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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補之物】

  阿修羅緩緩睜開了雙眼。
  漆黑的空間、木紋的天花板,那是他每日睜眼便能見到的自己房間的模樣,唯一與往日不同的是,窗外天色仍是陰暗一片。阿修羅坐起身,適應了黑暗的雙眼向著旁邊矮櫃望去,電子時鐘上映出了螢光色的數字,三點四十五。
  他的睡眠品質一直以來都不算很好,偶爾也會發生這般在半夜突然清醒的狀況,阿修羅見怪不怪,下了床便打算去廚房泡一杯黑豆紅棗茶潤喉——有助眠效果的茶本該在睡前喝,可今日由於拍攝中途演員在打戲中受了傷,造成進度延宕,從片場開車回家時已是深夜,只得匆匆洗漱便熄燈入睡。
  為了不吵擾到睡在隔壁房的人,阿修羅刻意放輕了腳步與轉動門把的力度,盡量不製造出太大的聲響。
  令感到他意外的是,本該歇下了的歐陽靈的房間裡似乎還亮著昏黃的燈光,從半掩著的門縫中微微透出。隱約還有一道低沉舒緩的模糊嗓音穿過門板傳來,聲音並不是很大,在這萬籟俱寂的寧靜深夜裡也只能聽見些含糊片段的字詞。悄然靠近門邊,阿修羅便看見答應了他會早早休息的人正握著劇本,全神貫注地演練著明日拍攝的內容,甚至都沒發現站在外頭的他。
  對於歐陽靈瞞著他半夜偷練的這回事,阿修羅一面為對方勤奮不懈的精進己身而感到欣慰,一面又為對方一如既往的不會照顧自己的身體而感到莫可奈何。
  分明他幾個月前才糾正了對方熬夜讀劇本的壞習慣。
  歐陽靈確實是個優秀的學生,聰明伶俐、一點就通,甚至是舉一反三、青出於藍,阿修羅亦是對他毫無保留的傾囊相授,一日日注視著從青澀的少年蛻變為出色的青年的孩子。
  他什麼都學了,偏偏就是沒學會正確的自我管理方法。
  那個孩子比阿修羅見過的任何人都要更死心眼,懷抱著對自身近乎於苛責的完美主義,一遍又一遍打磨著他認為不夠完美的自己,彷彿不知疲倦似的。阿修羅並不討厭這樣的偏執,那恰恰是能夠將技藝誠心鑽研至巔峰的匠人應具備的匠心,可行任何事皆該有個度,若是因此傷及身體,便怎麼也得不償失了。
  但真要出面阻止,阿修羅又有點於心不忍。
  因為他知道歐陽靈該有多緊張。
  這畢竟是那孩子第一次參演國民電視劇劇集,在眾星雲集的大卡司中還要努力的展現自己、不被其他人的演技壓倒,又要背負著老劇迷的期望,對於初出茅廬的新人演員來講,壓力必然是不輕的。
  更何況,這次又是歐陽靈首次和他共同出演。
  作為演藝圈內極具話題性的「父子檔」——儘管所有人都知道他們並沒有真正的血緣關係,僅僅是作為調侃用的「愛稱」——嗅到話題流量的媒體又怎能不大肆報導,看熱鬧的人們便將目光聚集到他們身上,而作為少數被起用的新人演員,歐陽靈自然也受到了無數輿論的質疑,質疑劇組是為了話題炒作而起用他卻不怕自砸招牌,質疑他是否能演好劇中角色。
  可阿修羅從未質疑過。
  因為那孩子是這麼的優秀刻苦,他只會用亮眼的成績堵住所有輕視他的人那張口無遮攔的嘴。
  而為了歐陽靈,阿修羅現在要做的就是讓他好好休息,明日的拍攝又是一場硬仗,不養精蓄銳又當如何應付呢。他推開門,可此時背對著他的青年一心沉浸在演繹劇情中,竟絲毫沒有察覺。
  「除了主宰之外,誰也不能指使我。」
  青年淡淡唸出台詞,從阿修羅的角度看過去,他只能望見歐陽靈那被瀏海遮擋住的一點側臉,可他甚至不用刻意去端詳對方此刻的神色,僅僅是透過他的站姿,和那微乎其微的側頭動作,便已將角色的冷傲、疏離與鋒芒完美演繹,只是佇立著,便猶如一柄出鞘的利劍。他沉默數秒,留了對手戲的空白,而後才接上:「並非如此,天禍妖狐只受命於……」
  說著,他漠然地回頭,可在見到後頭本不該出現的身影時,頓時就怔在原地,沒說完的台詞全卡在喉中。
  還在觀察歐陽靈演技的阿修羅看著他似乎是被嚇到了的模樣,有些忍俊不禁,「看來,我打擾到你了。」
  便見青年渾身一頓,又緩緩搖了搖頭,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看不出是否帶著被揭穿的侷促,抿了抿唇後輕輕開口:「沒有。我只是意外先生竟還沒睡下……」
  「我也很意外。」阿修羅點點頭,這五個字卻像是戳到了歐陽靈的尷尬處,寡言的青年不由得別開了目光。他走到歐陽靈身旁,接過他拿著的劇本後轉手就放在一旁的書桌上,又問道:「為什麼不睡?明天還要起早,你知道熬夜會影響狀態。」
  「……我的表現仍有很多不足之處。想趁拍攝前再練習一回。」
  「勤練固然好,但因此傷了身體就不值得了。」
  「……是的。」
  阿修羅看著青年默默垂下頭彷彿認錯一般的舉動,和那乖巧的模樣,便也沒有再說些什麼。他知道歐陽靈慣會逞強,可終究還是會聽從他的告誡,只是這樣便已足夠了。
  「我並非是在責怪你,只是通宵練習不是最好的辦法。」望著情緒好像有點不佳的歐陽靈,阿修羅抬手,輕輕的拍了下歐陽靈的肩膀,半是安撫半是鼓勵的道:「倘若你覺得有所不足,明天我會再與你對練找出問題,現在就先睡下吧。晚安,好夢。」
  說完,便轉身離開了房間。
  歐陽靈愣愣地望著被阿修羅離去的背影,笨拙的嘴還來不及將組織的話語吐出,房門便被輕輕關上了。
  他只好對著剩下自己一人的房間,默默地說了一句,晚安,先生。

  歐陽靈厭懼著自己的不足。
  共情是演員的基礎,可他在這方面並不是特別出眾,甚至可說是有些欠缺的。阿修羅曾帶著還是男孩的他去見了心理諮詢師,那是歐陽靈第一次直面自己的缺陷:諮詢師說,過早地面對父母早亡事實,導致他為了不讓自己崩潰而觸發了封閉情緒的自我保護機制,而後變得較難以與他人共情。
  他並沒有聽完全程,有些事情諮詢師只有私下和監護人說明,可光是那寥寥數語,便已讓歐陽靈產生了畏懼。
  他想起曾寄居的親戚長輩,似乎總是用一種看待髒物的眼神注視著他,說他是沒有情緒的怪物,有缺陷的怪胎。這件事一直都沒有被證實,直到一切都變成真實的。
  那些人所說的話語都是正確的,他是怪胎,可他卻不論如何都不願在阿修羅臉上看見與那些人相似的厭棄神情。夕陽西沉,他的監護人牽著他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歐陽靈卻始終不敢抬頭看他,沉默著,正如他過去沉默的接受了那些人無端的鄙夷與謾罵。
  一直到阿修羅停下腳步,蹲下身,視線與他齊平。平穩的嗓音聽不出與檢查前有任何的不同,卻令歐陽靈緊張不已:「歐陽靈,看著我。」
  「……先生對我失望了嗎?」他小心翼翼的問。
  「沒有。」他的手就被阿修羅輕輕牽起,男人紅色的眼裡沒有任何排斥,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是個聰慧的孩子。不必擔憂,諮詢師說你並不是無法共情,只是因為曾經受了傷害,而刻意的迴避共情了。」
  男孩並不在乎自己的情況,他只是期盼的望著面前的男人,「那,先生不會把我送走了?」
  阿修羅頓了頓,像是有些意外他會說出這般話,而後他鄭重地搖搖頭,「不會。所以,你不必這麼緊張。」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便讓男孩的眼裡亮起光芒來。
  自從那日以後,歐陽靈便越發努力的去練習揣摩與共情,儘管並不是每一次都順利。
  一直到他遇見了「天禍妖狐」這個角色。讀完劇本的當下,歐陽靈便意識到了,這是他絕對能夠完美扮演的角色,無須刻意揣摩,只是看著台詞裡流露出的情緒,他就能輕易的與天禍妖狐產生共情。
  也許是因為,他們實在是太相像了。
  注視著面前早已換上戲服的阿修羅,歐陽靈垂下眼簾,開始集中精神。再度睜開眼時,他已是那寡言而忠貞的刺客,天禍妖狐。
  開拍的聲音,響起。

  「嗯?你為何不在魔域而來此地?」
  天禍妖狐望著面前凜然而立的紅袍男人的背影,夾雜著幾縷鮮紅的髮絲被風吹拂著,向一簇燃燒的火焰。閃過一絲困惑的赤色雙眸朝他望來,天禍妖狐便單膝跪下,以一種恭敬的姿態微微垂下頭:「造就之恩,不敢忘記。」
  主宰只是淡淡撇過頭收回視線,像是有意忽視了他,一句形式化的驅趕便脫口而出:「我仍有要事在身,你還是趕快回去吧。」
  「主宰不回,我也不回。」
  簡單的誓言,卻承載著山石不移的執拗,刻骨銘心。天禍妖狐不曾過問為何主宰選擇拋下自己離去,甚至不在乎對方能夠吐露出怎樣的理由,他的願望僅僅是留在那個人的身旁,不論他必須用怎樣的身分、立場,只有主宰存在的地方,才是漂泊無依的天禍妖狐在這世間唯一的歸處。
  天禍妖狐從未理解過主宰的所思所想,卻也不曾質疑主宰所作所為的目的,他不在乎天下蒼生、魔域大事,更不懂權謀與心計,唯獨信賴著那一位的每一道決策、每一個命令。
  所求的,也僅僅是不願被剝奪了留在主宰身旁的資格。
  「魔域有你這樣的忠心之士,實在是感到光榮。但當前的魔域勢單力薄,需要你的力量,你絕不能跟我在此。」
  這樣一句輕巧的拒絕,比起讓人一劍狠狠扎在胸膛中,更令天禍妖狐感到椎心的疼痛。他抬起頭,望著主宰不再看向他的背影,恍惚一陣又將再次被拋棄的恐慌令他難以抑制的攥緊了拳頭,總是淡漠的眼底終是閃過一絲極其隱晦的惶然。思緒在腦海內兜兜轉轉,都是那些將他拋棄的人在離開前最後留給他的一瞥和背影,真實的、虛幻的、記憶深刻的、模糊不清的,像是與紅袍男人的身姿層層重疊在一起,一瞬間,他竟再也分不清此處的自己究竟是歐陽靈,還是「天禍妖狐」。
  不經意在輾轉反側的深夜裡湧上的夢魘,被以不是夢境的另一種真實的形式還原進了現實,一點點融化了戲劇與現實那涇渭分明的界線。被丟棄的記憶像是不斷癒合又再次撕裂的傷,只要輕輕提及,便會像流淚般滲出血肉來。
  這份恐懼並非演繹,而是真實。
  「……主宰,在嫌棄我嗎?」
  染上細微嘶啞的嗓音,就像是天禍妖狐能做到的最貼近於哽咽的行為。帶著一點謹慎至極的試探,好像連這般小心翼翼確認心意的舉動也都是深刻的踰矩——又或者,他只是害怕聽見自己不敢面對的答案。
  將他拋棄的人總是用一種彷彿輕視又彷彿憎惡的眼神望著他,吐出了戲謔貶低的話語,他也明白了是自己的不足導致了自己被拋棄的結局。於是天禍妖狐不斷打磨著自己,像一柄愚鈍的劍胚,在高溫中、危難中、捶打中、劍尖血花中,變成一柄能完成所有侍奉之主願望的利劍,哪怕遍體鱗傷、哪怕只是飛蛾撲火。
  只要不被取代。
  「不是。」或許是察覺到了天禍妖狐的情緒,主宰回身,看著青年偏執入骨的神情,往日裡能言善道的男人卻像是一時找不著搪塞的理由,半垂下眼簾,淡聲道:「天禍妖狐你不可亂想。我在這裡是有任務。」
  「主宰……」天禍妖狐匆忙站起身,稍稍抬起了手,似是想要挽留,卻又躊躇猶豫著不敢向前踏出一步。
  「不需多言。你快回魔域吧。倘若念及造就之恩,便聽我的話快些回去吧。」主宰的嗓音溫和,卻又帶著一股不由分說的威嚴,他一甩袖袍,背過身去,不再與身後的青年交談,離開。凜冽的寒風吹過,彷彿在輕柔而決絕地將天禍妖狐從身旁推走。
  而天禍妖狐像是被這句話定在了原地。
  ——喀!
  「好,卡!」導演的喊聲伴隨著開拍板的敲擊聲響起,寂靜的片場又在一次活絡起來,上前收拾道具的、為演員補妝的工作人員們紛紛上前,而今日戲分已經拍攝完成的歐陽靈則是被從綠幕前帶離開來,有些人招呼著叫他一起去休息,青年卻連一個眼神都沒給,沉默著一言不發。
  或許是因為青年仍舊是那副與平時無異的疏離神態,所以並沒有人察覺了他此刻精神有些恍惚,宛如還未從戲中情緒走出那般。
  除了阿修羅,他在演繹的中途便發現了歐陽靈的不對勁,可一來青年當時表現得出彩,他怕自己貿然出聲反會打擾了對方發揮;二來他現在正被化妝師抓著補妝,而有他出鏡的下一幕又即將要開拍了,便打消了叫住對方的想法,打算留到拍攝結束後再找歐陽靈仔細聊一下。
  下了戲的歐陽靈並沒有立刻去換下自己一身古裝戲服,而是抱著有點沉的劍,默默的佇立在攝影機鏡頭外,好似在等待著什麼的姿態,像是注視著遠處正在綠幕前演出的那抹赤色身影,又像是沒有在看,只是睜著眼睛愣愣出神。
  由於歐陽靈在圈內是出了名的孤僻寡言,除了阿修羅以外對其他人幾乎都是愛搭不理的疏遠樣,便沒有人主動上前去和他搭話。
  道具和服裝也沒有要求他去換身上的戲服和武器,因為每次歐陽靈只要提早拍完,都會在旁邊等阿修羅也下戲了,才會一起去換,他們早已見怪不怪了。腦筋動得特別快的攝影師也曾拍下歐陽靈在幕外等人的花絮,從歐陽靈安靜的等待,一直到迎接從鏡頭外走入的阿修羅,對拍攝鏡頭毫無察覺的兩人一邊聊著天一邊並肩走遠,完整記錄了下來。一更新在官方經營的頻道上,就有無數粉絲留言:「這是什麼等主人回家的乖巧狗狗?」
  而這段時長三分鐘的小花絮,至今仍是頻道中撥放量數一數二高的。
  在無人煩擾的沉寂之中,歐陽靈便越是感覺到自己的思緒如翻江倒海般紊亂。
  他此刻滿腦子都是「天禍妖狐」和「主宰」,那彷彿早已預示了終末的倉促分離,還有自己在劇本早已讀過的、兩個人終將迎來的永別。歐陽靈畏懼著那樣的結局,空洞的、一事無成的、宛如黑夜中的燭火熄滅而迷失了方向般的淒涼結局——莫非歐陽靈和阿修羅,也會這般嗎?
  ……生離死別,不得善終?
  在恍神間,他看見了那一身紅衣的男人朝自己緩步走來,那個人臉上帶著淺淺的笑,聲音溫和,是他能想像的最好的模樣:「在等我嗎?」
  歐陽靈望著他,竟是無意識地吐出一句:「主宰……」
  話音方落,對視的兩人都不禁愣了。歐陽靈罕有的露出略顯侷促的神情,把戲中情緒帶到現實的事情並不算罕見,可這跟說出了口是兩回事,更何況還是在阿修羅面前,他啞了半晌後才默默改口道:「……我是說,先生。」
  阿修羅注視著面前看著地板就是不看他的青年,忍不住彎起眼角。「嗯,你不是天禍妖狐,我也不是主宰。你能如此入戲,代表演技有所成長,可戲中之事,就讓它止於戲中吧。」
  像是被戳破了心事,歐陽靈抿了抿有些乾澀的唇,不知該如何回應般沉默著。阿修羅的話語莫名令他感覺心底一刺,沒錯,他很清楚自己從來都不是天禍妖狐,面前的男人也並非那將被處死的主宰,可卻又遏制不住的感受到一樣的疼痛,那股唯獨被遺留於世的神傷。
  「主宰不過四年便得離開天禍妖狐,可阿修羅能夠陪伴歐陽靈的,不只是這短暫的四年。」
  歐陽靈一愣,便遲疑著抬起了眼。他看著阿修羅那對鮮豔的紅眸,一抹平靜的笑意捎在眼角,看著作為自己監護人的男人握住自己的手並攤開手指,掌心上留著三道被指甲陷出的淺淺月牙狀紅痕。
  他才像是後知後覺的,感覺到了些微的刺疼。
  「比起主宰,我還是作為阿修羅存在,會更好吧。」說完,阿修羅便朝著歐陽靈勾起嘴角,像是在等待他的答案,卻是顯而易見的明知故問。
  阿修羅又怎能不知道歐陽靈會給齣什麼樣的答案?
  歐陽靈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也沒有說出口,只是用有點沙啞的聲音,輕聲回應。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