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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二

  西城到東都的距離,沿途僱傭馬車大約也要十天半個月。巫女被帶到西城後就再也沒出過茶屋的範圍,不明白這旅途是遠是近。

  浪人包辦了一切瑣事,巫女唯一做的就是跟著她的指示換掉空有華美,行動不便的吳服、上車、下車、睡在借住的民家床上。

  她的聲音似乎跟著吳服遺留在滾滾煙塵之後,安靜得只存彗星與車伕的交談、車體鉚榫吱嘎、馬蹄噠噠。

  馬車一輛換了一輛,外頭景色一再流逝,卻又一成不變,無非是日是夜、是晴是雨、是樹草、荒野、田地、農村、小鎮。

  巫女看著馬車窗外黃黃綠綠,閉上了眼睛。當年背書背得辛苦,老是挨鞭子仍然成效不彰,此時某本書裡的句子卻油然浮現於心。

  死不知因誰,生不知為何。










  「みこち,東都到了喔!」

  彗星興奮的聲音喚醒了巫女,這位性格自由的浪人在路程中面對她寡言的態度一點也沒受影響,總是自顧自地說著話,甚至還給她取了暱稱。

  巫女向外望去,青黑瓦片綿延、人聲嘈雜,瞧著和西城沒什麼不同。儘管她對西城一點也不瞭解。

  浪人在東都的房子確實不大,但多了她也不至擁擠。彗星把寢室讓給她,自己睡在起居室。巫女就像對待那個暱稱一樣,安靜而順從。

  翌日彗星領著她出門,說是要給她找份工作。

  穿過巷弄、走過大路,壯觀的城牆便出現在眼前。踏上戒備森嚴的橋,氣質嚴肅的守衛只是向浪人點頭示意,便讓兩人進了城內。

  越過寬廣的庭院,彗星筆直地朝著主屋而去,看著門楣上高貴的黃金裝飾,巫女終於忍不住心中惶恐,打算開口詢問,浪人已經推開大門喊道:「ふーたん、ノエル!我回來了!」

  腳步聲咚咚而來,一頭銀髮的輕裝女武士出現在門廊,瞇著綠眸露出燦爛的笑容。

  「すいちゃん!歡迎回來,好久不見!」

  「ノエル!真的好久不見,快半年了?」

  「對啊,這次特別久呢。」

  「真的,有夠累。ふーたん呢?裡面?」

  「對啊。」銀髮女性對巫女友善地笑了笑,轉身沿著廊道朝屋子深處走去。「フレア才正叨唸著你早該回來了。」

  彗星自然跟上,巫女內心驚惶,卻也只能邁步跟隨。

  「沒辦法啊,發生各式各樣的事情,就拖到現在了。」

  「各式各樣的事情呢。」

  巫女感覺銀髮武士隱隱轉向了自己。

  「嘛,各式各樣。」彗星加重咬字。

  武士聲音柔和地笑了幾聲,伸手拉開面前拉門,露出寬敞又華美的室內。最裡頭一名金髮精靈端坐於書案後,深褐色的肌膚映襯著夕陽色的橙紅雙眼,望了過來。

  「すいちゃん,歡迎回來。」

  「喔!我回來了。」彗星招呼完側了側身體,讓身後的巫女完整現身。浪人先拍拍旁邊銀髮武士的肩膀對著巫女道:「這是白銀ノエル。」又比了比金髮精靈:「那是不知火フレア。」

  最後她手一擺,對兩人說:「這是みこ。」

  「すいちゃん你這樣介紹誰會懂啦。」白銀笑出來,補充道:「我是フレア的護衛。」

  巫女不確定這說明有沒有補充到,但能在幕府裡來去自如的人顯然個個身份高貴,巫女跪下伏身行了大禮:「賤民みこ拜見兩位大人。」

  房裡立刻響起此起彼落的呼喊,她被浪人和護衛一左一右架起,看見半起身的不知火又坐了回去。

  「不必多禮。既然你是すいちゃん帶回來的人,就是我們的一份子。」金髮精靈溫柔道。

  「沒錯沒錯,抬頭挺胸。」彗星輕拍巫女的背。

  「說是這麼說,不過還是要問問,」不知火看向彗星:「怎麼回事?」

  浪人僵了僵。

  「呃,西城大名招待我去茶屋,這位是花魁。然後西城現在就沒了嘛……」彗星試圖簡短帶過。

  「喔──」白銀和不知火一起拉了長音。

  「喂,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我們什麼都沒說啊,對吧フレア。」

  「對啊,すいちゃん是想到哪去了?」

  「你們這些……」

  「浪人所言屬實。」巫女努力開口,聲音都有些顫抖。「すいせいさん只是想幫助みこ,一路都以禮待之,絕非有無恥意圖。」

  三人都驚訝地看向她,屋子短暫一靜,巫女背脊涔涔冒汗,幾乎又要跪下。

  「抱歉,是我們玩笑開得有些過頭了。」不知火低下頭。

  「非常抱歉!」白銀鞠躬致歉。

  兩人的鄭重讓巫女一陣不知所措,就見彗星昂首往前踏了一步朗聲道:「平身。」

  「謝大人。」兩人齊應。

  巫女呆滯。

  什麼意思?難道這個人地位才是最高的嗎?

  「口頭致歉畢竟誠意不足,給份職位便足矣。」彗星依然操著那副高位者的嗓音。

  「閣下所言極是,請去偏院找尾丸ポルカ,她會代為安排。」不知火回道。

  「甚好。」彗星滿意地點點頭,輕拍巫女的肩膀示意她跟上。

  「那我們就先走啦,晚上該給我弄個接風宴吧?」

  「是是,吃肉對吧?」

  「太好啦!」

  「怎麼是ノエル這麼開心啦。」

  拉上門隔絕兩女的聲音,彗星隨即興奮地朝巫女燦笑。

  「說是有肉耶!」

  巫女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浪人喜孜孜地哼著歌詞全是「肉肉、好吃的肉肉」這類的即興曲調,帶著巫女在過大的院落中彎彎繞繞,中途不時發出「咦,是這邊嗎?」的困惑聲,最終來到了偏院。

  「ポルカ!晚上吃肉!」彗星人未到,聲先至,用力拉開了門。

  和整潔的主屋不同,偏院走廊上亂七八糟堆了不少東西,大多是書簡卷軸,只餘下一人通過的空間。

  裡頭傳出模糊的聲音,浪人朝深處前進又喊了聲:「啥?聽不到!」

  「──啊布啦!」

  彗星拉開隔間門:「你根本只是在亂喊吧。」

  「啊,露餡了?」

  房裡層層書架後頭探出一對大耳朵,朝門口的兩人抖了抖。

  「すいちゃん歡迎回來。」

  「我回來啦!」

  兩人又拐又跨繞過文書堆,終於在書櫃圍出的小空間裡,看見耳廓狐獸人隨興的坐姿。

  「好久不見,很精神嘛。」大耳朵獸人笑道,接著色澤璀璨的眼睛望向了巫女。「這位是?」

  「西城櫻花魁,名字是みこ的みこち。」

  「喔喔,那位傳說中的……!」獸人故作三八地掩住嘴,忙擺正姿勢,端莊地開口:「初次見面,我是不知火幕府的情報官,尾丸ポルカ。」

  「喔,好正經的自我介紹。」

  「啊咧,太正經了嗎?」

  「太正經了。」

  巫女又跪伏在地。「拜見大人。」

  尾丸簡直是慘叫著撲過來扶巫女的肩膀。「不敢當不敢當!快請起快請起!」

  「所以說太正經了。」彗星笑著席地而坐,又拍著巫女的背脊將她拍直。

  「早說啊!」

  「要怎麼早說啊。」

  「總之早點說啊!」

  「啊──好啦好啦。總之事情就是這樣。」

  「這樣啊……這樣是怎樣啦?」

  巫女的視線儘管侷促,還是瞥見了彗星用力地擠眉弄眼。

  而國家菁英情報官一臉茫然,沒能轉譯對方的暗號。

  「所以說!」浪人揮舞雙手。「這樣!」她直接比向巫女,「這樣!」又比劃著情報官。

  「喔喔、喔喔喔!咳。」尾丸清了清嗓:「說起來我這裡好缺人手啊!」

  語氣相當不自然。

  「是嗎是嗎,畢竟是特殊時期嘛!工作量一口氣變大了呢!」彗星跟著接話。

  語氣相當不自然。

  「就是說啊,好~~困擾呢,常常一個人忙通霄啊!」

  「真辛苦呢~唉呀!這不是剛好嗎?我們みこち正好沒事呢!」

  「啊啦嘛~」

  彗星看向巫女:「みこち覺得如何?」

  巫女一怔,完全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徵詢自己的意見,只是下意識點頭。

  「那就這麼定了!」浪人一拍大腿。「ポルカ你就盡情使喚她吧。」

  「不要說得好像我是糟糕長官啊!」尾丸大聲抗議,隨即堆起討好的笑容:「我們這邊工作環境清幽,日落便休息,領週俸……」

  彗星轉頭對巫女道:「你主要的工作是確保她有好好吃飯。」

  「不要打斷我!而且我有吃飯!」

  「別擔心,ポルカ雖然怪了點……」

  「我聽得見喔?」

  「但是個好傢伙。」

  「我還活著喔?」

  「就這樣,晚點我再來接你。」

  「啊啦嘛~真溫柔……喂,刀收起來,耳廓狐不好吃的。」

  彗星讓亮出一些的刀刃重新歸鞘。「那,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

  目送浪人的身影隱於書櫃之後,隨著拉門嗒一聲關上,一人一狐瞬間被有些難受的寂靜籠罩。

  耳廓狐動了動耳朵,慢慢地轉向巫女。

  「那個……みこさん……」

  「大人請喚賤民みこ就好。」巫女立刻回道。

  「喔、喔……那,也稱呼我為ポルカ即可。」

  「是。」

  尾丸深吸口氣。「總之,不用這麼緊繃,但習慣也不是這麼好改的,嗯嗯我懂我懂。」耳廓狐的大尾巴拍著地板發出噠噠聲。「雖然想多閒聊培養下感情,但現在這個時期真的很忙,可以現在就請你幫忙嗎?」

  「大人儘管吩咐。」

  「……其他就算了,拜託你叫我ポルカ就好……」

  於是巫女便幫著情報官整理滿地混亂的文書,將散開的捲軸收折好、分離的紙張堆疊起,目光瞥見上頭寫著些地方報告、人口資料、商政情報,雙手幾乎要抖起來,只能盡力放空腦袋不去解讀裡頭的內容。

  「ポルカ!みこち!該收工了,吃肉了!」

  外頭傳來的呼喊讓巫女如夢初醒,看向屋外,天色已經暗下,只餘屋內燭火昏黃。

  青髮浪人踏進來,沿途嘖嘖稱奇。「一天就收拾成這樣,該不會原本只是ポルカ你很不會整理吧?」

  「我那叫亂中有序。」情報官嗤之以鼻。

  「嗯,就當是那樣。走吧みこち。」

  「喂喂喂,不覺得待遇差得有點多嗎?」

  彗星停下腳步,轉頭看著她們。

  「你們有吃午餐嗎?」

  一人一狐同時啊了一聲,雙雙沉默。在浪人無奈地注視中,不知道誰的肚子響了起來。










  晚餐相當豐盛,雖然浪人主張那是她的接風宴,但巫女從眾人的態度中感覺得出來,那同時也是她的歡迎會。

  巫女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肉,也沒想過會跟幕府將軍同案進食,緊張得根本沒吃進多少東西。只記得那四個人彷彿有永遠說不完的話,氣氛一直很熱烈。

  暈頭轉向跟著彗星回到家,她稍稍鬆了一口氣。

  看著浪人脫下外衣伸展著身體,巫女終於忍不住問道:「すいせいさん,不是浪人嗎?」

  「嗯?叫我すいちゃん就好了。」彗星敲著大腿肌肉,漫不經心地應著:「我是浪人啊,沒有效忠的對象是稱不上武士的。雖然現在ふーたん是我的長官,但我們單純就是雇傭關係。」

  「可是那位,是,新的將軍吧……?」

  「是這樣沒錯。」彗星笑了笑:「沒事啦,你也看到了,ふーたん很好相處的。」

  巫女不明白「很好相處」這個詞是怎麼用在身份高貴的將軍身上的。然後眼前這個人分明也身擔要職,卻一點也看不出來,還如此無所謂地帶著她進書庫,任她翻閱那些國家機密。

  她捏緊自己的手。

  「みこ一介遊女怎能踏足那樣的地方……」

  「為什麼不行?」彗星回頭,挑了挑眉:「而且你已經不是遊女了不是嗎?」

  身份豈是能一句話就更改的?

  打從她被賣進園裡,她的一生就已經注定。所有人都是這麼跟她說的,她在茶屋裡見到的所有人,都是這樣接受自己的命運的。就算逃離,也從來沒人有好下場。

  低賤的遊女唯一的好結局就是被哪位大人看上,贖回家裡做妾,再無其他。

  這個人不知道嗎?她難道能比遊女還天真嗎?

  彗星的眼神分明理解,卻又那麼認真篤定。彷彿只要用力相信自己的話語,就能使其成真。

  令巫女無從反駁。

  「對了,給你。」沒管巫女的沉默,彗星從包袱裡掏出一個油紙包,打著哈欠遞給她。「傍晚買的,已經涼了,熱的應該會更好吃的,就先將就著吧,喜歡的話下次再帶你去買。」

  她又打了個哈欠,擺擺手。「睏死了先睡了,晚安啦みこち。」

  巫女愣愣地看著紙門拉上,好一陣子才伸手打開油紙,露出裡頭兩個圓圓的餅。咬開麵粉香撲鼻的餅皮,裡頭是鬆軟的豆沙餡,涼了依然滿口甜香。

  過往她收過的禮物不少,美味的、可賞玩的點心更是不曾斷絕,多得是工藝複雜的糕餅。

  她摩挲著紙上「今川」兩個墨字。

  但是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