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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的他代表他、它、她、牠、祂，並不指涉任何性別或生物。

明明是短短一行字。
卻已經盯著看了好幾個鐘頭。
刪了又打，打了又刪。
最好還是親口說。
但是。
至少傳簡訊也好。
但是。

「刺客死了。」

稱得上緊急而被原諒嗎？
不想打擾，
不想被討厭，
也不想發現就連這樣的事他也不在乎了。

電量不足的警告掩蓋住輸入框，
熄滅後的黑色鏡面倒映出我的表情，竟然鬆了口氣。

「你在幹嘛。」
目睹一切的海棠和懷中的芝麻投來同樣不解的目光。
「手機沒電了。」
總覺得他們越來越像。
尋找充電線的路上不禁作想。

「喔是喔。」
本以為是不願深究的嗤之以鼻，緊接在後的卻是
「作為刺客死去的補償，放假一起去海生館吧。」
「……呃？」
突如其來的邀請。
理不清句子間的因果關係。

「作為刺客死去的補償，放假一起去海生館吧。」
好像以為我沒聽清楚，於是他又重複一遍。
「喔……好喔？」


◆◆◆


大部分無意義的事我都覺得浪費時間，所以在此之前我一次都沒來過海生館。
魚。
烏龜。
螃蟹。
蝦子。
貝殼。
每走過一個展區，我就更加篤定來海生館是一個浪費時間的決定。
為什麼我必須花錢看一群不能吃的海鮮？
這個決定甚至是我提出的，讓內心的牴觸更加濕黏噁心。

「反正你這樣跟他說就對了，請相信我身為友人和多年同事的判斷！」
浮萍的矮個子同事夏草聽說我想補償刺客死亡的事時，先是提出了一些大方向的建議，卻在聽到我據以擬定的策略之後面如死灰，最終彷彿一名放棄駑鈍學生的憔悴導師，擅自決定了補償方式。
「作為刺客死去的補償，放假一起去海生館吧。」
於是我遵照師長的教誨，一字不漏地說道。

「楔形海葵！」
回想被一路上已經看著一缸缸海鮮發出無數驚嘆的浮萍打斷，口中喊著的毫不意外又是一種我沒聽過也沒興趣深究的生物名稱。
姑且將視線朝向他指尖所對的方向，沒想到這次吸引他注意的對象不僅不是活物，甚至只是用3D模擬出來的影像。
解說牌寫著這是近幾年新發現的海葵品種，不僅是罕見的獨生海葵，甚至沒有和黃藻共生，非常奇特。

「很厲害！」上揚的語尾和顯得生氣勃勃的放光雙眼。
如今我已經能夠精準分辨，這是期待肯定回應的眼神和語調。
很厲害？在說3D投影的技術嗎？總不會是指這朵小花吧？
我覺得你連這種空虛的東西也能看得津津有味更令我大開眼界。
為了不要掃興，將最初浮現的念頭暫且隱忍。
這也是我最近習得的技能之一。
「嗯……就像海底的向日葵？」努力擠出類似稱讚的評論。
滿意時會瞇起眼睛，這點跟芝麻一樣，很好辨識。
「不過海葵是動物喔。」笑著補上一句。
「……是喔？」
進入海生館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感到意外。


◆◆◆


「──所以說，雖然統一稱作海葵，本質上卻有天壤之別呢。」
九歌的長篇大論以此作結。
身邊不知何時聚起一大票聽得入神的遊客，此時竟像真的請了解說員般爭相發問。
真想離開這個鬼地方。
不，大概只要離九歌遠一點就好。
進入海生館上百次興起的念頭再次復燃。

雖然此前已多次付諸行動，卻總是被九歌眼尖地發現而抱憾收場。
現在的九歌正在團團包圍下高聲演說著海葵的迷人之處，大概一時半刻不會跟來吧。
我在人群的掩護下大步離開。

要說為什麼會落入這般境地。
「禮拜天一起去海生館吧！」「不要。」
「票錢我會出，走啦走啦！」「跟那沒關係。」
「欸──已經有安排了嗎？」「就算沒有安排，我也不打算浪費生命跟你去海生館。」
「既然沒安排，那就一起去海生館吧！」「就說了不要！」
鬼打牆的對話往復幾輪，最後是一旁聽不下去的夏草出言促成了這趟出遊。
「拜託了，讓我休息一個禮拜就好。我已經陪他去到快要有海生館恐懼症了。」
不是這句。
雖然真的挺可憐的。
「而且浮萍和海棠好像也約好了禮拜天要去海生館喔！」

沒錯。
提出分手卻難忘舊情的前任決定偷偷觀察對方和現任的約會。
就是這麼不堪入目的動機。
事已至此，要是最後還鎩羽而歸不就更可悲了嗎？

當眾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海洋生物身上時，大概只有我在尋找茫茫人海中的陸地生物吧。
會不會因為順行方向相同而碰不到面？
有沒有可能我經過時，他們正好去洗手間或走進餐廳用餐？
說不定根本還沒來，當然也可能早已離開。
呵。
明明只要撥一通電話就能化解的情況，幹嘛偏要搞得這麼複雜？
不過。

沒有追蹤定位裝置時，生物學家想在海洋中尋找獨一無二的那隻生物，也是懷抱著同樣不確定的心情吧。
除了某些幸運的混蛋以外，最後能如願以償的，都是同樣愚蠢得不知放棄的人，不是嗎？


◆◆◆


雖然是動物，平時卻依靠體內的共生藻行光合作用來獲取養分。
雖然是動物，大多時候都不太移動，或只會緩慢移動。
一般的海葵都是這樣的。
但是，當中也有體內沒有共生藻或會快速移動的品種。

「那為什麼要分在同一類啊？」
海棠理所當然地問道。
我想起從前鷂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然後，
「說穿了，將生物分類究竟對誰有意義？」
他還這麼說。


◆◆◆


海底隧道盡頭連接著影音展示區。
稀少人煙導致空調冷得過分，為了投影效果而調暗的光線令氣氛陡然陰森。
因為身處這樣的空間，所以即使音量不大，我仍能馬上注意到。
我走進沒有光照到的角落，化身安靜的聽眾。
浮萍宛如講述睡前故事般輕柔地訴說著，那些我曾經聽過的，關於海葵的小知識。

「那為什麼要分在同一類啊？」
海棠理所當然地問道。
就像從前的我一樣。

「說穿了，將生物分類究竟對誰有意義？」
還記得我接著說。
「又不是辨認出異類，就能減輕遇到未知的不安。畢竟就連被歸類成同類的我們，也無法彼此理解啊。」

面對這樣出口傷人的我，他並未反駁，只是報以苦笑。
「一定是因為，分類的人既想歸納出兩個生物之間的交集點，也不願否定個體與生俱來、獨一無二的本質吧。」
他說。
我們永遠不會落單，卻也不能被任何人取代。
而他的話拯救了我。
一次又一次。

「我也不知道。」
可是現在他卻這麼說。
我抬起頭，楔形海葵的影像遮擋了視線，讓我看不清他的臉。


◆◆◆


「又不是辨認出異類，就能減輕遇到未知的不安。畢竟就連被歸類成同類的我們，也無法彼此理解啊。」
是啊。
就算朝夕相處。
到最後我還是什麼都沒能理解吧。

3D模擬的楔形海葵在天花板投射下來的光束中緩緩繞圈。
發光的塵埃宛如水底的氣泡，從獨一無二的他周圍飛揚逸散。
「我也不知道。」
要是因為被分進同一類，我們就能彼此理解的話，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