周子舒正抱著紙巾盒打噴嚏。眼神似乎有些迷離,但仍抬頭對著他微笑,鼻尖粉粉的。溫客行上前一摸,發現他在方才的激烈中出了一層薄薄的虛汗,再這麼下去肯定得感冒了。 “快去換套衣服。” 他沉下聲線時聽上去特別凌厲,周子舒吸了吸鼻子,本能性地起身照做。不一回卻又跑了回來,抿著脣俯身輕輕在溫客行額間落下一吻。 “下次你可以不用停下來。” 語畢一溜煙逃回房間,留下溫客行一個人捧著發燙的臉頰。開始默背神農本草經,努力調整過快的呼吸,笑容卻無以抑制地悄悄爬上嘴角。 往後一整個月,周子舒早晨都會收到溫客行煮的藥湯,放在保溫瓶中氤氳著苦澀的香氣。擔心他不敢喝,溫客行會在一旁留下紙條,上頭詳盡寫了裡頭添加的所有藥材。 “白芷、辛夷、薄荷、蒼耳……” 他在暖黃的日光下讀溫客行秀逸的字跡,忽然笑出了聲。拿起筆輕輕圈起“蒼耳”兩字,在一旁端端正正地寫道──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蒼耳子,辛、苦,溫,有小毒,歸肺經。散風除濕,通竅止痛。 之五‧柴胡 溫客行第一次與周子舒搭話的那一天,原本已經計畫好了要找個夠高的大樓一躍而下。他沒有家人,中醫師證照與遺囑一起端端正正地收在診所抽屜內。料理後事的不用花費太多心思,他的死只會成為紀錄上一筆清淡的註記。 地鐵中沉悶的空氣搖搖晃晃,一站一站的光影混亂流淌過車窗,溫客行在心底默默與世界做最後告別。死到臨頭他的心情反而很輕鬆,甚至心情極好似地哼起歌來。目光望向那個總與他搭乘同一班地鐵的蒼白男子,想著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該不該上前體醒對方早餐別吃那樣油膩的肉包? 溫客行觀察過對方很長一段時間,經典得幾乎能直接印在《虛寒症》示意圖上的疲乏面色,是漫漫人流中一抹顏色單薄的影子。可那雙黑白分明的眸燦亮極了,好像藏著一對現代人類無緣擁有的星子。 那人很瘦,杵在擁擠群眾間也不占位置,溫客行能輕而易舉將他的影子收入眼底。從長大衣下纖細的腰到輪廓分明的鎖骨,從泛紅的鼻尖到咳嗽時會微微鼓動的喉結,幾乎被溫客行嫻熟地描畫在腦海。 他遠遠目送著對方踏進學校,也凝視著他拖著滿身倦怠靠在扶手邊打盹,時不時輕聲咳嗽,許是著了風寒。心情好時溫客行腦中常胡亂想著各式各樣能醫治對方的藥材,揣摩那好看的脣紅潤如夏季的川紅花,活血潤燥,抿著一點濕潤的氣息朝自己微笑。還未接吻就醉倒在自己的幻想中傻樂,明明現實裡連名字都還沒交換。 偏偏診所裡病人來來去去他總等不到對方敲門求醫。於是體質虛寒的人依舊筋疲力竭,空有醫術的大夫懷才不遇,他們日復一日在連接城市的地鐵中錯身而過,轉身投入枯燥的生活,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後來溫客行常說周子舒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然後在對方困惑的眼神中怡然表示“第一次見著這樣的美人燈,不好生看顧著不行。” 如果說溫客行的生活是一頁一頁白紙黑字的藥單,那麼周子舒就是清晨裡偶然長在窗邊的車前草,觸動他寂冷靈魂的一點愛憐的顏色。 “我想看一下你的舌象,可以嗎?” 面對這樣的請求,周子舒有些窘迫似地紅了臉,最終仍溫順地微微張大嘴巴。讓溫客行輕輕扳起他的下顎,兩人靠得極近,接吻一般曖昧的暗示。 溫客行步步為營,他此刻認識了周子舒的脈博,撬開對方平日緊抿的嘴脣,他要一遍一遍默背神農百草經來阻止自己提出更過分的請求。他不覺得周子舒有理由喜歡溫客行這個人,心跳得再急躁行動也是溫雅地點到為止。 他想著逢場作戲也好,等新鮮感一過就繼續執行未竟的跳樓大計。可周子舒偏偏像感應到了什麼,魯莽地闖入他的診間。一手壓著胸口艱難地呼吸,目光卻炯炯發亮,笑起來像自晴空傾瀉而下的光。 “今天一起吃飯吧?” “在想什麼?” 周子舒換了一身衣服出來,感覺鼻子不堵了,語調也輕快許多。反倒沙發上的人悶頭將他攬入懷裡,嗓音悶悶地壓在他耳際,像一隻有氣無力的大狗。 “周子舒,你馴養我了,你要對你馴養的東西負責。” 首先牽起自己手的人是他,將自己不管不顧壓在沙發上吻得天昏地暗的人是他,此刻露出脆弱欲哭的神情,躲在《小王子》後含蓄地請求周子舒不要走的人也是他。周子舒望著溫客行的微笑裡有害怕的弧度,忽然感覺心臟疼痛,好像看透了一點點對方害怕寂寞的本質。 或許笨拙的不只有自己。 他微微偏頭用鼻尖蹭過溫客行的臉龐,慢慢地說: “叫我周絮。以前父母會這樣叫我的,現在他們已經不在了……” “阿絮?” “嗯。” 碰觸他的指尖冰冷又溫暖,宛如眼底小小的焰火。溫客行頭一次覺得自己沒有這麼窮,因為周子舒給了他一個獨一無二的秘密,腳步聲如音樂一般將滿心溫暖從洞中喚了出來。他不自覺啞了嗓音,顫顫地又喊了一次: “阿絮。” “老溫。” 接著他們相吻,每一次都比前一回更漫長一點,也更貼近靈魂一點。月光從窗簾的縫隙裡點亮兩人擁抱彼此的輪廓,說不上誰馴服誰,只是同時被心底滿意而出的震顫淹沒。 溫客行安心地聽周子舒柔軟的呼吸,就像在聽風吹過麥田的聲音。 柴胡,苦、辛,微寒。歸肝、膽經。疏散退熱,疏肝解鬱,升陽舉陷。 (柴胡是目前被列入治療憂鬱症可考慮使用的中藥材之一) 之六‧五味子 溫大夫其實很膽小,害怕被討厭,害怕抓在手中的陽光總有一天會消失不見。 他不想讓自己顯得太急躁或太失禮,入夜便匆匆收拾了情緒從周子舒的住處落荒而逃。告別時他不敢仔細凝視周子舒的表情,腦袋發燙指尖來回打著架,理應得體的告別說得丟三落四。反倒周子舒主動踮起腳尖吻了吻他,輕聲說明天見。 明天見。 短短三個字又要讓溫客行失眠,是那種寒熱錯雜一般的症頭,憂懼又期待,苦澀而甘甜。 他握著手機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絞盡腦汁才想到一個打擾周子舒的好藉口。屏氣凝神用小小的鍵盤上慢慢打出“晚上睡覺要穿襪子,避免陽氣不足,可以保暖。”每個字都像輕輕敲打一顆敏感易碎的心,訊息送出後的等待令他胸口發痛。還在思考是否該在心悸而死前拿毫針扎穴自救,手機卻及時震動起來,是周子舒。 對方傳來的照片裡有雙裹著毛茸茸襪子的腳,腳踝處兩對狐狸耳朵形狀的羊毛球,穩穩當當棲息在被窩裡,還附上一個模樣挺乖巧的笑臉表情包。 這下溫客行更矛盾了,一面小心翼翼將照片存進手機裡備份兩遍,一面又氣對方不懂照顧身體,半夜還能清醒迅速地回覆訊息。 等回過神時已經撥通了電話,氣急敗壞叨唸一堆熬夜傷身的例證。另一頭的人溫和依舊,只是鼻音明顯,帶笑著耐心解釋道: “本來要睡了,可是被子裡太冷,睡不著。” 語尾伴隨著幾聲噴嚏,入睡前被褥未暖的階段是過敏發作的高峰。溫客行聽著他連番抽紙的細碎雜音,心底有難受與無奈來回拉扯,想穿著睡衣奔過昏昏欲睡的大街,給周子舒一個驅散寒氣的擁抱。 可他最終只能讓嗓音盡可能柔軟些,囑咐: “下次記得先穿著外套躺床,等確定被子暖了再脫下來。” 周子舒抽了抽鼻子,不知是否在費力地藏起一點笑意,平靜地說了聲好。 “以後記得也用保溫瓶裝點熱水放在床頭。” “好。” 四周逐漸溫暖起來,兩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沉默緩慢地流淌,匯聚成窗外濕漉漉的月光。周子舒聽見溫客行低啞的嗓音,細微得像各懷心思的魚群潛身入水,一下子便沒有了痕跡。 “阿絮……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不能睡前也想想我?” ──不用太多,一點點就好。 沒了方才開立醫囑的底氣,怯懦的溫大夫又打算臨陣脫逃,不想被忘記,也不願成為他人的負擔。周子舒趕在對方討要溫柔的額度越縮越小前,鄭重仔細地應道: “好,會想的。” 他想成為大海,每一寸身子乃至滿漲的心,都能任由溫客行安穩地棲息。 早晨上班前兩人特意提早半小時出門,在地鐵站附近的小店內吃早餐。周子舒抿了幾口燕麥粥便微微蹙起眉頭,一手悄悄抵住胃部,表面仍不動聲色繼續將熱騰騰的粥糜放入口中。 察覺異樣的溫客行喊住了他,越過桌面扣住他纖瘦的手腕,一摸脈象便露出了然的神情。 “胃又痛了?” “嗯……” 周子舒倒很習慣,不是多天翻地覆的疼痛,平日熬著熬著就過去了。但溫客行放下咬了一半的三明治便坐到他身旁,指尖摸索著慢慢揉捏他的腹部,近乎肆無忌憚的親密姿勢,周子舒感覺全身都燙了起來。 “阿絮,你是不是吃飯不專心,還在想工作的事。憂思過度,肝鬱氣滯,才會胃痛。” 溫大夫嗓音幽幽的,萬般心事在他的碰觸下無所遁形,周子舒禁不住懷疑這人其實會讀心。 可周老師不敢承認,始終兢兢業業春風化雨,一心奉獻給教育事業的他,開始有了不敢明說的私心,辛酸甘苦鹹,五味雜陳的秘密藏在低垂的眼底,不願意讓溫大夫一眼看穿。其實周子舒牽掛那雙瀲灩眼睛的時間比學生更多一點,被小心翼翼哄著化開的鬱結,如果毫無遮掩地攤平在陽光下,或許裡頭全是溫客行微笑的影子。 昨夜周子舒握著手機翻來覆去想他,被窩都暖透了,卻寂寞得失眠半宿。 五味子,酸,甘,溫。歸肺、心、腎經。斂肺滋腎,生津斂汗,寧心安神。 之七‧茯苓 放學後周子舒走出校門,一抬眼便發現溫客行佇立在簷下。含蓄的溫大夫在俯身接過他的公事包時迅速吻了吻他的臉頰,呼吸很輕,像偷偷捧起一朵纖薄的落花,優雅得連周遭熙來攘往的學生都沒驚動。 周子舒垂下眼睫默默牽起了他。今天他們約好了要在周子舒家做飯,黃昏時分市場最擁擠,他們有避免走散的好藉口,十指能在大衣長袖的遮掩下安靜地緊扣。 “阿絮,你早上胃疼,剛好今天有品質不錯的茯苓,給你作茯苓栗子羹好嗎?” 市場盡頭有個精神奕奕的婆婆在賣桂花蜜,裝在小小的塑膠杯裡供客人品嘗,四周滿是清冽芬芳的氣味。溫客行見周子舒淺嚐幾口後眉眼舒展的模樣,毫不遲疑便抱起整罐要價不斐的蜜糖,輕聲請婆婆結帳。 “老溫!” 周子舒遲疑地扯住他的袖子,溫客行這一趟採買的野生茯苓與板栗都不算便宜,自己並不刁嘴,簡單幾樣清粥小菜就能養活,實在不須這般鋪張浪費。 但溫客行有買下桂花蜜的完美理由,桂花溫補養氣,暖胃養顏,多適合溫暖他長年蒼白的臉色。 事實上哪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小心思,不過見你開心,便願意浪擲千金。 周子舒被那些冠冕堂皇的醫學名詞繞暈了頭,沒再說什麼。只是悄悄從掏出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趁對方不注意塞進他的錢包,這才安心地拎著大包小包的食材與溫客行慢慢走回了家。 一進門,溫客行先迫不及待地嚐了口滿身桂花香氣的周老師。兩人在沙發上纏綿一陣,直到快喘不過氣的周子舒艱難地推推他,溫客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到廚房做飯。心裡幽怨地計畫著該在羹湯裡多加點茯苓,讓那入冬後益發容易咳嗽的人快些健康起來。 軟糯的板栗與桂花的香甜一點一點溫暖了室內的空氣,周子舒慢慢調勻了呼吸,聽著廚房中穩定傳來的切剁聲禁不住笑了。溫客行的背包在方才的糾纏掙扎間掉了下來,裡頭的幾樣物件散落一地。 周子舒發誓自己沒有窺探對方私人隱私的意圖,卻被一張整齊折疊的紙張吸引住目光。 那是溫客行幾周前寫好,卻始終沒有丟棄的遺書。 “阿絮,準備一下,等等就可以吃飯啦!你在看什麼……?” 輕快的嗓音戛然而止,溫客行在溫暖的空氣裡緩慢地發抖,像陡然落入深不見底的冰窟,發麻的腦子指流轉著一道絕望至極的聲音── 這下周子舒全都知道了。 溫客行望見落在周子舒手中的紙張,便知道一切都完了。那個看破他的人慢慢轉頭凝視著他,目光裡有許多難懂的思緒,彷彿晦暗夜色下一座忘了點燈的城市。 “老溫……”周子舒開口了,嗓音帶著些微顫抖,爐子裡的湯想必快要滾了,可溫客行什麼也聽不清楚。晃曳的視野中只剩對方輕輕開闔的脣瓣,宛如受刑人聆聽最後的宣判。 “原來你一直不快樂嗎?” 還來得及。溫客行想,他可以立刻雲淡風輕地笑一笑,辯稱紙上的文字不過是拙劣的玩笑。可眼眶裡忽然漫起大片水光,周子舒是他荒瘠生命裡一點絕無僅有的綠意,但那些偷來的幸福總有一天要揮霍殆盡。 就像此刻周子舒發現了溫客行最不堪的一面。曉得他不只是溫柔可靠的溫大夫,他有一顆瀕臨破碎的心,豢養著憂傷的怪物,要花費好大的力氣才能堆出一個看似完整的笑容。 “如果我說我活得很痛苦,會不會嚇到你?” 廚房中沸騰的湯鍋在尖叫,但溫客行已經站不住了,弓著肩膀慢慢蹲到地上。胡思亂想著說不定能就此生根發芽,讓周子舒沒辦法趕走他。 周子舒當然不可能趕走他,起身去關了爐火,接著俯首擁住這個縮成一團的影子。用疼痛酸澀的胸口貼近對方濕潤的眼睛,想承接那一點茫然墜落的脆弱。 “以後有難受的事,就說出來,不要把心藏著,獨自承受痛苦。” 溫客行把支離破碎的靈魂藏得那麼好,驕傲得讓人心軟。或許就是因為太過溫柔,才讓自己變得如此悲傷。 “我的心有什麼好看的?” 懷裡的人悶悶地說,周子舒覺得自己好像摟著一團膨軟的雲朵。這雲其實愛哭極了,表面逞強地說沒事,卻悄悄依賴著一個溫暖的擁抱。 “我想看。” “也許你看了我的心,就會發現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個人。” 溫客行不敢抬頭,但周子舒輕柔地捧起他的臉龐。眼眸彎彎瞇起,笑容清澈明朗,好像這個清冷世間一盞為他而點,永不熄滅的燭光。 “那我就再認識你一次。” 茯苓,甘、淡,平。歸心、脾、腎經。利水滲濕,健脾安神。 桂花,辛,溫。散寒破結,化痰止咳。 之八‧生薑 洗淨的碗盤晾在白鋼架子上,殘餘的水滴平穩而緩慢地落入槽底,響音像極了窗外雨水輕敲屋簷。周子舒被熱呼呼的茯苓羹暖了臉頰,長年蒼白的神色難得透出一點薄紅。小小的酒窩裡釀了一絲微笑的影子,追著溫大夫眼睫間緩慢晃動的光暈。 餵飽了人、入夜大雨、隔日的行程……他拘謹的客人有很多理由可以起身告辭,偏偏一雙長腿被貓兒般的重量壓著,幾番柔軟的掙扎後依舊只能敗下陣來。無奈地望向他嘆息“阿絮……”嗓音彷彿誘哄一隻任性的小獸,周子舒指尖輕輕點住對方肩膀的姿態也像貓,溫暖呼吸若有似無地蹭過耳朵,留下令人心臟震顫的呢喃: “今晚留下來吧,嗯?” 周子舒想,如果溫客行真的害怕,他可以當那個比較主動的人。 他還有另一雙毛茸茸的暖黃色襪子,如金黃燦爛的麥田,可供被馴服的狐狸棲息。也有恰好夠分一半的棉被和完整的心,讓總是失眠的溫大夫睡場安穩的好覺。 “留我下來,可就趕不走了。” 溫客行的眼睛還是紅的,望上去可憐又委屈。偏偏還要虛張聲勢地威脅他,如天寒地凍裡努力收著爪子叩門的小狐狸,寂寞得發抖仍是要強。不曉得門後的人早藏好一個大大的擁抱,等著被傾盡全力地按入懷裡,發燙的胸口貼在一起,綿密的吻覆上嘴脣。 周子舒洗完澡披著單薄的睡袍踏出浴室,四下張望了一圈都沒看到溫客行的身影。外頭滂沱雨聲將萬物吞沒,他著急得連襪子也來不及穿便赤腳奔至客廳。幸好呼喚的話語還壓在胸口,就望見溫客行在廚房忙碌的身影。 “嗯?我在煮薑茶,睡前你喝一些,比較不會受寒。” 忽然被人用一股蠻橫的力量從背後抱緊,溫客行將那雙環住自己的臂膀往遠離電鍋的方向挪了挪。手上忙碌的動作不停,將剩餘的生薑切成薄片,放進保鮮盒中封好。又小心洗淨了手,才回身接住那個纏人的擁抱。 “阿絮,你怎麼沒穿襪子就到處跑?夜晚寒氣重,待會又要難受了。” 周子舒沒有解釋自己莫名其妙發瘋的原因,只是忽然覺得空氣很涼,鼻頭微微癢了起來,像在應和溫大夫輕輕的嘆息。 “阿、阿嚏──!” “看吧。” 電鍋開關適時跳起,理虧在先的周子舒垂著眼睛,悄悄抽了抽發堵的鼻子,小口小口啜著熱飲。入口嘗到生薑特有的刺辣,嚥入喉底卻帶著隱隱甜意。 溫客行放了紅糖。 那人伸手無奈地捏了捏他的鼻梁,微笑起來的樣子也像化解心事的糖。 喝完了薑茶周子舒又被溫客行拉入被窩,那是周子舒第一次入睡不感到寒冷,心頭與肚子都暖呼呼地,摸索著將臉龐埋進對方的臂彎。 溫客行的腳在緩慢擦蹭著他的雙足,約莫專心致志地想捂暖它們。可周子舒覺得逐漸滾燙起來的是另一個部位,連忙按住他啞聲道: “別……再這樣下去我們兩個今天都不用睡了。” 溫客行卻一把扣住他的手,將人壓進翻騰被褥裡不由分說地吻了上來。 “暖暖身子比較好睡。” 行吧。指尖在反覆的春潮沖刷下蜷縮又鬆開,留下一點紅紅的印子被始作俑者撈起,放在脣邊珍惜地親吻。雙腿被抬高,溫客行進入他的動作萬般溫柔,小心得令周子舒忍不住主動抬起身體,加深擁抱的力道。 他隱隱聽見那人小聲地說阿絮你別離開我,周子舒近乎縱容地想,那應該是我要說的話。 春盡已是夜半,溫客行將懷裡迷迷糊糊的人摟得更緊。 方才周子舒發瘋,他也在床上溫柔地瘋了一回,終於能將一點難言的憂慮說出口。他嗓音發顫,貼在對方耳邊低聲問道: “阿絮,你會不會覺得有個抑鬱的男朋友很麻煩?” 周子舒困倦得幾乎要睡去了,可鼻尖還是挨著他臉頰清瘦的輪廓,他們在雨聲裡彼此依偎,守著心口那點柔軟的情愫。 “那你呢?會不會覺得有個不能接吻太長時間的男朋友很困擾?” 溫客行終於輕聲笑了,這個忽然出現在他生命裡的陽光時在美好得令人費解。可是也正因為難懂,才顯得如此值得珍惜。 小心握緊溫暖的掌心,第一次覺得自己真正擁有了什麼,豐盈而踏實。 兩人都是鯨魚,活在海裡卻要擔心溺死的問題。生活有太多苦澀的細節,但他們可以互相拉扯著浮上水面,每回氣息交換都像一次綿延的呼吸。 生薑,辛,溫。歸肺、脾、胃經。發汗解表,溫中止嘔,溫肺止咳。 薑糖飲,取生薑3~5片 紅糖3~6克開水沖服,溫中散寒,暖血益胃。 之九‧桂枝 “發燒了……誰讓你淋整路雨回來的?不會打電話跟我說一聲嗎?” 溫客行望著手中的溫度計輕嘆了口氣,想著幸好數字不算高,等等用桂枝熬湯應該能壓下去……窩在被褥裡的人忍不住想伸手揉一揉他嚴肅的眉頭,卻被一把抓住隱隱發燙的掌心。 “阿絮,你應該知道,你這身子是淋不得雨的。” “哪有這麼嬌氣……” 周子舒將臉龐埋進枕頭裡,嗓音濛濛地像外頭長著毛邊的雨聲。不知是否心底其實暗自氣惱自己的緣故,他總覺得胸口有些窒悶。但逞強地沒說出口,不想看見溫客行更加焦急的面容。 “嗯?你的胃不嬌氣?你的肺不嬌氣?” 溫大夫對這毫無自覺的病人氣極了,語調也低沉下來。分明心疼得想哭,可無法抑制話語尖銳的稜角。 “總不能要我眼睜睜看著那幾個學生淋雨吧?” 雨季裡周子舒一直記得帶傘,今天卻冷著臉遞給了打算冒雨回家的成岭等人。青春期的少年從不將風雨看在眼裡,面對大人的關懷也只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垂首道謝,說不定很快就會將傘塞進某個角落裡生灰塵。 但周子舒怎麼也無法眼睜睜目送他們溼透的背影。 “就讓他們淋雨怎麼了?小朋友淋雨生點病,大不了兩天就好了。” “溫客行!”周子舒猛然撐起身子,帶了點咬牙的怒氣與警告,身上的難受令他口氣也不自覺暴躁起來。 “他們是我的學生,作為教師,本來就該把他們放在第一位。” 床邊的人怔楞望著他,呼吸微微發抖,好像眼底浮現出一點薄薄的冰晶,氤氳模糊,下一秒就要破碎。 “所以我不是你的第一位嗎?” 聲音輕得彷彿將自己蜷縮著環抱起來的孩子,周子舒笨拙地想給他一點安慰的碰觸,卻被含著淚的人低頭躲開了。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 周子舒心底空盪盪地發痛,如同闖了彌天大禍,可受傷的溫大夫輕描淡寫原宥了他,反而令他無話可說。 縮進被窩裡壓抑住一聲咳嗽,周子舒忽然覺得疲倦得開不了口。只能勉強胡亂說了點話,希望溫客行能俯身聽一聽,不要露出那樣憂傷的神情。 “我們都先冷靜一點,你、你先去忙別的事,我睡一下就好了。沒事的,好不好?” 周子舒聽見那人起身開門離去的淺淺腳步聲,耐心數過五百秒才摀著嘴咳了起來。明明發著燒,卻覺得身子冰冷極了,只有肺部一陣一陣汞著滾燙的熱氣。他緊抓著發皺的床單咳了又咳,幾乎能聽見自己脆弱的支氣管乾澀迸裂的細音。 “嗚……” 咳嗽仍在繼續,喉間似乎漫起燎天大火,幾乎喘不過氣。 他搖搖晃晃地想伸手抓起不遠處的水杯,昏花的眼睛卻無法準確估計距離,連人帶著棉被重重從床上摔落下來。撞擊所帶來的昏眩似乎令虛弱的他短暫暈了過去又好像沒有,周子舒已經無法判斷。本能地壓著疼痛的胸口不斷咳嗽,咳到最後只剩風灌入殘破房樓般刺耳的哮聲。 因用力過猛,周子舒猛然反嘔出混著胃酸與痰液的汙物。五臟六腑似乎都在癲狂地尖叫,缺氧的腦門嗡嗡作響,耳邊隱約聽見怪異的喘音,有個念頭模糊地浮起又沉下── 呼吸,快呼吸。 他發現自己沒辦法呼吸。 溫客行離開房間後立即出了門,邊走邊抹著眼淚。他曉得周子舒不會不要自己,卻無法抑制腦中紛亂的負面思想。不想被對方看見自己這樣狼狽又不講理的模樣,只能短暫地遁逃。 熟識的中藥房老闆見溫客行眼眶發紅,敦厚地沒有過問,依著藥方包了些桂枝、白芍與炙甘草給他。這些日子總買些溫補的藥草,或許對方暗暗猜測自己有了個體質虛弱的愛人。卻秉持從不說破的體貼,只是在紙袋裡多放了些梅花形狀的仙楂糖。 “病人總怕苦,吃點糖就不鬧性子了。” 告別笑容溫潤的老闆,溫客行想,或許鬧性子的其實是自己。 一種奇異的預感迫使他抱著紙包奔跑起來,計畫著待會端著剛煎好的藥湯再去敲周子舒的房門,用一顆糖換對方縱容彎起的笑眼。 到時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抱緊周子舒,纏人地撒嬌道── “阿絮,你最愛的還是我,對不對?” 他知道對方會無可奈何地勾著脣角,在吻與吻之間輕聲回應“對”,眼底一片敞亮柔軟的綠意。 可當他推開家門,卻只聽見房內一陣接著一陣撕心裂肺地劇咳。周子舒像破裂的瓷器般蜷縮在地,脣色也蒼白如散了一地的碎片。似乎竭盡全力想呼吸,卻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細微的喘音,幾乎徹底沒有了意識。 桂枝,通辛、甘,溫。歸心、肺、膀胱經。發汗解肌,溫通經脈,助陽化氣。 之十‧杏仁 醫院將周子舒診斷為急性上呼吸道感染誘發哮喘發作。 急診醫師認出溫客行是他過去在醫學院修課時的學長,留了心眼格外仔細地解釋周子舒的狀況。輕拍對方的肩膀要他別擔心,幸虧送醫及時,胸片檢查結果也未顯示有嚴重的感染。 “如果血氧飽和濃度穩定下來,沒有繼續喘的話,就可以出院回家休息了。” 夜晚的急診室鬧哄哄的,給予吸入劑治療後周子舒已經逐漸恢復意識。可還沒多少力氣說話,用冰涼的指尖小心去牽溫客行的袖口。 溫客行俯身側耳,兩人都說了一句嘶啞的“對不起”,稀薄的嗓音震盪心口,疼得魂魄都要碎裂。 “你是豬啊,有什麼好道歉的?” 低頭遮掩瞬間泛紅的眼眶,溫客行的身影好像一點一點縮得更小,急診室熾白的燈光太有侵略性,將用力扯著病床青綠色床單的他鋪天蓋地地吞沒。 這下輪到周子舒陷入為難,他很想輕輕揉一揉溫客行的髮頂,可每次伸手對方就躲得更遠一些。溫大夫明明嚇壞了,還強撐著醫者的架子要他休息、別操心,屏氣凝神地拼命睜大眼睛,就是不肯讓眼淚落下來。 “你……吃飯了嗎?” 溫客行勾著缺乏血色的脣勉強道。 “我不餓。” “可是……我餓了……我想吃布丁……” 周子舒朝他彎了彎眼睛,裡頭一片淋漓燦爛的流光,好像朝露反射出一點太陽熹微的殘影。因為臉龐太蒼白,那溫柔的神情幾乎令人隱隱憂傷起來,有種美好事物即將破碎的預感。 搖搖頭甩去滿腦子紛亂的思緒,溫客行深呼吸,用濃重的鼻音說: “甜辣油鹹都禁止。” “……那我能吃什麼……你就買什麼吧……” 彷彿回到了被管著吃食的日子,周子舒心底跟任性的病人一樣有許多願望。磨來扯去,其實最希望煩憂的溫大夫能好好笑一笑。 溫客行離開後,負責測量血壓的護理師悄悄告訴周子舒。方才他的男朋友抱著他奔入急診室時重重跌了一跤,手肘蹭出了好大一塊傷口,卻只顧著喊醫師救人,斑駁血漬沾濕衣襬也毫不在乎。 難怪總僵硬著閃躲他的碰觸,分明疼痛委屈得都要哭了,仍要逞強。 周子舒心頭揪疼,只能抓著吸入器努力命令自己呼吸。又在望見溫客行回來時將吸入器塞進被褥,仰頭若無其事地笑。 “你帶了什麼回來……?” “杏仁,潤肺。” 中醫在急診室毫無用武之地,只能盡力在醫療處置之外讓病人好過些。溫客行晃了晃手裡的袋子,盡量遮掩自己含淚欲哭的神情。周子舒卻一把揪住他的胳膊,精準找出他藏了又藏的傷口。 “受傷了也不說,痛嗎?” “你不舒服也沒和我說。” 病床上的人垂著眼睫,小心翼翼地用方才和護理師討來的創口貼為他包紮。假裝沒發現一點一點沾濕被單的淚痕,輕聲說: “老溫,真的不是你的錯。我自己好幾年沒發作了,都忘了有這個病。” 他望著溫客行潮濕的眼眸,記起有篇小說寫整座下雨的城市像一座沒有出口的迷宮,藏著無法進入的格子,裡頭有一個熱烈又隱蔽的秘密。 他想,說不定溫客行就是那個小小的,沒有入口的格子。自己在道路間執拗地徘徊,想要尋找一絲闖入的可能。 雨聲很大,溫客行將杏仁扳成小小的碎塊餵著周子舒吃下。後來不知怎麼變成一人一口的遊戲,溫客行咬著嘴中清甜的果實,蹙眉凝視對方得逞似的狡黠面容,忍不住俯下臉龐。 現在無法接吻,只敢輕輕碰一碰他微笑的嘴脣。 周子舒疲倦極了,可一躺下又開始呼吸困難,昏昏沉沉地無意識壓著胸口發抖。溫客行看不下他蒼白著臉強撐的模樣,只能將枕頭豎直,安放在他背後,讓對方短暫靠著自己肩膀休息。 “老溫……” 藏在陰影裡的面龐輪廓朦朧,彷彿快睡去般慢慢挪進他的懷抱,溫暖呼吸細微地吐在頸側,輕得似乎隨時都會消散。溫客行覺得這人有點像初生的小動物,呼吸與言語都笨拙極了,仍在迷迷糊糊說著話。 “我心裡的第一位是你。” “我現在比較希望你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溫客行忍著哽咽,撐住一個搖搖欲墜的美夢。他手裡握著那個被周子舒藏進被窩裡的呼吸器,忍了又忍,還是禁不住輕輕敲了敲對方冰涼的額頭。 甜杏仁,性味平甘。歸肺、大腸經。潤肺止咳。 之十一‧柳絮 周子舒出院後,仍要要透過吸入性類固醇延緩哮喘復發。溫客行手機裡是一排排定時的鬧鈴,時間到了便輕聲提醒他用藥。那是他們這幾日最親密的時刻,溫客行握緊冰涼的吸入器像攀住浮木,周子舒呼吸時無限靠近他的掌心,姿態彷彿溺水的人汲取最後一絲空氣。 溫熱的呼息溜過肌膚,小小的迷離的泡沫。他們在明暗昏昧的燈火裡竭盡全力不讓自己滅頂,眼光安靜搖曳,周子舒伸手想討要一個擁抱,卻被不著痕跡地輕輕推開。 “阿絮,晚上想吃什麼?” 眼前的人嗓音溫柔極了,半蹲在床邊朝上仰視著他,笑得像隻歲月靜好的小狐狸。但周子舒知道溫客行一點也不好,笑意難以抵達的眼底全是深深淺淺的陰影。只敢在藏進廚房的片刻稍稍垮下顫抖的肩膀,露出一點點脆弱至極的神情。 溫客行願意對他好,可是再也不敢碰觸他了。彷彿周子舒比春日裡的薄霧更易碎,只能小心翼翼地望著、思念著,再貪求更多好夢便要潰散。 “還是先喝點湯?這是我早上煮的,治肺虛,應該不會太苦……” 藥香氤氳,周子舒視野慢慢模糊起來。那人熬紅了眼寫下一張又一張的方子,一遍又一遍俯身傾聽他的呼吸。明明他們那樣靠近,溫客行卻將自己的心藏了起來。 “老溫,你不要這樣。” 周子舒想去抓他的手,不料對方像受了驚嚇般陡然鬆開指尖。藥碗砸了一地,溫客行的臉龐似乎也裂出不堪的縫隙,哆嗦著慢慢闔上眼睛。 “我又做錯了嗎?阿絮,那我應該做到怎麼樣,你告訴我啊……” “這不是你的錯……” 周子舒低微的話語幾乎淹沒在溫客行滾燙的目光中,他感覺胸口又隱隱痛了起來。只能暗自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咬入皮肉。 他們還有很多話沒有說清楚,不能在這種時候哮喘發作。 千萬不行。 “是我的錯,我沒有照顧好你,沒有發現你不對勁,沒有第一時間……” 對方仍在喋喋不休,彷彿心底早已安排無數罪狀,將自己列為十惡不赦的壞人。鋒利的言語同時成為劃開魂魄的利刃,周子舒眼睜睜目睹溫客行發瘋似地用舌尖割出看不見的口子,每多說一句神情就更殘破一分。像個被人遺棄的布偶,鬆脫的縫線再也藏不住裡頭髒汙的棉花。 “你不需要做這些,我跟你在一起不是因為你能照顧我,而是因為你是你!” 所有的自責、惶恐及更多無以言喻的悲涼瞬間傾倒崩落,溫客行終於流下了眼淚,瞳孔卻是一片荒蕪。 “如果我連照顧人都做不好,就不會有人愛我了……” “我一直愛你啊!” 這是彆扭的周子舒第一次坦承情感,但瀕臨崩潰的溫客行已經什麼也聽不見。回應他的是家門被重重摔上的巨響,傷痕累累的對方搶先一步,在徹底破碎前逃離這個家。 或許已經痛得再也不敢相信什麼。讓外頭的傾盆大雨一淋,說不定能澆熄心臟深處那不住搖曳的,憂傷的火苗。 溫客行站在能眺望大半繁華城市的天台怔怔發楞,那本是他規劃離開這個世界的出口。可從底層灌上的風冰冷極了,他不敢向前跨出最後一步卻又無處可去,只能顫抖著將自己蜷縮成小小一團。 腦袋昏昏沉沉,沾滿臉頰的淚水怎麼也抹不乾淨。負面思緒像高速奔馳的列車撞上山壁,四分五裂後那輪軸仍在擦出火花,空氣裡滿是一蹋糊塗的焦臭氣味。 溫客行想,還是不要再給別人添麻煩比較好。 “老溫。” 呼喚他的聲音很輕,柔軟得連細密雨聲都沒能驚動。周子舒不動聲色地上前擋在他與圍欄的中間,那雙眼睛明亮乾淨。就像他們初遇的那天,溫客行獲得一個毫無陰霾的笑容,瞬間彷彿被人間最美好的事物攬入懷抱。 “阿絮,你怎麼上來的?你的氣管…….” 晃晃手中的傘,那人笑了,將早已徹底濕透的他護進小小一方沒有雨水的天地中。 “當然是搭電梯上來的。” 周子舒在他身邊蹲下,解開自己一部分的長圍巾,小心地繫到溫客行的身上。兩個鼻尖輕輕埃蹭在一起,他的呼吸溫暖穩定,安穩地涵容著溫客行斷斷續續的抽咽。 “還好,你還沒有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一句話輕描淡寫地說破了他,溫客行也整個人破了,無法抑制地摀住臉龐失聲痛哭。口中胡亂一遍又一遍道著歉,愧疚與恐懼排山倒海地席捲而來,幾乎將他的存在徹底吞沒。 “你沒有任何需要說對不起的理由。” 他只想待在沒有人的地方無聲無息消失,可周子舒輕易找到了他。理所當然地在他身邊坐下,低聲問下次你難過了我陪你一起去看風景好嗎? “但別選這麼高的地方,太冷了,又不好看。” 溫客行忍不住跟著周子舒笑了,這人總能輕而易舉逗笑自己。他感覺心臟慢慢恢復了跳動的實感,溫度從眼底流淌到指尖,雨水折射著晶瑩的亮光。 他看見周子舒彎著眼眸,挾著身後盛大明媚的雨幕,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個擁抱。 “阿絮,你身上有光……” “那是因為你給了我很多很多的愛。” “我不想要消耗你的溫柔。” 小狐狸捧著一顆等待被馴服的心,不確定交出去後是否會粉身碎骨。周子舒接住了他的孤寂與驕傲,傾身吻了吻溫客行的面頰,就像碰觸他支離破碎的魂魄。 “對你,我的一切都不會耗盡。” 懸壺濟世的溫大夫始終覺得,自己也該成為一味有用的藥,本草綱目裡一萬多種藥方,沒有一樣是對人類毫無貢獻的廢物。但周子舒告訴他,情感不能用利用價值來衡量,想當雜草也可以,想曬太陽也可以。兩顆不完整也沒有遠大抱負的心,只求依偎在一起,坦蕩地睡一場無憂無慮的好覺。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將成為醫我的良藥。 柳絮,苦,性涼。主創傷出血、癰疽、惡瘡。 之十二‧薄荷 周子舒一踏進房間便卸下了全身力氣,連冒著寒氣的大衣也來不及脫。軟軟地倒入花青綠色的絨布沙發,將頭埋進抱枕中壓住幾聲低低的咳嗽。 “嗓子又不舒服了?” 溫客行從廚房端來一杯熱茶擱在桌上,雙手略一施力將對方整個人撈進懷裡。 “沒辦法,前世殺錯人,來生教語文。” 周子舒想起張成岭錯字連篇的作文,以及挨罵後哭喪著臉讓他只能無奈安慰的委屈表情,心底一陣嘆息。自己這個冬天咳嗽來來回回總好不全,約莫全是被不長進的學生給氣的。 “冤孽,全是冤孽。” 啜了口冒著熱氣與清香的薄荷茶,裏頭加了一匙蜂蜜。溫潤的甜意令周子舒脹痛麻癢的喉嚨終於稍稍緩和,用嘶啞的嗓音輕輕笑了幾聲。那張臉龐仍被凍得一片蒼白。唯有淺淺勾起的脣染上些許血色,沾著濕潤微亮的水光,彷彿剛被人溫柔地吻過。 溫客行此刻就想俯身嚐一嚐愛人的嘴脣,可周子舒偏過頭又斷斷續續咳了起來,每一聲都落在他揪緊的心頭。溫客行習慣性地俯身去聽他的呼吸,心跳隔著薄薄的肋骨穩定鼓動,沒有雜音。 思索半晌,他伸手自隨身攜帶的木盒中翻出拋棄式的毫針,說: “我替你扎一針,晚上會好睡些,否則你這樣咳下去不是辦法。” “等等!我……” 望著那約兩寸長,閃著清冷光芒的針尖,周子舒臉色瞬間變了。剛欲掙扎溫客行掌心一翻俐落扣住了他的手腕,端起醫者的架子輕喝: “別動,待會扎偏了更有你好受。” 這下周子舒徹底成為砧板上無助的一條魚。身為教師的他平日在講台雷厲風行,再頑劣的學生都能被罵得哭哭啼啼,唯獨見了中醫愛人那排長短不一的毫針便啞口無言。 只能用力閉上眼睛,聽溫客行低聲數著“三、二、一……”掌骨後方傳來些許刺麻的觸感,並不太疼。只有對方緩慢的呼吸吐在手背,那熱度似乎勾勒出鮮明的輪廓,叫人一陣驚嚇般的心悸。 他有些不習慣溫客行這樣專注的目光,理所當然靠近他,令他想起課文上寫一夜魚龍酣舞,滿眼迷亂任憑纖長的指尖輕點自己的脈搏,比接吻或肢體相纏更加纏綿。 “痛嗎?” 周子舒將臉埋進溫客行的頸窩,咬咬牙回道: “酸。” “酸就是有效,我們再下一針?” 對方戲謔的笑聲沿著肌肉的震顫傳遞至耳膜,心口同步方寸大亂。周子舒本能地想拒絕,但溫客行輕柔按著他的穴道,附耳說著溫柔不已的話語,哄著疲倦的他睡下。 周子舒想,為了那開懷的表情,自己即便真被扎成刺蝟也不會多吭半聲。 索性窩進溫客行的懷中,一副棄械投降的坦然模樣。隱約感覺室內燃起帶著輕微柑橘清甜的檸檬薄荷香薰香,絨絨的毯子裹緊他,像被溫暖的影子安靜擁抱。 總愛壞心眼嚇唬他的溫大夫終究沒捨得下針,只是俯身小心翼翼吻了吻自己的脣,無盡愛憐。 “阿絮,晚安。” 薄荷,辛,涼。歸肺、肝經。疏散風熱,清利頭目,利咽,透疹,疏肝解鬱。 之十三‧夜交藤 入冬後,再毛絨絨的襪子也終於抵不住溜入被窩的寒氣。大雨不止的城市濕冷交迫,周子舒在毯子裡溫了大半夜,指尖仍是涼的。 兩人都睡得不太好,溫客行聽身旁的人抽著鼻子靠近自己,以為是鼻塞難受極了想討要一個擁抱。伸出手才發現周子舒只是越過他抽了張紙巾,鼻尖蹭破了皮,語調滿是歉意。 “老溫,你醒了?不然我們暫時分房睡吧?你明天還要上班呢,不能總吵到你。” “沒事,你睡吧。紙巾隨便丟著,我明天再收拾。” 溫客行本就失眠,其實不存在被吵醒的問題。但他不想讓周子舒擔心,只是將對方撈入懷中重新躺好。感受他纖弱的蝴蝶骨微微聳起,大概是努力壓抑著打噴嚏的衝動,可最後幾聲小小的“阿嚏!阿嚏!”依舊震動了空氣。周子舒嗓音沙啞,斷斷續續道著歉。 溫客行真擔心這麼下去他哮喘再度復發,連忙把愧疚得下意識又想遠離自己的人拉近些,摸索著替他揉了揉迎香穴。足背蹭過沒有襪子包覆的腳踝,一片冰涼。 睡不著的溫大夫這下又多了許多煩惱。 隔天溫客行買了個小小的檜木泡腳桶,放入水煎去渣後的首烏藤藥包與熱水混合,哄著周子舒睡前泡一泡。 “老溫,你也一起。” 木桶不夠大,可周子舒很堅持,溫客行實在難以抵擋那雙發亮的執拗眼睛。於是兩雙腳小心翼翼地在熱水中交疊,皮膚被蒸氣薰得微微泛紅,最溫暖的部分是周子舒的足趾輕輕抵著對方足弓,細微泡沫一般的癢意。 “別鬧。” 溫客行忍不住笑了一聲,離他極近的周子舒仰頭,同樣勾著嘴角,白淨額頭隱隱有汗。溫客行見對方雙脣紅潤起來的顏色便想吻他,忍了又忍還是決定付諸行動。 繾綣慣了的他們怎麼可能止步於淺淺一嚐,溫客行壓住周子舒不安分的手,帶了點急促與低沉地呢喃: “阿絮你......你別動!水、水會濺出來......” 誰在乎這種事啊? 周子舒像盛滿水的瓶,微微一晃便要氾濫。溫暖的熱流捲起彼此,他傾身輕巧咬住對方的耳垂。 “明天再擦。” 最後兩人該紅透的地方都豔跡斑斑,四處水光閃爍,泡腳盆裡只剩淺淺的水位。溫客行拿毛巾替周子舒擦乾了腳,直接將人抱進房中。 “你要去哪?” 周子舒迷迷糊糊拉住欲起身離開的他,累得眼睛幾乎睜不開,抓緊他的力道卻很篤定。 “收拾一下客廳,你先睡。好不容易手腳都溫暖起來了,別露在外面吹冷風。” “不要講得好像你受涼沒關係一樣。” 一條毛毯蓋住了溫客行,外加柔軟的擁抱,將他整個人用溫熱被窩捕獲。周子舒滿意地攬著他的獵物,終於安心闔上眼睛。 “睡覺。” 但溫客行夜半仍容易被惡夢驚醒,不想打擾好不容易入睡的周子舒,他獨自搖搖晃晃來到客廳。那些潑濺出的水花早已乾涸,安靜灑下的月光有種寂寞的味道。 他坐在沙發上播放起老電影《第凡內早餐》,看奧黛麗赫本張望珠寶店的迷離眼神會哭、看她坐在防火梯邊低低哼唱《Moon River》時會哭,連小小的公寓裡暗傳情愫的情節,也能讓他默默紅了眼眶。 此刻的生活無疑是愛情喜劇,但溫客行害怕,擔心自己追逐渴盼,最後仍什麼也抓不住。 “看電影怎麼不找我?” 本應睡熟的周子舒抱著棉被與枕頭出來,空蕩的沙發又築起另一個溫暖的巢。他們窩在黑暗中眺望電視那頭燈火流麗,男主角保羅一次又一次向態度逃躲的愛人表白。周子舒沒有說破他眼角殘存的眼淚,只是在奧黛麗赫本不慎炸了廚房,情急之下撲進男主角懷抱時,同樣輕輕往溫客行肩膀靠了靠,給他一個溫柔的吻。 “阿絮,該睡了,你明天還要上課。” 周子舒壓著困倦的哈欠慢慢搖頭。 “還沒看到他們最後能不能在一起......” “可以的,最後女主角會相信,人們相愛,互相屬於對方,就是獲得快樂唯一的機會。他們會在雨中相擁,獲得幸福。” 溫客行俯身輕吻他的嘴脣,此刻窗外同樣大雨,他們在沙發上抱著彼此入眠。 電影裡有句台詞說,天空適合仰望,不適合居住。 周子舒是他的大地與海洋,承接他漫無邊際的恐懼,讓他終於能安穩沉入夢鄉。 入睡之際溫客行默默地想,也許明天該去買對戒指,邊緣刻上兩人的名字,套牢指尖與靈魂。 也許明天,他要對周子舒笑一笑,好好吃頓豐盛的早餐。讓生活繼續一步一步穩當確實地,走下去。 夜交藤,甘微苦,平。入心、脾、腎、肝經。養心,安神,通絡,祛風。 之十四‧枸杞 周子舒冒雨走了好幾個街區,又忍著他人傘際不斷滴落在自己鞋尖的雨珠,排了好長的隊才終於買到心心念念的湯圓。 他盡力加快腳步,可天氣太冷,等他回到家時甜湯早已冷了。溫客行開門後朝狼狽的他皺了皺眉頭,溶溶暖光貼合著飽含心事的輪廓。受不得寒氣的周子舒又將自己搞得渾身濕透,以及即便凍得渾身發抖也要買湯圓的堅持,好像都不令溫客行意外,只是無奈。 “先去洗澡,等等再說。” 周子舒惦念著紙碗中的小湯圓,溫大夫從來不讓他碰溫度低於體溫的食物。被推進浴室時還顛三倒四地辯解可是今天是冬至啊,直到粗魯剝去他衣衫的對方將他一把按在熱水中,才終於曉得閉上嘴巴。 溫大夫有點生氣,但搓揉周子舒髮絲的手依舊溫柔。綿密的柑橘氣味泡沫輕飄飄地落下,他輕道“阿絮,閉眼睛。”的嗓音也柔軟地填滿空氣。 坐在浴缸裡低著頭的周子舒乖得像貓,溫客行忍不住嘆息。 “想吃湯圓幹嘛一定要今天?淋雨排隊到時候又感冒了,多划不來?” “今天吃湯圓,才能圓滿啊……” 溫客行被那“圓滿”中蘊含的軟糯情感震盪心神,兩人陷入一種奇異的沉默。直到替周子舒吹頭髮時對方忽然回身抓住他的手腕,認認真真地說: “老溫,從今往後,我都想跟你一起圓滿。” 有什麼悄悄“啵”了一聲在心底升起又破裂,洶湧的情感都像灑滿了糖。溫客行俯身聽了聽他胸口的呼吸,接著輕輕抵住他冰涼的額頭。 “那你要一直健健康康的,才算圓滿。” 用層層棉被與毛毯將人裹成毛茸茸的湯圓,窩在床上為方才纏綿的吻暈呼呼地打盹。溫大夫這才回到廚房,朝著涼透的真湯圓傷腦筋。 他們同居後周子舒家多了放各種食補藥材的小木櫃,溫客行沉吟著各抓了把枸杞、大棗與蓮子。大棗存量耗得最兇,有時周子舒嘴饞又偷懶,會墊著腳尖偷撈幾顆當糖果啃。不管他耳提面命幾次煮熟的大棗效果才好,抿著滿嘴甘甜的香氣還朝他笑得一臉無辜。 溫客行闔上即將見底的藥櫃,想隔天又得造訪藥鋪,心照不宣的老闆大概也愛極了這貪嘴的顧客。 冰箱裡還有剩下的生薑與桂圓,與大棗枸杞一同煮得綿爛鬆軟,沸騰的鍋裡加入甜酒,不加白糖也甜得讓人笑彎眼睛。如他身後被香氣吸引而來的周子舒,溫客行任對方抱緊自己,用湯勺撈起一枚圓胖的桂圓餵了過去。 “好吃嗎?” “嗯!” 最後將紙碗裡冷掉的湯圓放入新煮的甜湯,渾圓雪白的糯米糰子又重新顯得可口起來。分別盛在兩個成對的青花紋的瓷碗中,乾果的香氣熱滾滾地,映照他們朝彼此微笑的側臉,彷彿一個豐收的好年。 酒足飯飽後,周子舒終於能提起精神批改學生們的作文試卷,溫客行捧著一本《藥性賦》在一旁嘖嘖稱奇。枸杞明目,周老師抓錯字的眼神似乎更狠辣了,紅字筆跡力透紙背,可憐成岭一張卷子被批得體無完膚。溫客行幾乎能想像少年領回考卷時欲哭無淚的表情。 “作育英才啊周老師,改天也改改我寫的東西吧?” 聽他帶笑的輕語,周子舒放下手中紅筆,望向他的目光比方才的甜湯更溫暖。 “你想寫什麼?我都願意看。” 溫客行想起那封被自己藏了又藏的遺書,周子舒將它還給自己時眼眶隱隱泛紅,但嗓音很平穩,好像汪洋大海上一艘心懷遠方的船。 他說,我都告訴學生作文寫完了就翻篇了。不要糾結不要回望,下一篇才是最重要的。 ──老溫,繼續寫吧,不管什麼都好。快樂悲傷都可以,此刻還不是終點。 他們要繼續前行,直到寂寞的指尖找到彼此,相扣成圓滿。 “寫……求婚申請書?你覺得怎麼樣?周老師。” 周子舒被他遮著眼睛撈入懷中,毫無掙扎地讓彼此的輪廓緊密貼合,微微發燙的臉龐透出笑意。 “行啊,務必要符合題意、內容充實、結構嚴謹、文情並茂,還要有文采跟創意,否則不給過。” “文情並茂這點,相信周老師會很滿意的。” 細密的吻落在脣上、鎖骨與隱隱顫抖的腰腹,柔軟的燈光撒在周子舒身上,那是溫客行今夜的題卷。乾淨無暇,只等他落筆作答。 餘生所寫,唯有愛你。 枸杞,甘,平。歸肝、腎經。補肝腎、名目止渴。 之十五‧防風 隨意用熱水搪塞的即溶咖啡已經見底,在杯緣留下深色的印子,可主持例行晨會的主任滿腹講稿似乎沒有到底的時候。周子舒悄悄用教科書擋住手機,指尖靈巧地輸入訊息。細密的小字排列成長鏈,抵達螢幕另一頭溫客行所在的遙遠城市。 阿絮,你在忙嗎? ──在開會。你呢? 在想你。 他幾乎要為那簡潔的回應笑了起來,明明看不到對方柔軟彎起的眼眸,心臟卻依舊滾燙騷動。想溫客行此刻應該正在高鐵上,脣邊還噙著早晨烙下的餘溫,在打字的同時流露出一點溫柔的目光。 溫客行受邀參加三天兩夜的醫學研討會,分別前兩人吻得格外專注熱烈。對方摟著他像在小心品嘗一縷陽光,或朝思暮想的糖果,在又暖又甜的呼吸中喃喃囑咐“阿絮,我不在的時候要照顧身體。” 一字一句全是想他,好像要遠赴北方的人不是溫客行自己。周子舒心頭好像盈滿蓬鬆的雲朵,忍不住低頭想遮去面頰的熱度。卻忽然感到鼻頭發癢,忍不住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周老師,你還好嗎?” 連滔滔不絕的主任都閉上嘴巴,這下他成了冗長會議唯一的焦點。理化老師景七皺皺眉,起身關上不斷灌入冷風的窗。他們共事多年,對方早已摸透了周子舒逢冬必倒的病秧子體質。 “你臉有點紅,自己注意一下吧。” 周子舒一時半刻也說不清那是受寒抑或害羞,揉了揉濕漉漉的鼻尖擺擺手。滿腹有苦難言的委屈全發洩給了無辜的溫客行。 ──你也不用想我想得這麼賣力吧?從你出門我的鼻子就沒消停過。 白色的小小對話框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哭笑不得。溫大夫沒有針對歷久彌新的愛情老梗給出什麼回應,反而迅速下達醫囑。 穿、外、套。 喝、熱、水。 ──好啦,別操心。 水壺裡的水早已冷了,但周子舒還是微笑著抿了幾口,盡力忽略喉間隱微堵塞的痛楚。 這是溫客行不在的第一天,等待他回來的周子舒大約還需要講解十八堂國學常識、斥責三十二位學生並應付無法計數的家長。他拉緊單薄的外套,抱著教科書挺直背脊往鬧哄哄的任教班級走。 人的步伐那麼短,可難以抵達的思念卻如此、如此的漫長。 好不容易撐過了整天的課回到家,周子舒無奈地發現自己感冒症狀更嚴重了。 於事無補地從櫥櫃中翻出退熱貼,他感覺體內的溫度不斷攀升,蓋著厚棉被仍有寒意一點一滴侵蝕疼痛的肌肉。難受時他下意識抱緊了屬於溫客行的枕頭,力道之大像要捕捉最後一絲對方留下的氣息。 空蕩蕩的屋內一片安靜,只有他連續不斷的噴嚏與抽紙的雜音,那響動如被踩碎的落葉。疼痛的嗓子也徹底乾涸枯萎,只能發出一點嘶啞的氣聲,周子舒不得不拒絕溫客行的來電,謊稱自己正在開會。 他不要溫客行曉得自己生病後忙不迭地趕回來,溫大夫為了那篇將在研討會中發表的論文,兢兢業業熬了好幾個夜晚。一腔心血全賭在那份薄薄的紙上,為了周子舒一人付諸流水,不值得。 振作點,周子舒。 他迷迷糊糊地告誡自己,艱難撐起身體想到廚房煮些粥食,卻又疲倦地倒在被褥間。漫天暈眩感席捲而來,他蜷縮著抱緊了發冷的胸口,任憑蠢蠢欲動的黑暗佔據意識,緩慢墜入不甚安穩的睡眠深處。 班長張成岭此刻陷入了左右為難的處境。 今天最後一節語文課,周老師氣色似乎比昨日更糟糕,發下作文試卷後便伏在講桌上假寐般闔著眼睛。同學們習慣了在老師抱恙無力上課時寫作文,時間安靜平穩地流過,只偶爾悄悄交換一點青年人無憂無慮的眼神。 直到放學後同學們紛紛散去,留下負責收試卷的成岭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叫不醒昏睡的周子舒。 “老師、老師?” 他試探性地碰了碰對方的肩膀,立即被滾燙的熱度嚇得抽回雙手。周子舒半藏在臂彎間的眉目氤氳著模糊霧氣,細眉微微蹙起,顴骨透著病態的暈紅。稚嫩如高中生成岭也曉得對方病了。 他猶豫著是否該到辦公室請求幫助,卻又不敢將半昏迷的周子舒獨自留在教室裡。對方一貫筆挺的襯衣幾乎被冷汗浸濕,能隱約見到底下輕輕顫抖的蝴蝶骨。他慌忙從座位翻出外套覆在對方身上,卻也碰巧看見周子舒落在講桌上的手機。調成靜音的手機螢幕不斷亮起又熄滅,來電顯示全是同一人的名姓。 ──溫客行。 “阿絮?你在哪裡?為什麼從昨天開始就不接我電話?” 成岭戰戰兢兢按下通話鍵,另一端是個陌生男人氣急敗壞的質問。 “不好意思……我、我是周老師的學生……” “……他怎麼了?” 他磕磕巴巴地開口,還來不及解釋周子舒的狀況,男人便敏銳地察覺異樣。炙熱的嗓音瞬間冷得讓成岭心臟怦怦顫抖,好像被鋒利的刀漫不經心抵住咽喉。 “好像發燒了……我、我叫不醒他……” “他有哮喘發作的跡象嗎?” “什、什麼意思?” “他有沒有呼吸困難、咳嗽或者呼吸聽起來有奇怪的聲音?” 成岭急急忙忙俯身靠向周子舒的臉龐,凝神傾聽半晌後才回報: “沒有。” 電話另一頭傳來壓抑似地嘆息,好像有萬般情緒滿溢而出,沉默都變得震耳欲聾。那人清了清嗓子,說: “你是他的學生,所以你們還在學校吧?我快到了。” 隱約能聽見他輕聲催促“麻煩您車再開快一些。”語調鎮定冷淡,好像將所有熱度都留給了周子舒,在心底為對方劃出一方日光。當他十分鐘後挾著燙人的氣勢大步踏入教室時,成岭更確認了自己的猜測。 眼前的男子眉宇清俊,面容比他所想像得溫雅許多。垂下眼睫時卻隱隱有尖銳的冷光,鼻尖與下顎輪廓鋒利,宛如護衛著領地的孤狼。 那人將成岭的外套還給他,接著脫下自己的黑色大衣攏著周子舒,把人俐落地抱了起來,有些憐惜地吻了吻對方的額頭。 “成岭同學,謝謝你了,今天的事麻煩你保密,好嗎?” 成岭不記得他曾向對方介紹過自己,男子卻準確無誤地喚出了他的名字。那天少年騎著單車繞著河堤一圈一圈地轉,好不容易才從那雙輕柔瞇起的笑眼中回過神來。 原來不苟言笑的周老師,被這樣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愛著啊。 周子舒睜眼時發現自己坐在計程車內,身上蓋著溫客行的外套。他嗓子腫脹,疼得說不了話,只能用氣因嘶啞地呢喃一聲老溫你怎麼提早回來了,身旁的人便顫抖著俯下臉龐。 “拜託學長跟我交換提案順序……阿絮,你怎麼燒成這樣還不跟我說?” 那是一雙焦灼又憤怒的眼睛,早已知曉問題答案的溫大夫氣極了,薄脣抿得隱隱泛白。自知理虧的周子舒低頭想牽起對方緊握成拳的手,幾番嘗試卻都被甩開。 “對不起,我……阿、阿嚏!阿嚏!” 他吸了吸徹底堵塞的鼻子,覺得此刻按耐不住又連連打噴嚏的自己太狡猾了。紙巾輕輕覆上他的口鼻,溫大夫咬牙切齒地嘆息,還是將熱呼呼的人摟進懷中。 “我們不是約好,誰都不能逞強的嗎?” 周子舒費力地嗅了嗅對方身上熟悉的氣味,終於找到可以貼合輪廓的指尖,忍不住將泛紅的眼尾悄悄彎了起來。 溫客行無視周子舒的抗議,下了計程車便直接將人一路抱進房中。對方一點於事無補的掙扎都被收進懷抱,他低首靠向對方埋在自己肩膀處的潮紅耳尖,輕道: “怕丟臉的話,下次就不要生病了。” 周子舒臉幾乎紅透了,埋在柔軟被褥構成的巢穴中,還要手忙腳亂拉起被單遮掩前日擤鼻水留下的紙團。溫大夫有些無語,這人不只安靜忍耐著高燒,連狼狽鼻塞的模樣也不願讓自己看見。 “睡一下,我去煮飯。” 這人燒得迷迷糊糊,被溫客行用力按在枕頭上也就乖乖闔上眼眸。呼吸細微但規律,沒有哮喘發作的跡象。蒼白手腕擱在對方指尖,摸著他穩定跳動的脈搏,溫客行一顆懸浮的心終於落地,小心吻了吻他滾燙的額頭。 “你是豬啊?笨蛋阿絮。” 這間屋子又重新溫暖起來,山藥雞肉粥在鍋底慢慢燉出溫潤的顏色,另一只鍋裡煮著防風、麻黃、桂枝和葛根。溫大夫知道他的病人喝藥時會皺緊眉梢,含著淚小口小口吞嚥。當被問到是不是藥太苦時又會逞強地搖頭,低下揉紅的鼻尖給他一個柔軟的笑容。 壞心眼的溫大夫今天沒有準備仙楂糖,他心疼極了,要周子舒也嘗一嘗那苦澀的滋味,下次別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 “老溫,是不是因為你一直想我,我才會感冒的……” 病人從不按常理出牌,周子舒的額頭滾燙依舊,被他攬在懷裡仍在說夢話,笑得像個天真的傻子。打定主意要用冷淡態度嚇嚇對方的溫客行徹底心軟了,藥湯恰能入口,嚥下苦果後就該用嘴脣給一點獎勵的蜜糖。 “是是,都我的錯,行了吧?” 有什麼辦法呢?攤上這樣愛撒嬌又不愛照顧自己的病人。 溫大夫輕輕揉了揉對方的頭髮,輕柔地嘆息。 這是溫客行回家的第一個晚上,他們彼此依偎,沉入兩天以來最安穩的一場好夢。 防風,辛、甘,微溫。歸膀胱、肝、脾經。發表散風,勝濕止痛,止痙、止瀉。 之十六‧甘草 溫客行憂鬱症發病了,清晨窩在被褥深處爬不起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對輕撫著他背脊的周子舒低語阿絮我沒有力氣,好難受。 “沒關係,你今天就休息一天,需要我幫你打電話去診所請假嗎?” 床上的人小幅度地晃動一下,似乎輕輕點了點頭。周子舒擔心他悶死自己,悄悄將棉被掀起一小角。如誘哄一隻藏進地洞裡的小動物,專注地凝視他泛紅的眼眶。 “老溫,一分到十分?” 這是他們的小默契,就像個簡單的晴雨表,溫客行說個數字,周子舒便能快速明瞭他此刻的情緒。 小動物眨著濕潤的眼睛,沉默半晌才顫抖著舉起四根手指。 四分,比平均狀態更低落一些。周子舒拿來溫客行的手機讓他自己解鎖,語氣平穩地向電話另一頭的診所工作人員說: “我是溫醫師的家人,他今天不舒服,我想替他請假一天。” 說到“家人”時那雙扯著周子舒衣角的手猛然收緊,溫客行輾轉苦捱半個晚上也說不出口的困境,被他輕描淡寫幾句話化解。得到一天假的溫大夫將自己縮得更小,想這樣說不定自己帶來的麻煩也會小一些。 他拒絕了周子舒請假陪他的提議,低聲催促對方上課要遲到了。透著隱微哭腔的嗓音攪得周子舒呼吸一窒,如吞進一口沙,沙裡有許多細細碎碎的玻璃,劃得心口陣陣發疼。 周子舒曉得這人驕傲極了,狼狽的模樣從不願讓人看見。明明疲倦得連開口都吃力,卻強顏歡笑地怕自己擔心,低頭遮起眼底一片空茫的黑暗。 “那你在家待著,睡覺、看書、看電影都可以。中午我會叫外賣,你等他把食物放在門口後再去拿。今天不用煮飯,我會早點回來,好嗎?” 他在對方額上吻了吻,伸手調暗了床頭燈。昏黃的流光裡溫客行小心蜷著身體,像一抹影子本能地迴避太陽,望上去前所未有地容易受傷。 周子舒忍不住駐足,將那畫面看了又看,一顆心都化成了水。 那是溫客行流不出的眼淚。 周子舒在擁擠地鐵、喧鬧教室與乏味可沉的例行會議中都在傳訊息給溫客行,一字一句克制著顫動的心情,只漫無邊際地說些中午替他訂了喜歡的蘋果味咖哩飯,冰箱裡有昨天買的牛奶,天氣冷,想出門的話一定要穿外套── 他曉得陷入夢魘的溫客行沒有力氣回他,也許又盯著手機偷偷摸摸掉淚,也許咖哩飯一口也沒動,全掃進了廚餘桶。回家後那人會壓著餓疼的胃,若無其事地說自己吃過了。 周子舒就這樣忽遠忽近地擔憂著,恨不得立刻奔回那個小小的家,將溫客行確實擁入懷中。 傍晚周子舒提著食材進了門,發現溫客行蹲在廚房角落低著頭。他小心摸了摸對方的手,指尖冷得嚇人,不知一個人忍著孤單藏了多久。 “阿絮……對不起,我本來想煮飯……可是……” “沒關係,我來煮飯。這裡太冷了,我們先回房間好不好?” 溫客行支離破碎地解釋,貼著周子舒的心跳才終於穩定一點,綿長的羽睫卻還心有餘悸地顫抖。周子舒想拉起他,那人卻露出破碎慌迷的神情,喃喃地說阿絮你別趕我走,我待在這裡不會礙事的。 “我從不覺得你礙事。” 抱來毛毯與軟墊將人溫柔地裹起,周子舒輕輕捧起他藏在瀏海後方的臉龐,吻上他哭紅的眼皮。 夕陽從窗稜邊緣傾瀉而下,像極了無數小小的羽毛,簇擁著他們相貼的剪影。 爐上有兩個圓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一邊是周子舒練習三個月後終於及格的清湯掛麵,另一邊煮著甘甜的藥湯。放學後他到中藥鋪一番比手畫腳,磕磕絆絆解釋了溫客行的狀況。老闆便俐落地包了幾錢炙甘草、小麥與大棗,藥方倒也適合廚藝笨拙的他──全部扔進水裡煮熟就行。 他滿心期待地將甜甜的藥湯端給溫客行,兩人捧著碗並肩坐在廚房地板上。平日看慣的家具顯得無比高大,好像回到小時候對萬物充滿好奇的視野。 “阿絮……對不起……我是不是很麻煩……” 溫大夫幾乎在嘗了第一口湯藥後就哭了出來,他覺得周子舒這樣溫柔的人該被更妥貼地照料,不用掛心他這個極其不穩定的調子。可是周子舒和他一起藏在這個殘酷世界的角落裡,分享毛毯下一點稀薄的熱度,似乎從不介意被突如其來的憂傷刺痛,依舊仰首朝他笑得神采飛揚。 那是無比燦爛的目光,像個含蓄柔軟的太陽,一點一點曬暖溫客行冰冷的夢。隔著棉被擁抱他,如同捧著全世界最值得珍惜的寶物。 “可是,我並不是貪圖晴朗的天氣,才愛你的。” 颳風的日子、淋雨狼狽的時刻,我都想要與你一同度過。 甘草,甘,平。歸心、肺、脾、胃經。益氣補中,清熱解毒,祛痰止咳,緩急止痛,調和藥性。 甘麥大棗湯,取甘草20克、小麥100克 、大棗10枚。以水六升,煮取三升,溫分三服。和中緩急,寧神安躁。本方營養神經,鎮定安神。用於歇斯底里,躁鬱病、神經衰弱、不眠。 番外之一‧鹿茸 聖誕節當天,海外歸國的理化老師景七特別找來幾位學生一起布置環境。周子舒早晨甫踏進辦公室,就像一腳踩進綺麗如夢的燈海,一度以為自己開錯了門,險些繃不住往日嚴肅的面容。 原本被扔在儲物間裡發霉的聖誕樹纏上繽紛的金蔥,被打扮得氣派華麗,掛滿各種精緻的雪人與麋鹿吊飾。景七還饒有興致地教學生們唱歌,一群人頂著張揚的聖誕裝扮吵吵鬧鬧。周子舒抽抽眉角,真想將顯得格外傻氣的成岭拎回教室,再寫八百回作文試卷。 “周老師,聖誕快樂!” 他還未反應過來,頭上便也多了一頂帶著巨大鹿角的髮飾。膽大妄為的張成岭仰頭燦然瞇起眼睛,學生們紛紛笑了,好像他周子舒是一棵無害的聖誕樹。 “很適合你啊周老師!” “你們……” 算了,過節嘛。 周子舒摸了摸頭頂的鹿角,最終仍沒有將它取下。頂著鹿角一板一眼地接續上了整天的課,收穫無數忍著笑意的聖誕快樂。 他想,若溫客行看見自己這般滑稽的模樣,說不定也會感染一些純粹的快樂。那對微笑時溫柔垂下的眉眼,是周子舒願意傾盡餘生交換的願望。 回到家時溫客行正在做飯,打定主意要嚇嚇對方的周子舒伏下身子,貼著料理台的邊緣躡手躡腳地移動。敏銳的溫大夫卻老早發現了那對浮空的顯眼鹿角,放下廚具洗淨雙手,算準時機回身準確地將人一把攬入懷裡。 “這是給我的聖誕驚喜嗎?阿絮,你從哪裡弄來這麼可愛的東西?” “學校今天有活動,看著覺得挺有趣就帶回來了。” 偷襲失敗的周子舒將計就計,仰首吻了吻他的額角喃喃說了句聖誕快樂。溫客行先前便找人將瓷磚地全部換成實木,坐在地上也不怕冷。他的眼睛亮得像周子舒辦公室裡那片張燈結綵的光海,柴米油鹽中仍舊一身清冷藥香,屈起雙腿如溫柔的森林般輕輕圈著戀人。 “小鹿兒,要不要跟我一起搭雪橇?” 他有些壞心眼地貼著周子舒的耳際輕語,心想那臉龐與鼻尖窘迫泛紅起來的模樣更像某種草食動物。睜大一雙明亮的眼睛瞪向捕獲他的獵手,不知是否默默後悔戴鹿角回家的主意。 “現在才幾點你就在想些有的沒的!” 懷中溫暖得像包子的人被蒸得更熟,溫客行瞇起眼睛,曉得對方聽懂了自己曖昧的暗示。乾脆堂而皇之地將他拉得更近一些,俯身輕吻他的鹿角。 “我可是整天都在對你想些有的沒的。” “溫客行──!” 爐上的山藥蓮子粥火侯正恰好,溫大夫嚐了點甜頭就鬆開周子舒。畢竟順時養生,得趕著在七點前吃完晚飯。他們可以一起抱著暖呼呼而不疼痛的胃,窩進沙發看整夜的電影。 “阿絮,吃飯了。” “嗯。” 周子舒走出房間時已經換上輕便的貼身灰色高領毛衣,露出袖口的一小截指尖份外皎潔可愛。頭上沒有了鹿角,只簡單用長尾夾固定略長的髮絲,半遮起輪廓柔和的眼尾。 溫客行很困惑,這人怎麼即便包得嚴嚴實實,望上去仍像極了坦蕩的雪原。露出一點無辜的表情,誘人不顧一切地想深入探詢。 “老溫,這你帶回來的?” 眼尖地發現料理台上盛滿琥珀色液體的酒瓶,標籤用龍飛鳳舞的書法字明晃晃寫著“鹿茸酒”。周子舒的臉龐倏然燙了起來,即便對中藥醫砭一竅不通,也曾耳聞鹿茸酒的“效用”。 溫客行自然曉得他在想些什麼,他正忙著關熄爐火,還未細想便漫不經心地開口: “先收進櫃子裡吧,同事起鬨鬧著送我的。明明我解釋了很多回,我家娘子承受不起這味猛藥……” 周子舒臉更紅了,卻是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情緒。 “溫客行,你說誰承受不起?” “等等!阿絮!那不能多喝……” 開瓶時清脆的聲響震動空氣,如夢初醒的溫客行驚慌抬起頭,卻來不及阻止仰首猛灌了半瓶酒的周子舒。 鹹腥的氣味直衝咽喉,周子舒皺緊眉頭忍著等那股酒氣散去,才挺起肩膀狀似豪氣地將瓶子往桌上一擱。 “明天去告訴你同事,我很滿意。” “阿絮啊……” 簡直被這人的倔強心性弄得無言以對。溫客行輕敲周子舒的額頭,直接繳去了剩下的半瓶酒,踮起腳尖鎖進最上層的櫥櫃深處。 “這酒太烈,喝多了助火動血,得不償失的。” “我沒覺得怎麼樣……” 周子舒還在嘴硬,下一秒卻感覺有大量溫熱的液體淌下口鼻,無意識地伸手一抹便沾上了斑斑血跡。 似乎不甚意外的溫客行替他捏緊了鼻尖,壓抑著微小的笑意嘆了口氣。 “你看,流鼻血了吧。” 渡過了一場兵荒馬亂的晚餐,溫客行端著一小碗綠豆粥誘哄藏進毛毯裡的人。失血造成的暈眩還未散去,臉皮太薄的周老師依舊在生悶氣,再多白糖也融化不了緊緊抿起的嘴角。 “阿絮,還難受嗎?” 溫客行有些為難,面對白麵團一樣扎實的棉被球,裡頭甜軟的餡料躲著自己,也不知憋成什麼味道了。眼看聖誕節一分一秒地渡過,溫客行即便忍笑忍得心臟發燙,仍要強撐起鎮定的語調輕聲說: “其實我今天是有別的禮物要給你的,可我怕你太激動,不知道該不該現在給。” “什麼?” 白麵團裡露出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有了縫隙便能登堂入室。溫客行摸索著捧起周子舒的手,將被攢在掌心摀得溫熱的金屬小心套上他的指尖。 “其實……原本在我的想像中,應該是在浪漫的燭光晚餐後,我假裝漫不經心地把盒子拿出來,然後……算了。” 溫大夫小心翼翼計畫了好久好久,但他的愛人從來不按牌理出牌。 這真是時機糟糕的求婚,可周子舒賭氣、微笑、以及逞強又窘迫的模樣,都讓他忍不住覺得對方好可愛。 若說求婚需要一點不顧一切的衝動,那麼就是現在。 “阿絮,我們結婚吧?” 周子舒愣愣地望著溫客行,連身上的被單滑落了都不曉得。胸口鼓盪的情感好像快將整片溫暖的房間淹沒,他忍不住想吻一吻溫客行的嘴脣,從那邊偷一口氧氣。確認自己還能呼吸,沒在作夢。 溫客行說,阿絮,我找到活著的目標了。我想跟你白頭偕老,你願意嗎? 這個人在他胃疼到幾乎站不穩的時候給他一個溫柔的擁抱,在他高燒時遞來冰袋。現在則在他窘迫得想鑽入地底時將他挖了出來,說,我愛你。 周子舒想,或許他要用這輩子的時間每天都說一遍我願意,才能抵銷此刻鋪天蓋地的快樂。 “好。” 指尖佔領指尖,體溫掠奪體溫。薄薄的毛衣下有一截坦蕩雪白的腰腹,等待以吻沾染春色。周子舒沒有說他其實也為溫客行準備了聖誕驚喜,雙腿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心想這視野真好,將對方受寵若驚的慌亂的面容盡收眼底。 “等等!阿絮……你今天晚上真的不能太激動,到時候又……” “那你不會慢一點嗎?” 慢一點,快一點,沙發是他們晃蕩的雪橇。周子舒輕輕用鼻尖擦蹭溫客行臉頰的神態更像隻鹿,動情時眼底濕潤明亮,偎進對方懷中輕喃聖誕老人給我點禮物吧,往後我都要做你的好孩子。 溫客行簡直被他磨得沒了脾氣,牆上毛線織成的襪子裡填滿糖果,他喝了酒的愛人熱辣且甜,足以消融整個冬季的冰雪。 鹿茸,甘、鹹,溫。歸腎、肝經。壯腎陽,益精血,強筋骨,調衝任,托瘡毒。 番外之二‧肉蓯蓉 周子舒氣喘發作後溫客行再也沒碰過對方。 見過幾次那人掙扎著呼吸的模樣,一張臉因缺氧而微微透著青白,指尖扯著衣領卻無法捕獲一絲空氣。風聲穿過輪廓分明的肋骨,磨擦出刺耳雜音。溫客行除了焦急只剩心疼,徹底收斂邪念,只想小心翼翼護著這個不懂得照顧自己的傻子,別讓他再度露出痛苦的神情。 可偏偏周子舒就喜歡挑戰他坐懷不亂的底線。趁著溫客行埋首寫了半晚藥方,疲憊地仰首搓揉眼眶時,躡手躡腳俯身從背後吻上了他。 手指撩起溫客行的衣襬,微涼的體溫羽毛一般掃過繃緊的肌肉,所到之處勾起陣陣戰慄。溫客行覺得周子舒比自己更適合以指代針的點穴技巧,至少暗自忍耐數日的他此刻感覺快要開花。不自覺啞了嗓子,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低聲道: “阿絮,別鬧……” “怎麼樣算鬧?” 周子舒輕笑幾聲,也不掙扎便任憑他錮著自己,乾脆一派自然地跨坐在他的腿上。老舊的木椅子發出吱呀抗議,終究堪堪撐住了兩人的重量。 “這樣算鬧嗎?” 溫客行怕他摔下去只得撈住他清瘦的腰,彷彿徒勞無功地想控制一條狡猾的魚。可能是美人魚化身的周子舒眨著濕漉漉的眼睛望著溫客行,蔽身的海草不知被潮水沖到哪裡去了。光滑纖長的魚尾巴一拍一拍,輕輕蹭過這片收容自己的沙灘。 “還是……這樣算鬧?” “……要命。” 他敏銳地感受到有什東西在緩慢漲潮,周子舒還在肆無忌憚地吻他,隔著褲子摩擦、挑逗、取悅他膨脹的性器,像個不知大浪將至的孩子無憂無慮踩著水花。 溫客行真想弄哭他那天真的眼光,舌頭撬開了嘴,皮膚烙下指痕。衣服不知何時已經褪得乾乾淨淨,就像溫客行全面潰敗的堅持。他只能強撐著最後一點理智,以混雜著唾液吞嚥的喘息輕聲呢喃: “阿絮......阿絮……要呼吸,別這麼急,慢一點……” “溫客行你行不行?不然我自己來?” 他將人當成易碎玻璃工藝品般小心翼翼養著,偏偏周子舒就想將自己浪擲在溫客行的懷中。狡猾的手摸索著勾起拉鍊如闖入最後一道防線,溫客行眼神瞬間暗了幾分。 他可是將“行”牢牢刻在名字裡的男人,怎麼可能不行? 平日裡因為缺氧的關係,周子舒的臉色總是蒼白倦懶,此刻從眼角到面頰都隱隱泛紅,還沒遭罪就潸然欲淚。溫客行抱著他,傾聽他胸口碰碰跳動的心臟,確定人還能承受才慢慢擺動起來,口中仍在反覆唸叨著: “阿絮……阿絮……要呼吸……” 要呼吸,要呼吸。周子舒被抬起又落下,背脊留下斑駁的紅印,修長足趾劃過地板,因過份用力而蜷曲起來。 溫客行將他的大腿輕柔分開,性器扣入他濕潤的臀瓣。煽情又黏膩的嗚咽溢出雙脣,周子舒整個人騎在對方身上,發軟的腰不自覺塌了下來。 溫客行托著他,摸索著去吻他微張的脣。 要呼吸,要呼吸。溫客行的低語震盪耳膜,周子舒的胸腔乃至於身子都為他展開,吐納空氣與熱度。忍不住想笑,這人佔據著自己仍在緊張地關注他的脈搏,稍有雜音便不敢再動,咬著牙要他下來。 周子舒偏不,乾脆托著他的肩膀,俯首用舌尖輕輕描摩他汗濕的頸子,感受那喉結壓抑似地鼓動。直到溫客行終於忍無可忍地將自己整個人按在懷中。 “如果感覺難受,一定要跟我說。” “囉嗦……快一點……” 要呼吸,要呼吸,被深深的插入再鬆開,接著擁抱,更進一步的貼合彼此的肉身。 愛情就像溺水,溫客行是他此生僅需的氧氣。 周子舒沒感覺喘不過氣,每一次的愛都是向死而生。 肉蓯蓉,甘、鹹,溫。歸腎、大腸經。補腎陽,益精血。 番外之三‧酒釀湯圓 高中生張成岭有個秘密。 他知道那個全校票選最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語文老師周子舒,正在談戀愛。 而且對象真他媽好看,作文從來只拿三級分的成岭實在擠不出像樣的形容。只能說,如果有來生,自己也想生成那副模樣。 他邊嘆息邊將剛領回的作問試卷折了又折,逃避上頭慘不忍睹的批註。若他有周子舒的男友五成俊秀,說不定那隻殺人如刀的紅筆願意再多賞他兩級分。 “成岭,上課又分心,等等來我辦公室一趟。” 張成岭不明白,他偷偷聽過周子舒在走廊上講電話,輕聲喚對方“老溫、溫客行”,糯軟低迴,像浸了甜甜的桂花酒釀。明明嗓音可以那樣溫柔,罵學生的時候卻冷漠至極。知曉太多的他在冰與火中默默煎熬,感覺自己還太青澀的心快要感冒,直到周子舒用課本輕敲他的頭頂,將他毫不留情地扯回現實。 “以後上課別分心了,鄰近大考,多努力點吧。” 最終張成岭自然沒多拿到兩級分,只從瞇著眼睛的周子舒手中領回兩份額外作業。 張成岭垂頭喪氣地騎著自行車回家,望著車籃中隨風颯颯擺動的白試卷,苦思是否要將它們藏進滾著蒸氣的大鍋爐。 他們家在市場入口賣酒釀湯圓,黃昏時分人潮逐漸聚攏,招攬客人的燈火明晃晃地亮起。哥哥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喊著張成岭別玩了快來幫忙,一轉頭,卻發現方才還楞楞站在門口的弟弟早已不見蹤影。 此刻的張成岭正躲在一面羊肉爐招牌後方,小心翼翼窺探著人群中那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周子舒垂手捲起羊毛大衣的袖口,低身牽起身旁的男子,淺淡的暮光將那濃墨重彩的眼睛映得份外柔和。側首似乎在聽對方說些什麼,接著輕輕勾著嘴角笑了。 一片混亂的張成岭又想起課本上爛俗的比喻──秋天明亮的葉子、春臨大地的百花、冬日皎潔的大雪……難怪自己作文總是不及格,也許下回他直接將周子舒此刻的笑容描摹在試卷上,分數都會高一些。 他本以為周老師喪心病狂,竟追到學生家裡討作業。現在看來有高機率是要約會,或者採購晚餐食材。但鬆了口氣的同時他又犯起了愁,班上許多同學家裡都在市場內做生意,畢星明家的雜貨鋪、韓英家的雞肉攤、程子晨家的蔬菜車……若一場秘密戀情被撞破,可該怎麼辦? 懷著一份莫名其妙的使命感,張成岭開始悄悄跟在兩人身後,也說不出能幫上什麼忙,只是希望兩人眼底柔軟的光能永遠明亮下去。 他遠遠看著男子買下一朵盛開的紅玫瑰,模仿電視劇中帥氣的男主角行了個紳士禮。周子舒伸手順勢拉起他,兩人便旁若無人地在空地翩翩轉了一圈。 ……他不懂大人的浪漫。 張成岭窘得直想尖叫,可周遭大伯大媽們紛紛笑著鼓掌。花店店員送來一小段黛藍色緞帶,男子便笑著將它系上周子舒的無名指。彷彿對方才是那朵值得細細珍藏的花,垂眸微笑時眼裡有露水般的流光。 接著是烤玉米攤,男子將煮過鹽水的甜玉米徹底剝去纖維,吹涼後才遞給周子舒。呼喚“阿絮”的嗓音像午後清透的風,笑著以指尖抹去對方沾在脣上的玉米粒。 再之後的畫面,心臟碰碰直跳的張成岭別開頭不敢看。他偷偷摸摸地挪動顫抖的雙腿,想趕緊躲回家中蒙頭大睡,假裝一切都是場紛亂荒唐的惡夢。卻沒想一抬頭便赫然發現周子舒正站在他眼前,皺眉問道: “成岭,你在這裡做什麼?這麼晚怎麼還在外面遊蕩?你的作業寫完了嗎?” 纏纏綿綿的周子舒變回雷厲風行的周老師,張成岭沒膽在另一個男人意味深長的目光下撒謊,只得結結巴巴地承認自己住在附近,見了老師想打個招呼才── “打招呼?” 周子舒慢悠悠地重複道。 “對了,家長會的時候有提到你們家在市場賣酒釀湯圓嘛,剛好也可以去打聲招呼。” “等、等等!老師──!” “老師,我們夫妻做生意忙,不知道成岭在學校有沒有惹麻煩啊?” 聽母親殷勤中明顯帶著憂慮的招呼,張成岭像隻戰敗公雞般低下頭。想周子舒肯定不會說出什麼好聽話,家裡那根祖傳擀麵棍很快就要落在背上。卻沒想平日對自己疾言厲色的周老師笑得平穩柔軟,不緊不慢地說: “成岭是個好孩子,活潑聰明,而且很努力。今天是剛好路過這邊,想說跟您們打聲招呼,也看看孩子學習上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們特別注意的地方。” “哎呀!真的謝謝老師,我們成岭就是反應有點慢,有時候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請老師多多提點他。” “應該的。” 張成岭目瞪口呆地瞪著面容溫然的周子舒與他的戀人,酸甜綿密的酒釀湯圓下肚,誇獎一句一句蹦出嘴巴。好像他即將獲選下一屆新好青年代表,平日裡那些闖禍麻煩全是假的。 所以,是什麼改變了你呀,周老師? 離去前周子舒又悄悄拉住他,躊躇半晌後輕道: “家裡生意忙,你要多幫幫父母,顧好身體要緊,那兩份作業先不用寫了。” 他從未聽對方說過這般溫柔的話語,只曉得愣愣地目送兩人牽著手離去。那男人又特意回首朝他眨了眨眼睛,雙脣優雅地彎著一個似笑非笑的角度,口型似是在警告 ──要保密啊。 從此張成岭多了另一個秘密。當畢星明驚慌失措地跑來找他咬耳朵,說在市場裡看見周老師和另一個男人手牽手時,張成岭只是聳聳肩,努力壓抑一聲偷笑。 “周老師是不是在和對方交往啊?” 錯啦。張成岭悄悄地想,那天他可聽得一清二楚,周子舒用他講課時俐落清晰的嗓音,一字一句笑著明確告訴他媽媽。 ──他們已經結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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