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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家的最後一堂課》吳叡人

俄國革命家Nechayev曾經寫了一本「革命者教養問答書」中提到幾個革命家的特徵,他說獻身於革命的人有一種極度理性而無我的特質,而且革命家是被詛咒的人,因為他的一生不是為了自己而活,他沒有任何個人的利益,沒有任何個人的情感,沒有任何個人的財產,甚至無名,一切他都奉獻在「革命」這個單一的信念與熱情。

真正的革命家要排除一切的感傷,排除浪漫主義,甚至要排除任何會著迷的事物,換句話說他不能執著於粉絲,所以革命家不能有「偶包」。革命家也不能在乎別人稱不稱讚他,他還要排除一切的私怨,革命的熱情絕對要伴隨理性的思考,革命家隨時隨地要遵從一切為革命服務的事情,所有個人的衝動都要壓抑,完全把自我滅卻掉,一切都奉獻給革命,所以史明我認為是戰後到現在唯一一個革命家。

革命家跟政治家、社會運動者及關懷公共事務的公民有個非常根本的差異,政治家(特別是當代民選的政客)必須要有很大的Ego,因為你要覺得自己隨時都要出來承擔,雖然現在我聽到「承擔」這個詞都會皮皮剉。一般社會運動者也不能沒有自我,因為他們有很多強烈的狂熱,而關心社會的公民也不可能抹卻自我。

而我們已經處在一個不可能孕育革命家的時代,所以在這麼一個沒有革命且充滿假貨的時代,我們才會如此嚮往革命。我們處在一個極端個人主義與民粹主義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政治只剩下利益的追逐與表演,以及平庸低劣的政客,偏偏在這樣的年代,我們更應該去回想一個古典的革命家倫理給我們帶來的啟示。

我們大概不容易當上革命家,但是革命家這種為了理想獻身的情操,對於我們這個墮落且無可救藥的時代,至少存在著像史明先生這樣的人,他很純真地相信這些事情,真的會讓你感動。

在一個缺乏傳統歷史脈絡的社會,唯一真正台灣土產的,自己想辦法搞出一套理論與組織而且跑去實踐的,想來想去真的只有史明而已。像史明先生一生獻身於台灣民族獨立革命,他把台獨當成真正的革命事業在做,這與他同年代前後期的其他人做法都不同,他們大多都是由知識與專業菁英帶領的,而且很多都在體制內,所以史明在從事的「革命」是非常與眾不同,很值得被深入研究的。

要了解史明不是要了解他表面的標籤,而是要去了解他真正在從事的內容,所以史明去結紮不是八卦,而是革命的一環,開麵店也不是想要變成資本家,而是為了革命。因此我從史明的革命生涯歸納出,我認為對現代台灣人民很重要的三個教誨,並賦予我個人一點當代的詮釋。

第一,我認為史明是我見過所有台獨運動者當中最重視「知識」的,他的知識不是蛋頭的知識,為什麼他沒事每次都要從原始共產主義開始說,因為他對台灣人有個非常犀利的觀察,他一直說台灣人太過感情性,談到台灣認同都是情感認同,而沒有理性的基礎,我認為這是他長期與台灣人民接觸親身獲得的洞見,目前為止恐怕還沒有其他人提出來,只是他用一種聽起來非理論的大白話說出來。

我個人認為台灣人民只有情感而無理性基礎的認同,在台灣新舊世代上的表現都看得出來,譬如說目前台派的一些前輩長老們,以及他們代表的社會群眾,他們的台灣認同非常強,卻不大談論思想,因此很容易被一些因素左右,也很容易個人化,例如派系恩怨、個人私利或外在環境變化而左右,甚至到了地方派系大於國家利益這種特色,也存在於很多獨派的地方人物性格中。

他們常常在說台灣獨立,或我是台灣人之外,是否真的想過我們到底為什麼是一個台灣人?台灣為什麼要獨立?台灣為什麼必然獨立?台灣要是獨立不成功怎麼辦?這些問題都沒有想過,而是靠一些很簡單的信念,以及一些很真摯但我認為不充分的情感。

第二是過去十年來我們稱台灣新世代一群「天然獨」,我們喜歡歌頌天然獨,可是其實天然獨是ㄧ個台灣本土化或土著化的結果,它比較是生命經驗,還沒被提升到意識層次,他們沒有很深的歷史意識,你今天問天然獨你為什麼是台灣人?台灣是什麼時候變成一個國家?過去怎麼來?現在在哪裡?未來怎麼走?萬一有天台灣處境很不好,中共施壓變大,經濟又變差,他們會不會突然從天然獨變成天然統?

這真的是這幾年正在發生的事情,我不是在輕視天然獨,我只是在說那是未完成的台灣意識,我覺得不論是上一代或下一代都一樣。我們用史明先生那種很素樸的話來說,他認為如果沒有經過理論意識的提升來建立思想信念,還有更重要的是哲學上的人生觀和台灣意識,都不能算是穩定的台灣民族意識,所以他才會看到台灣人民的搖擺、不定與脆弱。

我認為他會那麼想為台灣人上課,就是來自於他內心的一個悲願,希望台灣人的認同可以提升到理論的層次,認識到為什麼要獨立,為什麼會獨立,還有要是獨立不了,我也拼了命不要做你中國人的奴才跟豬。

他也提出台灣主義史觀,他以台灣人四百年史以來這一系列著作,就是要推動理性台獨,因為很多人你說自己是台灣人,但台灣人是怎麼來的卻不知道,一定要有一套理性論述告訴大家台灣是如何形成的,台灣民族如果存在是如何形成的,台灣民族如果沒有獨立原因為何,如果會獨立了又是為何,其中存在的客觀的社會、經濟、國際與政治基礎。所以史明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台灣四百年來不斷受到外來政權統治,這聽起來很像政治宣傳,但其實是一種地緣政治學的陳述,陳述這個在帝國夾縫中的台灣,不斷被周遭帝國侵略控制。

這幾年以來公民運動興起,所以他的左翼台獨也開始受到重視,他的想法不是只能用在歷史上,放到當代也很有意義,因為如果想要形成一個由台灣民族組成的國家,從我們現在的角度來看,已經大概成形六七成,但我們從民主化經驗當中學到,台灣如果要形成一個真正的民族國家,需要建構平等多元的社會團結,也要提供一個能讓社會團結的經濟基礎,社會正義、分配正義與公平是大家團結的重要紐帶。

這為什麼對台灣來說很重要,因為台灣受到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的夾擊,從史明的角度來看,一方面我們用社會政策來建構社會團結,另一方面則用社會團結與民主自決來反擊帝國對我們的壓迫。

第三個我覺得很重要的教訓就是,史明是一個左派,左派通常會很強調階級,左派傳統有個特色叫做「宗派主義」,左派因為重視理論,結果因為理論不同,小同大異,因此就分成很多派,派與派之間的鬥爭大於敵我鬥爭,另一個左派傳統叫做「教條主義」,書讀到最後就是把某個人當聖經。

但史明身為左派,他剛剛好是反教條也反宗派主義者,他從1960年代就提出統一戰線,這是非常先進的,他提出左派台灣民主論與統一戰線都是自己想出來的,不像是我們這種去國外讀書才能提出的。他之所以會被其他更左翼的人批,就是因為他有時候政治統一戰線勝於意識型態的純度。

為什麼他會反宗派主義,因為他認為台灣人共同的民族利益是最優先的,為何他會反教條主義,因為他覺得馬克斯不是聖經,馬克斯沒有說台灣要怎麼獨立,這些事情你必須要自己思考,因此他跟八零年代一部分的列寧主義派比起來是非常有彈性的。

史明雖然重視統一戰線,但他並不是沒有原則,統一戰線的目的不是和稀泥,而是一個階段跟策略,所以團結很重要,但是你也不能忘記革命的初心,所以對他來說下層民眾的利益與階級分配很重要,社會公平與社會正義也很重要。

因此史明的思想到了現在還是有很重要的歷史意義,他告訴我們,在團結的前提下我們也要持續地辯論,我們在提升台獨與台灣人意識的理論層次的同時,我們也要誠實地面對,我們到底想要追求什麼樣子的台灣獨立,我們要把這個願景拿出來,大家彼此討論,我們的團結要是基於有原則的找出共同點的團結,我們的辯論也是基於原則上的辯論,而不只是派系上的意義。

但是真的很可惜,過去台灣人的運動中路線鬥爭很多,六七零年代的左右辯論,還有過去民進黨島內與議會路線的論爭,可能就是跟教條主義有關,而與現實脫節。九零年代民主化以後,選舉路線已經全面收編所有路線,現在民進黨內部基本上就不同的選舉利益集團,沒有什麼真正路線上的討論。只有到最近十年來公民運動崛起一種非教條的左翼台獨路線,所以我提醒大家注意到,從野草莓以來台灣的公民運動背後的台獨與社會正義這兩條道路,這跟史明精神是完全吻合的。

小英政權起來顯然就是受惠於這波左翼台獨運動,所以小英顯然在政治承諾上必須有所回應,而去年大敗則激起很明顯的台獨陣營保守力量反擊,這股力量大到有些台獨陣營會跟護家盟的站在一起。如果是史明先生,他就會站出來跟你講說不要再和稀泥,我們就來辯論,同婚來辯論,勞工問題來辯論,經濟問題來辯論。

然後我認為史明最後的一個教訓是「人民大眾」,他對人民大眾的重視不只是階級,我從另一個角度,我把「人民大眾」跟「菁英」對立來談,為什麼要這麼說,因為我覺得台灣人民太渴望救世主了,太渴望領袖了,但是你忘了嗎?我們在歷史上不斷地被領袖跟救世主出賣,但為什麼我們都被出賣不怕,還要不斷追求一個救世主呢?所以對我來說,什麼大小姐跟金孫,都不過是人民的代表而已。

我不懷疑這些出來從事政治工作的人都有誠意,但客觀上來講,李登輝這種人物一百年兩百年只能出一個,而且還要有歷史條件來成就他,現在我們的歷史條件不可能產生這種人。所以我們必須要承認並接受說,未來只會有一個又一個平庸的政治人物出現,與其等待一個救世主,不如等待人民。

等待一個整體素質很高、政治與公民意識很強的社會大眾,當人民的政治與公民意識很高的時候政治家會跟著走,不是政治家在帶你走,而是社會在背後壓他推他。你以為這半年來的民主防衛是誰搞的,是社會推的!如果沒有去年1/24的大敗,民進黨還在睡覺,什麼突然撿到槍,槍老早就在那裡了,怎麼不會撿!

我們台灣人建國有一個典範就是明治維新時期的福澤諭吉,他在勸學篇裡面說過一句話,他說「一身之獨立,才有一國之獨立」,人沒有先獨立,不會有獨立的國,所以說你不要再去等待果陀,史明先生說我們都大人大種了,不要再等待救世主來拯救我們,我們要自己獨立,台灣才會獨立。

傑出的政治領袖固然重要,但是可遇不可求,台灣社會要強,社會強,政治才會好,國家也才會強,人民不要再等待一個天才政治家,不過我們這裡講的人民絕對不是民粹式的人民,而是具有清晰政治意識、哲學素養及正確人生觀的公民,這種公民要透過教育過程才能創造,所以為什麼我們這個老革命家史明先生,一直到他100多歲了還喊著我要去上課,他就是要創造那個一身之獨立的台灣公民,台灣的人民如果強的話,政治家就會聽我們的話,我們就會獨立。

革命不是直播,革命不是演戲,革命不是做生意,革命是拼命跟殺頭的事情,史明拼他一輩子的命搞革命,他教我們的是,台灣要建立一個自由公平的國家,只要這個革命目標還沒達成,革命家的最後一堂課永遠不會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