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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

夏日的空氣瀰漫燠燥,晌午燦爛熾熱的陽光灑落大地,光線照射在各據庭院一側對峙的景勝與兼續身上,對決數回合的兩人已然汗水淋漓,彼此卻不願退步投降。晶瑩汗珠從景勝的臉頰滑落,接續滴答聲於砂石地上濺開數朵小花。年紀尚幼的他還不耐長時間曝曬,小小腦袋瓜在無情豔陽的摧殘下愈發昏眩,不僅扎穩的步伐搖搖晃晃,手裡木刀也連帶微微顫抖。

景勝垂下眼自見困窘,不禁回想起最崇拜的父親大人。他最敬愛的父親大人,性格一如名字般謙抑虔信,待人行事光風霽月,更為恪守大義縱橫馳騁沙場之中,誓言斬滅世上一切不公不端。父親大人不倨不傲的應答處世與泰然自若穿梭敵陣的英姿,正是自己所嚮往的。

謙信是景勝一直以來仰望追尋的那道光芒。

可我們多少都畏光,畏懼光的耀眼,畢竟光的映照下更顯自身的無能為力;或多少都向光,趨向光的輝煌,畢竟光的引領下更顯其人的遙不可及。

「或許我仍是太不知能耐……。」景勝含糊咕囔著,雖然不甘弱小卻只能無奈接受和父親如此明顯的實力差距。他散開先前束好垂落後頸的髮絲,重新綁高一小撮馬尾,再掏出懷裡髮飾分開瀏海梳至他側,露出汗水濡濕的蒼白額頭。最後他緊咬下唇試圖振奮精神,咬得唇瓣滲出些許鐵鏽味,「倘若是父親大人絕不會這般狼狽吧,如果我能再堅強點、再努力點就好了。」

「景勝,你在發什麼愣!」兼續不悅地呼喊,讓沉浸個人世界的景勝好不容易回神過來,「別忘了我們還在比試啊!」

他甫抬頭,兼續便來勢洶洶衝至面前,從斜下方揮來一記俐落斬擊,景勝匆忙後躍幾步,雙手架好木刀抵擋兼續接踵而來的凌亂攻勢。景勝的防禦架式縱然依武學書指示似標準無誤,卻窮於應付對手變化靈活的刀法,猛烈強攻逼得他節節退步。

「喝啊──。」

倏地,兼續壓低重心朝景勝視線死角劈去,不及反應的景勝受到衝擊硬生被絆住跌磕倒下,雙膝碰撞碎石時斲去皮肉,手掌心也因反射性撐住地面維持平衡而摩擦破皮,駭人的斑駁血跡和染地面未乾的汗水,暈成一窪漥雜散殷紅。

「哇啊,景勝抱歉、抱歉。」兼續慌張地扔掉武器走近自家殿下,和緩僵硬表情說道,「真是的,一不注意就認真過頭了。」

「唔……。」景勝勉強支起上身緩緩癱坐於地,昏花泫然的餘光捕捉到不知何時聚集緣廊談笑風生的三名青年。當他留意肅穆端坐中央,披散雪藍長髮的男子同樣冷冷凝視這裡,景勝滿是羞愧地抱住蜷曲的尾巴,頭頂絨毛獸耳無助垂下。

方才謙信、景家、景持三人論畢軍政後行經庭院,恰巧瞧見兩個孩子在認真練習。原本謙信對此倒不感興趣,在部屬一番相勸,並索性坐臥緣側觀看比試後,謙信才決意留滯而拘謹盤坐其中。大家邊閒聊日常,邊評論兩孩子的武技策略,至於景勝暈沉分神,抵禦不了兼續甚至摔倒的場景,謙信當然也都全程目睹了。

謙信身作人父儘管內心焦急,無奈貴為軍營統帥不得不藏匿起滿溢關愛,表現威嚴沉著的一面,故他僅是默默投以祝福眼神,實則想稍晚詢問兼續意見。況且他總認為過度介入孩子生活將適得其反,干擾幼苗安妥成長發展,唯有尊重孩子意願,引導他走向正途才是父親應盡的職責吧。

「唉,我去拿繃帶替你包紮,今天就先這樣吧。」兼續見景勝失落不搭理,以為傷及對方信心,便逕自說道,「你今日似乎狀況欠佳,要不等等扶你到房間休息呢?」

景勝胡亂擦拭臉顏後緩緩搖頭,衣袖濕漉分不清淚痕抑或汗痕。

「嗯……不用了,我晚點到城外走走。」

兼續聽出景勝話語中壓抑的哽咽,他順著景勝垂耳方向望去,終究發覺是怎麼回事。



景勝更換了繡印家紋的輕裝且備好護身刀,獨自一人在商街流浪,午後熱鬧喧嘩的繁盛街道,相比抿嘴快步孤行的他特別格格不入。景勝看著路上相處稀鬆平常的親子毫無隔閡地嘻笑對話,他的羨慕之情油然而生,自卑情節愈作祟得糾纏。

他隨興拐進通往近郊的巷弄,憑記憶哼起過去常聽見的搖籃曲,撫平彷徨無措的心靈,片段拼湊的詞韻雖不成曲調,卻蘊含誠摯的祝福。景勝唱得入神時,不遠處叢林傳來高亢不祥的悲鳴,不一會兒數隻全身披覆闃黑的人形妖異如潮水湧出,將他團團包圍。

「這時候出現厄魔啊……。」景勝咂嘴,怏怏地甩動尾巴,右手按著刀柄蓄勢待發,「真是掃興。」

不等厄魔咧牙威嚇,景勝立即抽刀朝魔物砍去,奮力地橫向拉鋸好幾道口子,受到劇烈傷害的厄魔化作泥水般消融而逝,然而後方迅速聚集的黑影再度蜂擁撲往景勝。畢竟他膝間與掌心的傷還未痊癒,延長戰絕非上策。景勝隨即單膝蹲踞,左手撐地右手旋轉反握刀身劃開眼前厄魔群,打算削去群體行動力再思忖離去的策略。結果如他所料爭取到了大量時間逃離現場,可他沒想到土壤上灘軟的魅影,竟又結集化為纖細妖嬈的模樣,它銀髮搖曳,擁有修長的軀幹和四肢,瞳眸閃爍詭譎的螢綠燦光,手持尖槍,挑釁地步向蒼髮孩童。

「景勝!你在哪裡!」突然遠方傳來謙信的咆嘯,難以想像平時沉穩似深潭的男人如今卻方寸大亂,驅馬疾馳四處尋找自家孩子,「景勝!」

景勝聽見父親大人的呼喊,心裡莫名增添不少的踏實感。他強忍困頓痛楚,目光兇惡地盯著前趨的碧眼厄魔,可是他已無力站起身,只能任由意識隨疲憊感加重時一點一滴消失。

啊啊,真不想讓父親大人見著自己的拙樣啊,景勝闔上雙眼前的最後一刻,依舊惦記這份不想辜負父親的情感。

「違反世間倫理的厄魔,休想再接近我孩子一步。」明確勒馬的指令落在景勝身旁,謙信飛身下馬,同時拔刀擋在厄魔與景勝之間,他凜然大喝,「你們皆當命喪於此。」

謙信雙手高舉日本刀,紫晶曜般的雙眼散發銳不可擋的殺意。他對群集的厄魔筆直揮下刀身,為首的碧眼厄魔瞬間煙飛雲散,刀氣揚起的風塵也席捲消滅掉零星小厄魔,現場清淨得彷彿未曾發生過什麼。輕鬆解決厄魔的謙信回首深情望向景勝,趁對方深陷睡眠時,悠悠吐出平時難言的真摯情意:「傻孩子,別讓自己背負太多壓力啊。」

「景勝,」謙信臉龐浮現溫柔淺笑,輕輕擁抱景勝放上馬匹,斷斷續續哼起還不太熟悉的曲調,牽著馬散步走回城郭,「還能聽你教我唱唱那首令人懷念的歌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