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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上)


1.

我妻善逸是班上很奇怪的學生。坐在班上最後一個的靠窗位置,陽光隔著紗質窗簾照的他金髮燦亮,臉埋在手臂中呼呼大睡,上午的課程幾乎沒機會看到他的臉。同學和老師們都習以為常,各科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導師是歷史老師,日本史分數顯得特別好。

宇髓的美術課在上午第三節,善逸也坐在離講台最遠的桌子,在指定的作業上胡亂塗鴉,畫完就繼續打瞌睡,永遠都睡不飽的樣子。

產屋敷當時面試宇髓的時候,有特別告訴他。

「我妻善逸是特別的孩子。」產屋敷可怖的臉,卻有溫柔沉靜的嗓音:「即便他在你課堂上睡覺,也請你不要追究。」

「知道了。」宇髓說。既然理事長都這麼說了,他本來就沒有特別愛管學生,就放任我妻善逸睡他的覺。

有時候會看到他在走廊上宛如漂浮般地拖著腳步走動,眼睛都瞇起來了,但都能巧妙避開來往的學生,不至於被撞上。

中午午餐,我妻善逸總是窩在學校的角落,自己一個人吃著麵包。宇髓從美術教室的休息室往下看,都能看到他坐在那裡,默默地啃著,一口接一口。吃完如果吃完午餐,還有時間,我妻善逸就會躺在長椅上,又昏睡過去。

不曉得是晚上做了什麼,導致白天睡成這樣。宇髓晚上喝酒備課的時候,切換著一張張本國美術史的ppt,偶爾會漫不經心地想。「特別的孩子」,該不會是家境特別不好吧──宇髓非常務實地思考著。


───


「我妻。」宇髓朝他揚了揚手,右手提了個便當袋。善逸咬的麵包還含在口中,像是愣住一般,等到宇髓坐在他旁邊,善逸才乾乾的說了句「老師好」。

宇髓從便當袋拿出兩盒便當,問:「叫你善逸可以吧?」

聽起來不容拒絕,善逸又咬一口麵包,含糊地嘀咕「這性格怎麼都沒變」,宇髓也聽不清楚,遞過去一個便當。

「每天吃麵包很不健康。」宇髓說:「來吧,這是身為教師的教育愛。」

「沒關係,不用。」善逸慢吞吞地推回去:「吃麵包比較快,吃完還可以睡一下。」

「連看都沒看就拒絕啊──你以為本大爺不知道你的習慣嗎?」宇髓輕鬆地笑。

善逸放下麵包,打開便當盒。醋飯的香味飄出來,是壽司組合,有著華麗的色調,確實是方便食用的東西。

「謝謝老師。」善逸小聲地說,拈起一塊吃掉。很好吃。宇髓打開自己的便當,就是正常的便當,善逸看了一眼,配菜是跟壽司裡的料是一樣的。

「昨晚煮太多了。」宇髓倒很大方地承認:「就做壽司給你。」

「沒有人幫你煮飯嗎?老婆之類的。」

「沒有啊,」宇髓說:「現在結婚也太早了吧。」

「女朋友也沒有?」

「喂喂,那麼關心幹什麼。」宇髓吃著便當:「沒有。」

善逸就沒再問了,安靜地吃壽司,留了一半就蓋起來。

「我明天再還你。」他說,宇髓知道他準備要睡覺了,收拾下自己的東西:「都可以。我回辦公室了。」

「老師再見。」善逸說,目送高大的男人遠去。


───


善逸坐在公寓頂樓,天空掛著彎月。他雙腿懸在水泥矮牆之外,打開便當盒,微駝著背,慢慢地咀嚼壽司。沒想到宇髓先生的手藝還真不錯,這一世培養出的才能嗎?

右耳塞著個藍牙耳機,間斷式撥放著訊息。

剩下的這兩塊等結束後再吃吧。善逸有點捨不得吃完,先收起來。他站在矮牆上,躍下,踩著陽台一路輕巧地直到草地上,風衣下擺獵獵作響。插著日輪刀的腰間部位,現在是一把短槍。

他轉身,拉開保險,扣下板機。今夜第一槍。


2.


隔天中午,宇髓先生再次不請自來。其實在宇髓先生的字典中,也不存在什麼禮儀吧,從第一次見面就知道。善逸如此想著,將洗淨的便當盒還他,然後再得到新的一份壽司,用一次性的塑膠盒裝著。

「這樣你就不用花時間洗,可以多睡五分鐘。」

「……謝謝老師的貼心。」善逸說。接過壽司盒,今天的料還是跟宇髓的便當菜色相同,非常順便。

「老師這兩天都煮太多嗎?」

「對啊,總是會手抖一下,米就多灑出來了。」

「小黃瓜呢?紅蘿蔔呢?魚鬆呢?火腿呢?」

「噓,問多了就不可愛了。」

如果有路人經過聽見,一定會很奇怪。明明是互嗆的對話,聲音也好語氣也好,都很平淡,沒有調笑或起伏或互動,像是兩支不同的影片剪在一起,但又有種微妙而奇怪的默契。

「老師手抖一下,材料就變多了。好羨慕喔。」

「你這小孩嘴巴真壞。」宇髓說:「硬是要逼我說我關心你?」

「……並沒有。」善逸轉開眼神,專心地吃起壽司。

照樣留了一半,宇髓也照樣在他蓋起便當盒時離開。善逸在長椅躺下,閉起眼睛。


小孩。好久沒有被這樣稱呼了。


「那樣」的宇髓先生,變成了美術教師。藝術,倒也是很符合他追求華麗的特質,教師這個職業就有點奇妙了。但聽產屋敷理事長提到牆壁爆破的維修事宜,就覺得果然啊,有些麻煩的本質,不論在哪個時代生活,還是不會變的。

──想著這些事,善逸在夜裡奔躍著,速度快如閃電。人與鬼都已經擅於在都市中躲藏與追殺,他的聽力仍舊敏銳,是他最佳的利器。特製子彈有陽光的氣味,瞄準的不再是脖子而是心臟。鬼進化了,而鬼殺隊也是。

不變的是陽光,是我妻善逸,是產屋敷一家,是山本愈史郎,他們彷彿會永恆的存在,從大正至今歷經諸多慘烈戰役。

只要鬼不滅。


───


「老師又手抖了嗎?」

「抖得厲害。」宇髓嘆氣,催促他快打開塑膠盒。

「是鮭魚!」善逸抬起頭,突然變豪華的配料讓他措手不及。

「別人送的,我手一抖,就變成壽司了。」

「老師這麼常手抖,要不要去看醫生。」

「壞小子。」

「……老師現在幾歲?」不要用長輩的方式跟我講話啊。

「二十六,幹嘛?」

「那老師知道我幾歲嗎?」

宇髓瞇起眼打量他,而後笑了:「這有很重要嗎?我十八歲就站講台了,底下的爺爺奶奶還是得叫我一聲老師。重點是身分吧。」

「……」

「唉,我知道你們這種小子總是想急著長大。」他懶懶地伸出手,摸了摸善逸的頭髮,柔軟的觸感。

「好好珍惜有老師可以叫的時候,嗯?」


幻聽了。耳朵好像聽到宇髓先生說,「他們都是我優秀的繼子」,那聲在睡夢裡也油然一震的狂放宣告。


「……我會珍惜的。」善逸讓他摸著,沒有反抗。好久違,除了主公,再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跟他說話。

現在的他不需要陷入昏暈才擁有殺鬼的能力與勇氣。他可以清醒地直視醜惡與汙穢,一如他曾經羨慕的強者,而如今他也成為這些人的一份子。雖然想起來,自己晚開竅晚到有點好笑,畢竟炭治郎早在那時,就擁有在夢中殺死自己的勇氣。


3.

「明天精神好一點。」這天的中午,宇髓在離開前,說。

「為什麼。」善逸說。

「我今晚要去吃好吃的,可以帶一點好料的回來。」

「老師過得好窮酸。」善逸問:「要不要拔掉髮帶的鑽石拿去賣?」

「好聰明的小腦袋瓜喔,」宇髓摸了摸他的頭:「其實這是假的。」

「……什麼啊。」鑽石明明是真的。善逸看得出來,但沒有跟他多講話。宇髓笑了,揮揮手,離開。


在宇髓先生的上一世,退休後有幾次在蝴蝶屋的相遇,柱訓練時也被哄騙著挖溫泉。但也僅僅是如此接觸而已。無限城戰役後,無慘最後逃逸,鬼殺隊傷亡慘重,完全重挫一舉殲滅的夢想。

當時還活著的柱或前柱或培育人,山本愈史郎列席,都再次聚集開會。

鬼和鬼殺隊都奄奄一息,他們不知未來如何,但守護仍是眾人中心信念。

善逸記得他從會議中離開後,站在無人而佈滿蛛絲的簷下,心臟宛若挖開一個大洞,他空空落落地注視著遠方,遙遠的庭院中,不死川先生、富岡先生、宇髓先生正低聲交談。即便是柱們已看慣生死,但看到同事紛紛離世,仍不免流露低沉哀戚。即便性格不合,但在此時、這世上,只有他們懂得彼此難以宣之於口的悲傷。

而自己。爺爺已死,大哥死在他手下,他再無親人,但鬼還會在這世上蠢蠢欲動,永遠不得安寧。那麼,他究竟換得什麼呢?所有寄出或來不及書寫的遺書,到底守護了什麼?


之後,他們各自離開到遠方,在休整中持續著守護自己所居的地區,偶爾出任務,但已減少甚多。他聽聞宇髓先生再次提起了大刀,不禁興起敬意。原本宇髓先生可以不再摻和此中。


「給你帶好料來了。」宇髓說,善逸抬起頭,接過塑膠盒。裡面還是有壽司,增加了水信玄餅和烤鯖魚。

「謝謝。這個也不算什麼好料。」

「對,因為好吃的我都吃光了,不好意思啊。」

「…….」善逸咬著烤鯖魚,不想理會他。

「不想知道我昨晚做什麼嗎?」

「相親?」

「你好聰明,」宇髓誇他:「我去相親了。」

善逸轉過頭,原本平靜的情緒陡然震了震。宇髓朝他挑挑眉。

「……結果如何?」他問,垂眼繼續咬食。

「不滿意。」

「為甚麼不滿意?」

「我怎麼知道。」

還是一樣任性。善逸在內心批評著,聽見宇髓繼續說:「因為是她不滿意我啊。」


什麼啊。善逸在蹲點時一直忍笑。宇髓先生這一世過得好可悲,這是上輩子有三個老婆的囂張報應嗎?他猛地往前撲,同時抽出匕首壓制住那鬼氣之影,在泥濘地滾動,劇烈的打鬥下近距離地將它斃命。

他喘氣著站起來,矮身躲過下一個攻擊,迴身以腳跟猛踢後面的偷襲。他拔槍射殺,擦掉額邊的血。

可憐的宇髓先生。這一世不只是個光棍,還被人嫌棄。善逸摀著流血的腹部,嗆咳的笑出來,這種幸災樂禍的情緒讓他覺得很有趣。

他坐在公園的溜滑梯上,從懷裡摸出繃帶,在月夜與路燈的照拂下,包紮腕部的傷口。包包裡還有中午留下的壽司,等一會就可以吃了。



4.


「又是小黃瓜。」

「欸,好料不常有才叫好料。」宇髓說:「人要節省。」

善逸沒說什麼,緩緩吞嚥著。

「多少錢?」善逸問,擦了擦嘴巴。

「你說壽司的料嗎?」

「治你手抖的醫藥費。」

「啊~那可能治不了了,不用白費力氣。」

「……總是吃你做的午餐,很不好意思。」

「小事。做為老師是應該的。」宇髓按住自己的胸口:「等等,我被我豐沛的教育愛感動了。」

「……」善逸不記得宇髓先生上一世有這麼多爛話可說。或許是因為這一世過得很幸福吧。

「不過你問多少錢的時候,」宇髓對他皺皺眉:「讓我想到我年輕在歌舞伎町聽到的話了。」

又來了,這個人。

「小孩不准聽。」宇髓按住他握在手裡、卻遲遲沒蓋上的便當蓋,替他蓋上:「我走了,你好好睡覺吧。」

儘管對「付午餐費」提出多麼正式的要求,總是能被宇髓先生奸滑的逃掉。善逸就不再開口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每日的免費午餐。壽司配料一成不變,突發的「好料」也都伴隨一些悲哀的故事,例如又相親失敗,或是轉職不順。

善逸也總是聽聽而已,偶爾給予誠懇的建議,像是「你可以考慮卸掉奇怪的妝」,或是「聽起來你人生真的很失敗」的評論。

然後留下一半的壽司。


───


塑膠盒被打落了。壽司在柏油路上翻滾,本來就沒有包多好,現在全散了。

善逸心想,一邊以槍托狠揍鬼的顏面,鬼噴出一股又一股難聞的味道,遮掩壽司的香味。鬼尖叫嘶吼著,善逸不適地皺眉,將槍塞在鬼的肌膚深陷,開槍。

因為壽司沒有了,心情很惡劣,善逸又開了許多槍,直到把鬼轟爛為止。

壽司不能吃了,他撿起塑膠盒,蹲下來,一個又一個拈著裝好,有一個滾到了草叢邊,他挪移著身子,伸長手去拿──

耳朵遭到重擊。兩邊都是。

聽到風聲時已來不及,善逸拔槍往身後射,隨即彈跳著身子向後,確保鬼消失無蹤為止。

耳朵劇烈的疼痛,嗡嗡聲作響後,這世界變得異常安靜。


聾了。善逸感覺到自己聲帶在震動,但沒聽見聲音。


他拿出手機連接掉了的藍牙耳機訊號,接起來向總部說明自己現在的狀況,一邊摸著自己的喉嚨,確定他有發出聲音。

又傳了文字訊息。

「收到了,會派人接你來檢查。」收到總部的回覆,善逸收起手機,在極度安靜的世界裡,整理好壽司盒。

手指還有散黏的飯粒,善逸揩掉了,將壽司盒收進包包,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路邊,血從耳朵內流出來,流到頸子,乾掉後有些發癢。

安靜的世界讓他覺得自己在漂浮,敏銳的聽力消失後,他的存在或別人的存在也隨之消失了。



產屋敷以他高超的人脈,預先探知了戰爭的爆發。若鬼不滅,勢必要有所傳承,而戰亂,歷來都是散佚的代名詞。

產屋敷和山本愈史郎開始了新計畫,

每個還活著的會議參與者,都收到了一封信;隨信附上一顆藥丸。不帶責備,自由選擇。產屋敷依然如此的溫柔,這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戰爭,不是每個人都需要背負這責任到永遠。

那是送鴉最後的任務。善逸在大雪之時接到的,炭治郎、伊之助、禰豆子正昏睡著,而他自己因為腿太疼了,睡不著,就接到這份訊息。

「我會轉交的。」善逸說,摸了摸烏鴉們的頭部。

他進房,盤腿,仔細的看著這些已如家人的熟悉容顏。如果真的有必須永遠活在戰爭的人,那麼是再沒有值得掛念的他。

希望大家一定要幸福。我會用我永遠的黑夜,守護你們每一世的平凡。

善逸如此想著,在潔淨的雪夜,吞下了混合鬼血液的藥丸。他帶走了剩下三顆,也帶走自己的足跡,自己的一切,身後小屋燃燒的溫暖炭火,他一點火種都沒有帶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