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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張不可能被拋棄的臉。

  金獨子替男人擦臉時那麼想。


  首爾的晚上七點還很亮,讓人有一天擁有更多時間的錯覺,金獨子離開地鐵站,收起手機的時候,抬頭看了一下尚不明顯的星星。方才和劉尚雅聊天的話題他還記得一些,腳踏車仍未尋回,西班牙語進步了,最近就算部長在,她也會看準時機下班。

  金獨子沒有開啟什麼話題。

  儘管成為正式員工,從考試院搬出,舌尖也無法主動吐出那些。

  彷彿喜歡的小說結束連載,他的世界就停在了那一天。

  空氣裡的花香很淡,木槿盛開的季節來臨,其誇大其辭的無窮花期,其實也像小說那樣終會結束。秋天的時候,枯萎的花瓣會落在地面,任人踩踏。

  金獨子便是在木槿還沒凋零的季節遇見髒兮兮的男人。

  他渾身是血,倒在離金獨子租屋處不遠的隱密巷子,一團漆黑,在黑色的垃圾袋裡形成一種保護色。由於金獨子的公寓沒有垃圾回收場,有些居民會無視規則,不把垃圾丟在回收站,而是丟在巷子裡。

  先是好奇心促使駐足,良心又不合時宜的工作。

  金獨子洗得褪色的西裝外套染上了血,又沾上泥土,明明自從退役以後再也沒拿過比手機重的東西,卻扛著男人沉得要命的身體進到公寓,上了電梯,回到房間。

  帶著身上滿是血跡的陌生人回家,就要祈禱幾天後的熱門新聞不會出現自己的名字。但就算出現了又有什麼關係呢?只不過是曾經的浪潮再度拍打上岸,捲走金獨子的腳印。


  「喂。」氣喘吁吁的金獨子嘗試呼喚被他放在地板上的男人。

  他伸手拍了拍對方堅硬如鐵的臉頰,發現男人的眉頭連皺都沒皺一下,疼的卻是自己的手心。

  用溫毛巾替男人擦臉的時候,金獨子愣了好片刻才繼續動作,掀起對方的黑色上衣,檢查傷勢。

  男人身上沒有新的傷口,足以可見那些血都是別人的,其他觸目驚心的,都是舊的傷疤,大大小小,深淺不一。

  其中最讓人移不開目光的,則是臉頰那一條巨大傷痕,無損男人駭人的俊美,反倒增添了奇異的吸引力。

  都擁有這張臉了,怎麼還會狼狽地昏倒在那種地方?金獨子百思不解。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連男人張開眼睛都懵然未覺。

  與寶石般的眼睛對上視線,讓金獨子嚇了好一大跳,手肘打翻矮桌上全新的生理食鹽水。即使想拉開和男人的距離,小套房的幾公尺也就是極限了。

  「……你……」

  如雷般的心跳聲裡,男人直直注視著金獨子,一秒、兩秒、三秒……

  漫長的五分鐘過去,金獨子才敢移動身體,男人的目光並未追著他而來。

  「喂。」金獨子鼓起勇氣又喊一聲。

  男人看向了他。金獨子總算注意到寶石裡不存在應有的光彩。

  「……你還好嗎?」

  男人緩慢地眨了一次眼,沒有回話。他眨眼時,像是全宇宙的時間都因此慢了下來。

  雖然沒有外傷,但說不定有內傷。所以金獨子繼續問,「有哪裡痛嗎?站得起來嗎?」

  男人猛然站起時,金獨子不小心打翻全新的優碘。這次,開封過的棉花棒散落一地。


  金獨子帶著沉默不語的男人進到浴室。

  他並不回話,卻會照著金獨子的指示行動,金獨子說:舉起右手,男人的右手就差點擦過金獨子的下顎。於是金獨子沉默了三秒,又說:去吃土。

  男人還真的彎下身去,跪在地板上用手掌聚攏那些他們從室外帶進來的塵土。金獨子嚇壞了,抓住他的手腕,用盡全力把重得要命的男人拉起來,帶到浴室。

  「把衣服都脫掉。」他說。產生自己是惡霸的錯覺。

  那人乖乖脫了衣服,土屑一塊一塊的掉。對容納兩人來說太小的浴室而言,男人的存在感壓倒性的強烈。金獨子喉嚨滾動,嚥下唾液,向他介紹龍頭該怎麼使用。

  「會了嗎?」

  男人依舊不回應。

  他們面面相覷,無言以對,外頭夜色漸深,成了和男人眼睛一樣的墨色。

  金獨子只好當他會了,「洗澡吧。」

  冷水淋濕了兩人。


  男人的身材很好。

  冷水無情地撫過那些疤痕,沿著結實的線條滑落,若非浴室無法產生溫暖的霧氣,金獨子搞不好還有餘力欣賞。冰冷的襯衫貼在身上,不討喜的觸感壓過其他念頭。

  「連澡都要我幫你洗嗎。」

  金獨子邊抱怨邊取下蓮蓬頭,確認水溫適宜後,毫不留情朝向男人的臉,嘩啦嘩啦。

  他似乎沒吃到水,面色與呼吸如常,血漬和汙垢被水沖掉後,那張臉比美術館裡的雕像還要奪目。金獨子用水沖過他的脖頸,再來是鎖骨,肩膀,胸膛,往下到了腹部和肚臍,接著是……。

  「……轉過去。」

  男人如言轉過身。

  他的大腿和小腿精壯,顯然擁有力量與爆發力,這樣的一雙腿,怎麼會選在那種小巷子倒去?金獨子關掉熱水,霧氣冉冉,蒸紅了他的指尖。男人在他去拿掛在外面的乾毛巾前,先像隻大狗一樣甩掉身上的水珠,濺了金獨子滿身。

  ……算了,反正早就濕透了。金獨子投降似地想。


  他的衣服尺寸對男人來說過於緊繃,襯衫鈕扣彈到臉上時,金獨子吃痛地喊了一聲,他彎下身去撿。是吃什麼長大的?壯成這樣……。

  碎念消失在男人不變的注視之中。

  實在太累了,洗衣籃的髒衣服,就明天處理吧,難得的周末,看來即將泡湯。翻出冬天用的棉被鋪於地面,金獨子指示男人躺上去。不是大字形舒展身子,而是蜷縮起來躺在棉被上的男人,看上去好似有些委屈。金獨子笑了起來。

  「閉上眼睛。」眼見男人闔起眼皮,他又說,「睡吧。」

  確認男人睡著以後,為了驅散空氣裡殘留的,令人不舒心的味道,金獨子打開窗戶。街道的聲音,木槿的香味,沿著窗戶縫隙爬進。

  是和人打架的無業遊民嗎?爭奪地盤的黑社會?還是……。無論金獨子怎麼想,擁有那張臉的人生,都不太可能低調度日。他躺到自己的床上,熄燈,視野漸漸適應了黑暗,可以看見男人的身軀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金獨子也閉上了眼睛。


  兩個小時後,當他被自己收留的恐怖份子掐醒的時候,聽見了遠處齒輪開始轉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