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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殘響 】

  在痛楚貫徹的瞬間,渡辺昼回想起了那天,也下著一模一樣的雨。

  眼前所浮現的是高校時的平凡午後,雨雲壓低了天際線,雨水似子彈落下。大雨撼動城市、雨聲刷洗耳膜,教室裡嗡嗡地響著雨號,老舊的玻璃窗緩下雨聲,卻攔不住潮氣進犯,美術教室裏像塊乾涸的水彩盤點上了清水,凝滯多年的空氣攪散開來,滿室縈繞陳年顏料的奇異氣味。

  也太無趣了,他想。

  教室裏氣氛低迷,少年們沙沙交頭接耳,焦躁交纏的腳踢開落地的畫筆,笑聲交雜一絲苦味。再一年就是學力試驗了,然而囿於課程規劃,他們得浪費寶貴的溫習時間,卡在畫紙前抹那可笑的畫──實際上,昼並不真的計較那一兩小時進度,只是任何非自願的精神消耗都令他生厭。詛咒一切,這是他微不足道的人生樂趣。

  十七歲的蒼白少年,青春之眼已死,目光所及盡是醜陋的灰,模稜兩可、輪廓糜潰,灰敗的天空、灰敗的城市、灰敗的臉,顛倒、摺疊、再收縮,斂入瞳孔深淵,再包進螢光色的糖果包裝紙,美名曰青少年華。他一個一個拆開糖果紙,裡頭包著灰燼,夏蟲脆裂的死骸。

  啊──真煩。
  他的筆刷停駐在畫紙上太久,多餘的水分凝聚起來,倏地滾下一道混濁的水線。

  影子太深,葉子位置生硬,蘋果的顏色不夠鮮豔……其實他能做的更好,但就這樣吧。昼靜靜抿直了嘴唇,水彩是這樣的東西,一旦畫布上濁了,再多加筆也是加速摧毀的過程。

  吶,渡辺親,你之後打算做什麼呀?
  才一擱筆,那些老是不知看場合保持安靜的少年,拉了椅子在他耳邊囉噪。

  問學霸幹什麼,渡辺不是T大就是K大吧,又不是你。
  唉我就不是唸書的料嘛,連要不要繼續進學都不知道……

  得看成績吧,還沒考試誰也說不準啦。
  渡辺昼附和笑著,輕輕掃他們兩眼,恰到好處的謙讓。真無聊,他暗想,討拍也有點技巧再來呀。水珠仍在滑落,他裝作沒有注意到,眼角餘光瞄著水滴洗去沿途畫布的色彩,穿過不協和的顏料,刮出一道灰色水痕。脫下制服的人們總愛謳歌青春,將那被記憶扭曲瀝金出的碎片奉作至寶,而事實上日日連綴,不過是桌上白紙蟲蛀似的鉛字、在桌底交換的手機,惡質的流言、輕忽接受的情書,同學胡鬧度日,教師沒精打采地背著手到處巡視──還有從未止歇的雨,沒一個知分寸的,都在竭盡所能的惱人。

  渡辺昼只想把無意義的時間矇混過去。
  乾脆就這樣交上去算了。他捲起自開始便過度潮濕的畫紙,從座位起身。然而就在幾個嘻笑尖叫間,一個水盒飛脫了少女的雙手。

  一切慢了下來,水盒在空中徐徐翻騰,甩出一道濃烈的夕燒,他見著赤紅的水花四方濺開,嘩啦地朝他胸口直擊──

  啪噠。
  應著一聲驚呼,鮮紅的細小水珠成串漫出,不敵引力墜落。

  昼眨了眨眼,胸口猛地升起一股熱意,哽住呼吸。痛楚自指緣泛開,他察覺到痛,血腥與顏色加深了這個訊號。

  「啊、小渡你流血了!」
  「沒事,小傷而已……」

  他不由衷地答道,捏緊脈痛的指根。其實只是不留神被盤子碎片劃傷而已,自己卻異常不安,心臟怦怦亂跳,彷彿自深長的夢魘當中掙扎醒過來。為什麼忽然想起這些呢,他用面紙壓住傷處,眼睫半闔,一時激起的心跳漸漸和緩。他又恢復平靜,靜如止水,彷彿現在才是睡著了、真正墜入夢境。

  不過是倒楣的一天吧。
  他不禁瞥向昏灰的窗外,大雨洶湧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