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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死完換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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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的盡頭是無望終焉,也許我正是再明白不過,才沒制止這日復一日的自毀行徑。當他將機車煞止於山崖邊緣時,混著細碎砂礫吹來的風將過於渺小的模糊黑影胡亂地擦撞過我們沒戴任何防具的面頰,我反射性瞇起眼來、低下頭,將額首更加靠緊他的背部,好讓罪魁禍首的身子替我擋下眼裡進沙的風險。

反正都世界末日了,再怎麼樣也不會更危險。行前他這麼說著,扯著蠢氣十足的笑容將被壓凹了一個缺角的安全帽扔到一旁,然後以自認(也確實挺)帥氣的姿勢跨上了那輛我們從路旁撿來的機車,不曉得從哪翻出了鑰匙解鎖了這樁犯罪行為。燈亮起時,他眼裡藏不住的驚喜也跟著亮起,儲藏在他心底的興奮燃料終得燃燒,與他手腕一扭催動油門後爆發出的劇烈聲響同路奔馳。

來吧,這次我們真的要往世界盡頭走了。他的身影隨著引擎作響而顫動著,像雨時的湖上漣漪。我於是沒再繼續執著於那頂安全帽,拋開了遲早會被我們捨棄的一切,坐上了他的機車後座。

我想他的背影果然還是得這樣無拘無束的。視線裡頭,他那一頭凌亂的褐色長髮被磨損的髮圈隨意束起,擦在我們身側的狂風將他的衣領壓得直不起身,可他似是無所畏懼,頭一刻也沒低過,即便這一路上能堪稱完好的路段幾乎沒有,大小不一的碎石塊與建築殘骸堆積在我們前方道路左右,多麼像電影主角們在近結局時,背離著傾圮的文明要迎向嶄新的世代。只不過我們將要前往的是一無所有的荒蕪山野。

「……你真的知道怎麼走嗎?」
「或許吧。」
「心之所向?」
「那我大概得讓你下車了。你想現在就被撞得粉碎嗎?」

……你更該撞的明明是你自己。我悶聲應著,然後將側頰貼上他的背脊,也沒想在乎自己的重量會不會使他騎車的姿勢受阻。而他哈哈笑了幾聲,但沒繼續說話。我想,自我選擇了他作為末日天秤上與死亡對峙的砝碼時起,他就將是我最極致的自由、瘋狂暴戾、視線盡頭與生死始末,所以他也始終表現得如此,稱職得像也許他腦海裡確實扎根著這樣的念頭,而非像工廠運輸帶上的塑膠插件那樣被我一根根地強行穿透。可那樣歪七扭八的可憐東西我也未嘗不會喜歡。

我於是伸手抱住了他的腰,遙想上一次這樣抱著他人還是在年紀幼小得還能撒嬌的時候。而他沒多說什麼,心跳沒有增快、吐息沒有紊亂,催著油門的手依舊維持著時急時緩的速度,從一而終。

與他同行好像總是在復甦或瀕死,我們在將要抵達斷崖的幾公尺處對彼此開了個心照不宣的玩笑,大抵便是你想不想真的衝下去,像那兩個背對著世界秩序選擇去證明自由無邊無際的女人。而在我這麼大吼完後,他說,那麼我們該親一下嗎?他嬉笑著說。我則皺起了眉頭,發覺反倒是這個問題讓自己起了猶豫念頭,生死則被自然地扔到一邊。

……那我想還是不要吧,我沒有做好準備。我收回了過於猖狂的表情,稍微收緊了一點手臂,眼神落到地上與石礫摩擦。

嗯哼,那我們就停在這吧。他善解人意的說,隨後緩緩停在了路邊。

面對著被夕陽吞噬了大半的山勢,我與他找了顆夠寬的石面並肩坐下。風聲呼嘯在我們耳邊,稍來的聲音很乾淨,沒有除了我們以外的生物、器械,甚至撇除掉山壁間隱隱傳來的回音與那陣風的話,我敢說全世界就只剩我們淺薄的吐息。

這就是你要的末日嗎,無處可逃便無須竄逃。如果不是他的髮絲時不時會碰到我的面頰,或許我真會相信這個世界僅剩下了自己。再無雜音、再無社會、再無秩序與正義、再無階級與焦慮,所有一度曾希望它消失殆盡的事物真正在此刻灰飛煙滅,好似全融進了那顆火紅圓潤的太陽,鑄燒成了如今破敗但重返遼闊的荒野。

這就是你想追逐的盡頭嗎。我感覺自己的眼眶正在泛熱,也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驅使著心臟還在劇烈跳動,明明周圍的一切寂靜得像所有愛恨都早於剎那間死去。夕陽、末日、另一半深愛著彼此的靈魂、乾淨而寬敞的世界、寂靜與永久的安寧——無拘無束而自由。我聽見他納悶的詢問,問我為什麼要哭,但我只能低下頭,伸手捂住面龐,哽咽著說但我好像還是無法滿足於此。

……即便抓住了太陽也還不夠啊。我從指縫間看見了水氣模糊的世界,搖晃著的視野像在高速旋轉,將自己一生的光景從頭到尾給播放了遍。無法被滿足的黑洞永遠會在吞噬了渴望之物後吐出下個要求,直至一切喜愛與憎惡都被壓縮成肉眼視不得的原子原點,也許那時才得以歇息喘氣。再無妒忌、再無虛榮、再無自由與囹圄之別,再無溺斃無數新生的黎明與壓縮所有不屈的深夜,再無你我,意味著也就再無悲喜愛恨。徒剩凡人模仿著杜撰而出的神性,無念無望。

我鬆開手,轉過頭去看他,明白自己這副狼狽模樣會被他牢牢地看進眼中,像我們早該明白這無望終焉不會是皆大歡喜的明朗結局。它只是平靜地等在盡頭,展示著如今還殘存著的一切,既無愉快的喜悅也無暴虐的無情,你早該明瞭,無處可逃便無須竄逃、無須竄逃便再也無處可逃。

於是我拉起他的手,讓他的掌心得以貼上我的脖頸,指尖引領著他按壓在我顫動著的脈搏上,溫熱而使人欲泣。

「……像我曾殺死你那樣殺了我,如你所說地將我粉碎於此。」

……趁我還想對這世界高歌愛語。我對著他祈求而道。眼角餘光似是看見了蒲公英的種子攜風飄過,好像此時才真正明白了那個金髮傢伙說好想被世界所殺但也想反過來摧毀一切的話語。你也曾滿懷過愛與喜悅的誕生,亦沐浴過憎恨燃起的焰海,如今又怎能甘願將這般殘缺但飽滿的靈魂送入虛無。那曾以終末葬過的降生啊……

我閉上眼,感受到他低下頭在我額心落下一吻。隨後收緊了脈動。

……請以愛再祝福一次我的亡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