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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讓他死吧，日之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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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歲，是個剛好能把珍重之人埋進心臟裡帶著他走入遠方的年紀。剛過匆莽行事的脾氣，拜別年少無畏的性子，殉葬永保希望的天真，然後迎來了將臉按上保鮮薄膜般得以感知掌心熱度卻又窒息著的荒蕪。日之森總在想十年前與峰島盾的相遇之於他的人生而言，究竟該是僥倖或悔恨。他捨不得用幸運，捨不得。
　　
　　在土岐風也緩緩地抬頭看向仰躺於床鋪的日之森時，那雙灰黑色的眼果不其然如他所想地並未立即回應，僅是維持著一股他也快看膩了的哀傷情緒失神地向旁邊瞥去。於是他無奈地嘆出氣息，將擱在對方腿間的手收回。
　　「……明明是你來找我的啊，你這傢伙。」土岐壓著眼瞼試圖表達自己的不滿，但日之森沒有回應，連姿勢也沒變過。於是他又喊：「喂，日之森。」
　　床上的綠髮死魚仍舊無動於衷。
　　「日之森惑星。」他加重語調。
　　「……嗯。」
　　這下綠髮青年的視線總算看了過來，卻帶點讓人惱怒的茫然。土岐風也忽地覺得自己會答應這場邀約實在是今生做過的最愚蠢決定。
　　「不只是『嗯』吧？」可要說一旦牽扯到日之森惑星，他為對方做過的愚蠢決定可還不在少數：「說想做愛的人也是你啊，要是是我誤會的話，剛才你就該阻止我爬上床。」
　　「……我、我也沒有不想。」日之森別過頭去，有些小聲的嘟嚷。可見這樣些微露骨地談論他們本要進行的行為對他而言仍然過於刺激，一個將要奔三的青年不過前幾個月才終於按捺不住某種衝動地對相識十年之久的友人提出床第邀約，於是土岐風也大概也是瞧對方是日之森惑星，是那個活了二十九年的大木頭，才一時沒醒過腦地答應了那場詢問。
　　途中沒有任何悸動與戀慕交雜，就不過是日之森在情緒潰堤之際喃喃地問了一句可不可以讓我抱你，昏暗的雙人公寓於是被接著相擁的身軀擠得膨脹。土岐風也想反正自己近期也沒打算認識新人，又他一直以來自卑的殘缺部分早被日之森看盡，而他也剛好地熟知對方一路以來成長的遺失的喜與惡，所以真要說他們兩人若有什麼理由不該上床，那大概只剩最俗爛的同性性行為之於人類種族來說毫無用處的理由。但反正他們沒要交往，遑論結婚，也沒什麼需要交代或負起責任的家庭及另一半。過於龐大而耗費心力的群體利益在被大眾觀念放逐的那類人思緒中早已無處生根。
　　他們於是在日之森租下的公寓裡接起了吻，趁著未開的燈翻起彼此身上的襯衫和T恤，手忙腳亂得像是個剛滿十六便迫不及待要與戀人親密的魯莽少年，唇齒的貼合與其說在接吻，更像在嘗試某種不咬下彼此嘴唇的進食方式。
　　舔舐著不曉得是誰被誰的指甲劃破而沿著唇紋流下的血絲時，土岐想這似乎是他許久未曾在嘴裡嚐到的血味，但那縷沉澱在十年前青春裡的灼焦氣味已經沒了，隨著他們被時間、被經歷、被逝去之物一層層剝落而去，如今只剩下了淡淡的腥鏽氣息，像腐爛的肉肢、像屍體，也像他們曾以為接吻和親密接觸會僅屬於情人的謬誤。當日之森的掌心向下伸去握住了彼此貼合的熱源，昔日黑白的泛黃的光景碎落一地，罪魁禍首們將額首壓在彼此肩頸上扼住呻吟，其中一雙閉起的黑眼想起了第三位兇手的樣貌，肩頭繃緊。
　　
　　「你剛剛有在想那傢伙嗎？」
　　「……有。」
　　「真巧，我也是。」
　　日之森在聽聞土岐的應聲後，轉過頭去看他，眼裡流露著一絲淺淡的不解。土岐風也則順勢在自己從那道刺人視線中抽出一絲嫉妒之時別開了目光。他可沒想把自己也賠進那兩人的追逐拉鋸戰裡，那裡可容不下他。
　　「我總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吧，你也是。」土岐風也淡淡地說，仰躺在地上的姿勢剛好讓他得以看向公寓的天花板，倒是不曉得這狹窄的四方型怎麼容納得住那兩個瘋子。
　　……啊，所以才跑了一個嗎。土岐咬咬唇角，暗下眼神防止自己想得太順遂而不經意脫口。
　　事實上，土岐風也認識日之森惑星的時間遠比峰島盾長，所以他也就更明白身旁的綠髮友人會喜歡什麼樣的傢伙。那像流星一般追逐著天頂黎明的人啊，有著一腔不同於瓦斯火爐的豔火與刺眼到彷彿再無事物能撼動的積雪般的毀滅欲。也許從他第一次看見峰島騎著重機煞止於日之森身邊對他遞出手時，土岐便有預料到遲早會有這麼一天，這麼一天那個以山為名的青年會乘著速度與與眼中狂妄飛向盡頭。
　　他們誰也抵達不了的地方。
　　是視野的差距啊。土岐風也將單手枕到腦後，分神地數起了天花板上泛黃的斑點數量。
　　「……那我們是在做什麼啊，土岐。」
　　半晌，日之森悶得可以的嗓音響起，像身側閉緊的窗簾任一縷光都透不進來。
　　自那年登頂而歸，日之森好長一段時間都呈現著這種被肉眼看不見的薄膜包裹住的狀態，本該是萬幸而光榮的壯舉，看在看著日之森的土岐眼中卻像種赤裸的諷刺。他選擇不去道別的那場追逐以空手而歸作結，是空手而歸沒錯，畢竟他在那雙滅了光的眼睛裡找不到欣喜駐足的痕跡，更像被刨去了一切的漆黑荒原。
　　你有記得把自己帶回來嗎，日之森。
　　土岐偶爾會想這麼問，但即便是他也會害怕得到答案，無論是肯定，抑或他早已先入為主地有了臆測偏好的否定。
　　……我們在找你啊，日之森惑星。在找你到底是死了還是有在繼續好好活著、找你的靈魂是回到了日本還是仍然待在南邊最極端的高。
　　「……我們在活著啊，日之森，日之森惑星。」土岐風也看著公寓天頂的污漬，瞪著眼，甚至有些咬牙切齒的說，他也不曉得為何自己突然無故想發怒，也許在他無聊觀測起的天頂污漬出自某種巧合開始越來越像某場刻意為之的軌跡時，也許在他開始想去猜想那個死在了南極的傢伙會不會曾對身旁的綠髮友人形容他們的房間裡也有片星空。
　　而巧合依舊很巧合。
　　「真巧，他也這麼說過。」日之森忽地淺淺一笑出聲，然後伸手指向了天花板上零星斑點的褐黃痕跡：「……他曾說那是這地方呼吸的證明，是獨屬這間公寓的星空圖。」
　　「……是哦，他居然還這麼說過。」土岐的聲調不自覺偏高些許。
　　「……嗯，他還這麼說過。」日之森抑了下去，強行地。

　　……那麼你呢，日之森惑星。
　　
　　『……只是我仍然會想起他，無處不在。公寓裡的呼吸夾雜著他的氣息、他的聲音、他模糊但仍然執拗著不曾散去的身影，像他其實早就撕下了一小塊靈魂塞在這裡的某個角落，或也許還有更多碎片被他悄悄地藏在了日本，藏在我們的家。曾一起去過的店鋪、山中小屋、後山、家宅的屋頂、火裡、地圖裡，甚至是好不容易逃離了現實的夢中，甚至我的靈魂裡好像也有他，無處不在。
　　好像、好像如果一一收集起來，就能把他拼回來。吹一口氣，也許那雙天藍色的眼睛就會重新睜開，然後還有好多屬於我們的故事能被續寫。
　　十七歲、二十七歲、二十九歲、三十四歲、四十八歲、五十六歲……一直到也許會有的六千一百零三歲，以盾為名的船底座之星將會抵達南極天頂成為最亮眼的迷航指引。
　　那我想再等到他一次，再等一次。等他再次對我發出訊號。
　　我迷茫的步伐就能筆直朝他走去。
　　相會於宇宙。』
　　
　　二十九歲，是個剛好能把珍重之人埋進心臟裡帶著他走入遠方的年紀。也是仍然會匆莽行事的脾氣，還能憶起年少無畏的性子，為了呼吸而永保希望的天真，然後迎來了將臉按上保鮮薄膜般得以感知眼眶泛熱卻又窒息著的荒蕪。日之森總在想十二年前與峰島盾的相遇之於他的人生而言，究竟該是僥倖或悔恨。他捨不得用幸運，捨不得。
　　好似那樣自己就得全盤接受他無力干涉的死亡。
　　「……我也沒有不想，只是。」他哽咽著，充盈霧氣的眼神薄光反射出頭頂那片仍在持續擴散的斑黃星點。
　　是呼吸的證明。
　　土岐見狀，上前輕輕地懷抱著縮成一團的綠髮友人。
　　
　　……那你要讓他死去啊，日之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