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鉛刀貴一割(1)

雪封千山,風鼓空林,忽捲一陣飛霰撲來,似密灑銀屑,紛揚覆過林下數十具橫陳的屍首,遍地斷刀折戟,斑斑血跡猶在,不難想見足下這片雪地曾是何其駭人的殺場。

此地位於鐵軍衛與雲海十三峰交戰的戰場邊緣,敵軍敗走之後,尉長白日無跡率了一支十人為數的偵查小隊正在此巡查,不久之前情報兵回報稱,在戰場外的一處林地內發現大量雲海士兵的屍體,白日無跡直覺有異,是以在稟告軍長鐵驌求衣後,親自率人前來探查。

這些雲海十三峰的士兵,觀其形貌,無不是驍勇剽健之輩,聚集在此恐怕原是為伏擊鐵軍衛而備,眼下全軍覆沒,而數十人的致命傷處,從其形狀與走勢推斷,竟然都是為同一把兵器所創。

“所有的傷口外闊內狹,兩頭尖小,又未及透肉,應是一把短兵。”白日無跡一手按劍、驗勘屍首,同時沈聲道,“這些人的佩刀,都是雲海步戰標配的斬馬刀,刀長三尺,镡長一尺,還有槍戟配備,如此長兵,竟然能被同一人的短兵所克,此人絕不容小覷,從足跡來看,對方應當還在附近,各人搜索時務必⋯⋯”

他原是要指示偵查小隊謹慎行動,孰料就在此時,林中一陣風舉,揚雪紛沫,迷人視線,眾人正在低頭迴避,白日無跡多年沙場的直覺驀地捕捉到一線銳不可當的殺氣,無暇細思,腰間鎏虹瞬時出鞘,真氣灌注,驟然繃直的軟劍抖開一簇劍芒,但聞飛雪中金鐵鑶瑯交震,白日無跡心中一凜,立時明白過來,若方才自己的反應慢了半拍,這一擊已不堪設想!而對方的戰力絕非偵查隊的情報兵可以抗衡,為免不必要的傷亡,他當即低喝:“眾人退開!”

就在此時,旋回的風息稍緩,綿密雪勢逐漸疏朗,露出突襲者孑孑的身影來。

對方身輕體瘦,彷彿還在年少,亂髮遮面,滿身上下俱是濺血,而他掌中,正握著一柄尺長的烏金短刀。

——這便是屠戮了整支雲海伏擊隊伍的刀者,白日無跡心念電轉,出聲試探:“閣下是誰?”

對方彷若未聞,只從喉中不斷發出混沌的氣音,忽然身形迅起,疾風一般向他再度襲來!

早有提防,白日無跡立刻旋身,剎那間鎏虹軟劍與短刀十數次交接,對方刀路奇詭,依靠飄忽不定的旋身從各種方位發動令人防不勝防的斬擊,縱然鎏虹行劍飄逸,速度仍舊追之不及,白日無跡身陷纏鬥頓感棘手,原先待命的情報兵見長官受制,立刻三五成陣,一齊揮刀攻上,這年輕的刀者似是被分去注意,刀勢瞬間改向,向眾人殺去,白日無跡心中大驚——他尚無把握制敵,更況普通的鐵軍衛士兵,他正要掣劍搶攻,忽然,一道肅悍刀氣自林外凌空飛貫,直指刀者而來,對方若有所感,身在半空,勁腕一翻,烏金短刃與刀氣正面交接,激起碎雪紛亂,人直飛出丈外!

白日無跡與眾士兵齊呼出聲:“軍長!”

但見征袍獵獵,一道高大的金紅人影闊步踏入林中,火鎧金鬢照耀冰雪,眉目斧刻,雙眼神光如炬,一身栗烈的兵戎之威,赫然是鐵軍衛軍長鐵驌求衣,他先發克敵,解了手下之危,卻未搶進再攻,只是抬一抬手,沈聲下令:“尉長帶隊,全體撤出林外待命。”

白日無跡按劍稱是,一眾士兵訓練有素,列隊撤離,一時間,林間只剩下了滿地死屍,凍氣雖寒,仍然掩蓋不住濃烈的血腥味。

鐵驌求衣與年輕的刀者遙遙對峙,對方被擊落雪中後,儼然覺不出痛般,眨眼便調整了身勢,此刻他持刀在手,赤紅的眼睛目不錯珠,牢牢盯住鐵驌求衣,尋找一擊必中的機會,鐵驌求衣不見動容,單手背後,另掌探前,騰龍訣刀掌兼修,起手便空門盡斂,嶽峙淵渟,將帥氣度威不可犯。

幾乎同一時刻,刀者跳身而起,向鐵驌求衣縱奔飛掠,掌中短刃急旋,震動出尖銳刀鳴,攜颯颯勁風迎面橫斬,鐵驌求衣身未動,開山破碑一掌拍出,力如炎浪奔湧,勢傾海嶽,多年精純硬功,足可白手敵金鐵,而刀客手中短刃輕盈單薄,刀入掌風難攖其悍,握刀的虎口竟被震出淋漓鮮血,刀亦飛脫而出,他卻不見慌亂,頃息間足下旋身,換手捉刀易斬為刺,變招之快連鐵驌求衣也要暗讚一聲。

刀掌相接的瞬間,騰龍訣磅礴的真力傾軋而下,刀客血色的雙眼仿若茫然地微微瞠大,但下一刻已借力反衝拉開距離,高速移位的身形幾乎化作虛影,四面八方俱是沖飆激蕩的刀光殘像,宛如交織一張殺機畢現的無形之網,鐵驌求衣居於風暴中心卻不見波瀾,似是看也未看,向重重刀影中直直再出一掌。

第一掌來勢強悍無匹,第二掌卻含光內斂,刀者明明遊身迅捷,竟然避不開這一記慢掌,呼嘯的風息中只聽見肢體拍擊的鈍聲,四圍的刀光頓時瓦解,鐵驌求衣淡淡哼出一聲:“亂。”

這一字點評未及落地,湃然掌力貫體而出,年輕的刀者淒烈痛呼,而人已倒飛出一丈開外,血雨斑斑漫灑在白雪上,只聽他喉中不斷發出含混的呻吟,如困獸低咆,然而片刻之後,刀者居然再次一躍而起,不知退卻般操刀向鐵驌求衣撲來。

這般敢於多次直犯鐵軍衛軍長軍威,這些年來恐怕還是第一人,但以鐵驌求衣的眼力一開始便看穿刀者早已是強弩之末,遊走旋回的步法固然難以捉摸,其刀法卻未領悟到高深處,更況眼下卻只受殺戮本能驅使,更是破綻百出。

鐵驌求衣任他欺身,刀快,掌卻更快,騰龍訣近身搏擊的招式变幻纷繁,冲拳分掌,胼指裂爪,無一不精更無一不強,鐵驌求衣掌格刀路拳打中宮,招招相擊的真氣沖蕩,落雪亂舞,刀者接連受創,似被屢不得手的困局刺激得越發狂躁,終於覓到間隙,他那旋轉的身勢突然伏低,下一刻人如旱地拔蔥高高躍起,這等驚人的爆發力屬實罕見,鐵驌求衣自然而然地抬頭去鎖定位置,刀者卻已隨著俯衝的慣性向他凌空發起撲擊,整柄烏金短刃被激發出駭人的鋒銳殺氣,風息都被層層割裂,隨著落斬的來勢,刀者深濃的亂髮驀地飄舉,彷彿旗幟迎風而展,令鐵驌求衣第一次完全地看清了他的臉。

那張面異常年輕,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只是凍得顏色慘白,連嘴唇都毫無血色,唯獨兩道長眉下,一雙滴血般的赤目緊緊追逐於他,在貼身的一瞬,鐵驌求衣甚至看見自己的眼睛映在這兩潭血泊之中的倒影。

緊接著一聲鏗然,烏金短刀被擊飛出手,射進雪堆中,鐵驌求衣掌捉刀者,像拎小獸般一提一摜,重重摔下,旋即一記手刀斬在頸後,這下躁動的刀者連聲都未出,便軟軟僕進雪地裡,再動彈不得了。

他揮刀時果然有以一當百的氣勢,但眼下昏迷在地,除開那身血衣,不過是個沒長開的少年,鐵驌求衣拾起落在雪裡的短刀,將人帶出林外,白日無跡一眾仍在原地待命,見他出來,紛紛行禮:“軍長。”

鐵驌求衣吩咐道:“押回帥帳,傳喚軍醫處理,稍待吾會親自審問。”

白日無跡得他示下,便從隊伍中指派了兩名幹練的老兵,將少年四肢都捆束起來,帶回鐵軍衛的駐地,又指示其餘的偵察兵繼續搜查工作,待眾人都領令而去之後,方向鐵驌求衣道:“敢問軍長為何要親審?”

鐵驌求衣將手中短刃拋給他,不答反問:“你有何看法?”

白日無跡接刀在手,觀察了一番才道:“此刀鋒利非常,可稱神兵,但是輕巧纖薄,不合苗人的使用偏好,鑄法亦非苗疆通用,應是外域傳入。”

鐵驌求衣微微頷首:“對於他的武學,又如何?”

白日無跡思忖道:“苗疆境內的刀法,多崇尚大開大合,不善機動,似這般步法輕飄、快刀進攻的武學十分特殊,鐵軍衛近期的情報中確實有所記錄——但若真是風中捉刀本人,年紀卻未免太輕了一些。”

鐵驌求衣道:“情報中從未蒐集到有關年齡的線索,尉長,你先入為主了。”

白日無跡應聲稱是,末了又道:“軍長欲作何打算?”

鐵驌求衣沈吟了片刻,道:“良駒尚踠,寶刀未淬,雖有斫風之才,究竟猶未可知。”

白日無跡瞭然,便請示道:“那此前有關風中捉刀的情報,是否需要再次收集?”

鐵驌求衣點頭道:“所有信息,比照軍情規格補齊,十天內遞交於吾。稍後訊問,你也隨吾一同。”

此後,二人簡要巡查了戰場剩餘的區域,便返回鐵軍衛駐地,甫入帥帳,正見少年束著手腳,仍在昏迷中,一旁軍醫收拾著藥箱,見軍長尉長歸來,便起身行禮。

鐵驌求衣抬掌示意不必,道:“情況如何?”

軍醫答道:“傷勢已處理穩定,但他在無意識時,除了喊殺之外,一直在重複酒字,屬下難以令其恢復清醒。”

白日無跡疑道:“酒?”

鐵驌求衣卻哈了聲,吩咐道:“取吊兒醉來。”

不多時,酒呈進帳中,鐵驌求衣一手托罈,拍去封泥,另一手捏住少年後頸,迫其仰頭張口,提罈便灌,汩汩酒液湧溢而出,一時間,滿帳烈香撲鼻,少年似得遇甘霖,喉頭漸漸不自知地滑動吞嚥,彷彿貪飲成性,片刻酒盡,鐵驌求衣將酒罈擱在案上,地下的少年先是低低嗽了兩聲,而後竟然當真慢慢睜開眼來。

他此刻形容狼狽,那雙眼睛卻清湛靈動,再無先前嗜殺的血色,深棕瞳人儼然一對顧盼有神的貓兒眼,他先是將周圍環視了圈,視線又轉到面前幾人身上,最後落定於鐵驌求衣一人,他咧開微笑,嗓音很是低啞虛弱:“這位老大,酒還有嗎?我聞著好香呀。”

另外兩人都為此一驚,白日無跡更是見過他無法溝通的狂態,此刻尤其訝然,鐵驌求衣對此卻好似全在意料內,示意軍醫可以先行告退後,便令白日無跡將其解綁。

“酒盡有,需你以實話交換。”鐵驌求衣垂下眼來,淡淡看他,“令吾滿意,酒便予你。”

少年小小地嘆了聲,對情況把握得十分迅速,他點頭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不會對你說謊。”

鐵驌求衣眉峰微揚:“看來,先前發生之事,你確有印象,還記得多少?”

少年苦笑了聲:“我原是想翻山往西苗去,未料大雪封山,我被困多日,又飲光了酒,壓制不住心法,在山中衝闖時誤打誤撞遇到了那些人,是以造成了殺戮的局面,後來又遇著你們,所幸你們並未為我所傷。”

鐵驌求衣道:“你的心法,是抹除理智,激化殺性?”

少年輕輕嗯了聲:“師門所學,恕我不能詳盡以告,但心法若啟,便會戰至不死不休,除以烈酒壓制之外別無他法。”

鐵驌求衣沈沈道:“你在昏迷中仍記得呼酒自救,我不認為你當真理智全失。”

少年虛弱地咧了咧嘴角:“這位老大,莫非什麼都瞞不過你?雖是師門傳習的武學,但我本心並不願淪陷於此,不過,憑自己之力,終究還是無法抗衡。”

鐵驌求衣淡聲道:“至少你尚有心抗衡,不是坐以待斃。你的名字?”

少年聞言,愣愣看他,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有些磕絆地回答道:“風——風逍遙。”

鐵驌求衣卻無所動容,平靜道:“眼下你所身處的乃是吾麾下鐵軍衛的駐地,戰時軍營不容隨意出入,直至此戰結束,你都需留在駐地之內,傷勢會有軍醫治療——尉長,帶風逍遙去傷兵營做詳細檢查,另取吊兒醉予他。”

白日無跡行禮稱是,將少年從地下撐持起來,少年被這雷厲風行的作風衝擊得提不出任何異議——或者說,他竟也沒想過有什麼異議,只是臨出帳外,忽然反過身來,直直望著那個人大聲問道:“等一下,我還沒有問過你是誰?”

帳外落日燻黃,彤雲低垂,帳內火盆熊熊,耀如明堂,對方一身金甲,傲立於帥案之後,這句回答,應當會被名叫風逍遙的少年牢記一輩子。

“鐵軍衛軍長,鐵驌求衣。”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