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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



  她不怕下雨。

  或許該說,她反而喜歡雨水浸潤的感覺,雖然毛皮會被淋得一身濕塌,但是這些從枝枒間滴滴答答墜落應和著蛙鳴,或是雨水過境後給大地帶來的生機,總是讓人興奮不已。

  但有時,雨水會伴隨著令人畏懼的大地鳴動。

  雖然身為使電為技的妖獸,卻莫名恐懼著伴隨閃電而來的雷鳴。

  生來便是如此。不明所以的恐懼,即便伴隨著自己這麼長的日子,仍舊無法「習慣」。當見一道閃光劃過天際,就得要有心理準備,雲層後方隨之而來的渾厚巨響會讓自己心臟顫動起來,猛烈撞擊胸腔;呼吸加速,腦內一片空白。



  在林中漫步直到過午,天空便漸漸暗沉下來。鼻尖嗅著潮濕氣息,就知道天氣即將轉變。這一次的空氣特別悶窒,鳥兒的躁動也彰顯著不尋常,總覺得這場氣候異變不是小事,更急急加快腳步要回到自己的窩裡。

  位在密林深處的傾頹老樹底下有一塊岩石與樹根交錯織成的石洞,覓得此地之後便久住下來,還給自己集了些乾草,讓環境更加舒適。

  這片林子裡有著形色各異的鳥類,體型小的蜜鳥活潑靈巧,經常在放的花叢間穿梭;顏色鮮豔的雉鳥總是趾高氣昂的在林間優雅漫步;斑斕的鳩鳥與雀鳥則在林間穿梭嬉鬧,唱和不停。

  經歷過熱鬧的求偶時期,雪生也注意到,鳥兒忙碌的進進出出,啣著枯枝乾草來來回回無數次,在枝幹之間築起一個個巢。

  不久後,巢內傳出尖細的叫聲不絕,看著親鳥嘴裡叼著蟲果一進一出忙碌紛紛,就知道又是一輪新生命的茁壯。

  起風了。雲層漸漸遮蔽陽光,陰沉沉的天色中,一波悶而沉重的鼓盪聲從遠方逐漸翻騰而來,打斷了她的思緒,令心臟劇烈跳動起來,更是加快了腳步。

  血液在體內奔騰,她彷彿可以感覺到每一次心臟的鼓動都牽著太陽穴震盪,讓眼前的視線也發顫。靈魂深處彷彿在嘶吼,有種奇怪的情緒就要奔騰出來,連帶著式牌都發燙,才能維持著理智。雨滴斗大的趴搭趴搭落下,砸在軀體和腦門上,似乎也稍微冷卻一些躁動。

  終於回到窩裡,甩著身上雨水,疲倦的趴在乾草上,睜大眼睛看著外頭,大氣不敢喘口。閃電的光影映在瞳上,她便倏的將頭蜷入腹中,隨之猛烈劈響彷彿一記敲在腦門上,疼的她發出哀鳴聲,往洞內深處鑽。

  她不清楚與這份疼痛纏鬥多久,直到昏昏沉沉間,她癱在角落看著洞外風雨不止,狂風呼嘯過洞口發出鬼哭聲,帶著雨水斜斜打入洞口,林子的樹枝相互擠壓發出各種嘎嘰聲響,模糊之中她的心頭湧現一股擔憂。

  劈劈啪啪,枝幹斷裂的聲音吸引了注意,雪生勉強趴坐起來,望著一片漆黑的外頭,直到一陣連自己都可感受的狂風掃過,讓那斷裂聲更加響亮綿延,直到巨大的砰一聲作結,不安直覺襲上心,雪生在窩裡踟躕一陣,終於撐起身子,決定前去查看。

  一踏出洞口,斜掃的狂風便吹得她身子一偏,只得戰戰兢兢地前進。

  雖說林木阻擋大部分的風雨,一顆碗口粗的茂密樹木仍是禁不住吹斷了,只剩下翠綠的枝葉還在狂風中不斷搖曳。雪生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細看著叢葉之間,聽見了不同於雨聲的微弱呼救,她用爪和鼻子拱開枝條,讓卡在裡頭的鳥兒得以鑽出。

  幾隻淋濕彩鳥被風吹的歪歪倒倒,急忙連飛帶跳鑽入低矮的灌木叢中避難。雪生繼續搜索,看見傾倒的巢和破裂的蛋時微微一愣,轉頭探查,又見幾隻被枝條壓死而冰冷的鳥屍,她抽抽鼻子,不死心在樹叢邊徘徊,不時扒扒枝葉,直到細細的叫聲吸引了注意,規律而短促,來自於密葉中搗成一團的鳥巢。

  她瞪眼盯著一團灰色毛球,是那之中傳來尖銳鳴叫。她用鼻頭輕撥,一小團毛球毫無生機的癱軟,兩個、三個都奄奄一息,僅剩窩在最裡頭,毛皮上殘留幾滴水珠,隨著吱啾一邊抽搐的身體。

  雪生抬起頭左看右看,這樣的天氣,親鳥也不可能前來搭救。放任這幾個小時,幼鳥是必死無疑,雖說這是自然法則的一環,但聽著那富含求生渴望的呼救,她仍是低下頭,輕輕啣起幼鳥,低著頭轉身快跑起來。

  一路跑回樹洞,小心翼翼將幼鳥放入乾草堆中。
  站在洞口,水不斷順著毛滴落,雪生猛力抖著身體,鼻尖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甩甩頭,雪生運起妖力,使半乾的毛根不住豎起,要不是如今有迫切性,她很少做這樣費力的事情。妖氣從體內散出,將水珠從毛根處推走,細小如霧,從毛髮尖端飄出,直到白毛恢復蓬鬆,雪生便窩入乾草堆,將幼鳥蜷於腹間,以尾蓋住。

  幼鳥的聲音已經很虛弱,不住顫抖的小小身子在雪生的體溫之下漸漸平緩,要不是以妖力探得小小心臟快速跳動和短促的呼吸,她會真以為幼鳥已經嚥氣。

  雪生一夜未寢,聽看著洞外風雨,直到一切漸歇,迎來曙光。

  懷中的小不點又開始叫,雪生直覺該是餓了,便從草窩裡起身。

  洞外的世界與前一日所見截然不同。白日照耀之下,顯見的殘枝斷葉與傾頹一片的花花草草,鳥兒仍啁啾著上上下下,忙於重建壞巢以及照顧挺過一劫的雛鳥們。

  雪生沒有駐足太久,她罕見的化為人形,蹲下身來在泥濘的地上抓翻著土,捏起幾隻小蟲,以裂開的堅果殼裝著,疾步回到洞內,皺著眉苦惱地抓著扭動的軟蟲,好在餓壞的小不點很聰明的張大嘴巴,略為吃力地吞吃以後,便瞇上黑黑的眼珠子細細啾著,食慾並不好。

  她以掌心輕撫幼鳥,妖氣探知牠的狀態仍顯虛弱,於是便幻回獸形,躺臥下來靜靜暖著小不點,一動也不動。

  雪生開始了覓食、照料的循環,小不點的狀況也很爭氣,一日比一日好。雪生感覺牠精力恢復到一定程度之後,便決定啣著牠回去,考慮著能喚回親鳥照料的話,總比跟著異類生活要好些。

  樹上的枝葉已經漸漸乾枯,而枉死生物在連續數日曝曬之下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引來烏鴉盤旋。雪生將幼鳥放置在距離倒樹不遠,健全的樹根邊,靜靜退於一旁,目不轉睛的觀察著。

  小不點很快便因為被孤獨棄置而發出乞求親鳥的叫聲,雪生不為所動的看著,來來回回數十隻鳥,沒有一隻駐足探望。

  小不點感覺到環境改變,沒有乾草和其他生命相依,暴露在冷風之中,危機感讓牠不斷鳴叫著。牠吃力地撐起身子,搖搖擺擺幾步就摔倒,找不到熟悉的依靠,讓牠只能縮在樹根間隙中大聲喊叫。

  直到一雙手將牠捧起,牠進入了溫暖的絨毛之中,感覺體溫包覆,以及貼近的有力心跳聲,牠便不再鳴叫,安分的窩著。

  雪生也可以感覺小不點在懷中顯得安分,她靜靜佇立在原地,面無表情看著藍天白雲,雖說在救起的第一時間就預期過會有這種結果,但實際迎來時,還是有種不明的情緒在心頭醞釀。

  「您好……」

  她低頭輕聲而吃力,以許久未使用的人類語音,自言自語著。

  「吾是,賀茂 雪生……」



※  ※



  小不點在雪生照料之下漸漸長大,體型也從小小的灰色毛球逐漸成長,經歷了換羽期,也逐漸長出漂亮的鳥羽。

  變得活潑好動,對任何事情都很好奇,在洞裡洞外跑進跑出,揮著未長成的翅膀,彷彿隨時都可以起飛。

  為了訓練小不點,她已經不再捉蟲回去,耐了幾日小不點的喊餓聲,終於看見牠自己學會在泥地裡覓食。

  雖然聽不懂鳥語,但彷彿可以從鳥兒的眼神和姿態之中了解牠的意思,小不點的鳴叫也逐漸從尖細的幼音轉為圓潤靈動的唱腔,開心的時候就會跟著外頭的鳥兒一起唱歌,漸漸也引來一些雀鳥在樹洞附近盤旋。

  不久後,小不點也長出了健全的鳥羽,漂亮的金黃色搭上亮麗的羽尾,跟著鳥類夥伴們玩鬧蹦跳時會上下擺動。從飼養小不點起,雪生就不曾離樹洞窩太遠,這一日也是走到鄰近的溪旁喝點水就返回,卻左右不見小不點的身影。雪生張惶的四處聞嗅尋覓著,未曾想過會這麼早面臨分離,在發呆之際,便被小不點的不完美降落摔在頭上給驚醒。

  本還在擔心由獸類扶養長大的鳥兒不會飛,這下卻讓雪生感動得眼眶發熱,她跳起來,和笨重拍著翅膀的小不點一起在空中躍動,她放聲嚎叫著,嚇飛了一些鳥兒,卻讓小不點高聲應和著。

  累了,雪生便喘著氣趴躺下來,小不點停在雪生的頸子處,依偎著她,縮起脖子和肩膀,閉上漆黑圓潤的眼睛預備要好好睡一覺。

  會飛之後,小不點便漸漸少回樹洞窩,倒是長居在鄰近的樹梢上。常常會回來飛個兩圈,或是陪著她在林子裡探險。

  時間過得如此快,到了求偶季節,小不點也順從著天性本能,在枝頭間跳著美麗的舞蹈。然後,忙於照料家室的親鳥是沒有閒暇時間回老家串門子的。雪生趴在樹洞窩門口時,總是可以在來回逡巡的數百隻鳥之間第一眼看見小不點,成熟的鳥兒,啣著軟枝、乾草,打造屬於自己的家。

  牠們會記得她嗎?

  她的小不點已經回到群落的生態之中,那個生命垂危的小小灰色毛球,已經躍然擁有漂亮的鳥冠、鳥羽和羽尾,她可以自豪那是雀群最耀眼的小寶貝,她的小孫子也會是這林子裡最美麗的孩子(即便看來都是灰灰的一團毛球)。

  小不點已經幾乎不會駐足於樹洞窩,他來來去去,養大一窩孩子,又迎來新的求偶季節,他們忙於生命的精采,而不會為了無趣的妖怪停下。

  林子又經歷過好幾次雨季,不再發生過罕見的暴風雨。生命蓬勃發展著,而雪生細數著四季更迭,感覺像是守護著這片林子,但更多時候,她更覺得自己像是截然不同的突兀存在,在這裡的生命週期裡,只有她的時間是停滯不前。

  她趴在樹洞窩前,不覺回想起來,好像已經數日未見小不點。

  懶洋洋的深了個懶腰,她緩步於林間,抬頭尋望著樹梢,豎耳傾聽。
  就像人類的五官各有不同,她與禽鳥比鄰而居數十載,自也能從鳥兒鳴叫中分辨個體。

  她尋一日未果,又擴大範圍走了兩三日,怎麼都不見小不點。

  已經照料好幾代的小不點,也過了牠的壯年期。或許早已在哪個地方遭受捕食或是衰病而死,都不奇怪。

  雪生想,她很明白自然法則,也看多了。

  但總是抑止不住內心的悲傷湧現。

  她回到樹洞窩,悶悶的趴在乾草堆中休息。

  提不起勁來,就只想懶著趴著。




  過了一晚,外頭的日光照亮樹洞窩,雀鳥們也開始勤快活動,雪生感覺到熟悉的氣息,促使她從草堆裡站起來。

  陽光中,一尊黃澄澄的身影輕巧跳了進來。

  小不點的羽毛看起來有些凌亂,和蒼老的髒污。

  牠的叫聲已不宏亮,也不清脆,甚至有些啞嗓。

  ──你這樣怎麼能追到漂亮妹子呢,小不點。

  看著小不點小碎步、小蹦跳到自己的身旁,雪生趴伏下來,鼻尖停在牠跟前。牠輕輕啄了下,試圖要躍上雪生的鼻尖,卻摔了個滾。

  牠甩甩頭震震翅膀,來到頸邊,高唱幾句鳥囀,頭歪了又歪,漆黑的圓眼珠子,靠得這麼近,看起來自己豈不像一團毛罷了?

  牠縮了縮脖子和翅膀,依偎在頸子旁,輕輕瞇著眼。

  雪生蜷起了身子,靠著小不點,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替牠保暖那時一樣,將牠窩在懷中。

  雪生下巴靠在後腿上,照看著懷中的小不點,用妖氣試圖讓毛皮保持軟熱,即便她很清楚,懷中的生命正在逐漸消逝。

  一夜過去後,懷中的軀體早就已經僵直。

  雪生站起身子,低頭嗅了嗅枯黃的羽翼,再輕輕啣起。





  ──牠們會記得她嗎?

  雪生感覺視線一片模糊。




  看來答案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