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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與千》(6)

起司碟,切片法棍,冷切盤,奶油湯,菜餚色香誘人,琳瑯滿目地擺滿餐桌,桌旁的舷窗照進明麗海面,美景美食,似乎詮釋風浪過後,這是一個如何晴朗的美好早晨。

偏偏風逍遙坐在桌邊,頭髮蓬亂,衣衫不整,滿面惺忪倦色,邋遢得與美好氛圍格格不入,唯有手指靈巧輕快,他拿著一把白脱刀切羊酪,削出的漂亮薄卷雪片似的聚入餐盤中。

鐵驌求衣冷眼看他動作,此人昨夜右臂受傷,左手卻不礙事,使起刀來和慣用手一般熟練,這種雙利手的本事無關天賦,是長期訓練的結果,若真是飽食優游的權貴草包,絕無可能貫徹這種訓練。他一直都有聽說各式各樣力證這位墨刀老總“不簡單”的傳言,那些傳言都比不上直接面對他本人來得鮮活。

好槍技,好功夫,好膽量,老練敏銳,都是一位黑道話事人應有的素養,由此看來,墨刀酒業能在十年內快速崛起,並不僅僅源自背靠孤鳴家的大樹好乘涼,確實是黑白兩路雙開花的成果。

須知兩路並走,從來不是易事,數月前車禍身亡的墨刀前任總裁白日無跡,為人縝密圓滑,極具商業頭腦,但他並不具備黑道最服膺的武力,風逍遙則截然不同。據信他一直身居墨刀酒業內部高位,卻只出席涉黑業務——鐵驌求衣暗自思忖,這黑的那路花,若無風逍遙坐鎮,白日無跡一人絕難做大。

如今,白日無跡過世,墨刀酒業的新任總裁是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因他生一張娃娃臉,報紙上自來熟地喚他為“小七總”),風逍遙雖地位不改,作風卻越發浪蕩。而仔細回想昨夜那場戰鬥,鐵驌求衣漸漸察覺出當時風逍遙的古怪之處,與其說那是磊落的正當防衛……倒更像前來刺殺的殺手,自己撞在了槍口上。

這種微妙的違和感促使鐵驌求衣生出疑心——此人究竟為什麼會登上這艘船?

誠然,風逍遙愛玩好賭,來“辛佛尼”號上找樂子再合理不過,可正因為太合理,反而有什麼觸動了鐵驌求衣的神經,正在他思索的當口,餐桌對面的風逍遙已經削完了起司,用刀身挑起羊酪片,厚厚抹滿了整塊法棍,一抬眼正見他出神,便乾脆把那塊羊酪法棍戳到鐵驌求衣鼻下,濃厚奶香猛衝上來,硬把鐵驌求衣的注意力拽到他那邊。

“吃不吃?”他笑嘻嘻地晃了晃法棍切片,順便用白脱刀指了指盤中剩餘的起司小山,“我幫你抹!”

鐵驌求衣往後仰了仰頭,他不愛奶製品,更遑論是羊酪這類氣味濃郁的:“敬謝不敏。”

風逍遙撇了撇嘴收回手,狠狠在法棍上咬出大塊月牙:“你昨夜不肯留宿,今早又吃過早餐才駕臨,幾時才能懇請到你俯就本人招待?”

“不敢當,”鐵驌求衣冒出點笑意,“招待我都心領了。”

“那今日我有幸邀請你陪我同行嗎?”風逍遙故意一板一眼地說,“我打算辦些事哩。”

鐵驌求衣點了點頭,將紅茶推到他手邊:“供你差遣。”

事實上不必問,他也猜到幾分風逍遙的盤算。用完早餐,風逍遙換了身衣裝,兩人一同下到負三層,負層原本都是遊客止步的工作區,但昨夜風逍遙發了“自行處理”的話,機靈的事務長早已預先通知船員不要阻攔,一個當班的主任得到知會,過來為風逍遙引路,來到了停靈間。

艙門打開,帶著防腐氣味的冷風撲面而來,停屍台上並排放著三具屍體,風逍遙忍不住抖開手帕捂住了口鼻。他走近幾步,冷冰冰地垂眼打量,兩具男性的致命傷都在頭部,馬格農子彈將兩張臉都打得有些慘不忍睹;女性的傷口則在胸口,然而CPX-2的9mm彈沒有直接命中心臟,只是射穿了肺部,這種程度的槍傷通常能堅持十到十五分鐘,“玲瓏雪霏”原可以活下來,但從出血量看,想必子彈很不走運地打斷了動脈管,這才導致她大出血休克致死。

這說明鐵驌求衣本無意下死手,還是想留個活口?風逍遙迅速掃了他一眼,不論結果如何,在那種間不容髮的情況下,這少年的行為仍是經過精密計算的結果。

鐵驌求衣正瞇起眼,仔細端詳那個高大的殺手,不知是被什麼吸引了注意,發現風逍遙看過來,便起身道:“怎麼了?”

“不,只是在感嘆整容師的妙手。”風逍遙聳聳肩。

“怎麼說?”鐵驌求衣挑起眉,走到他身邊來。風逍遙指著“玲瓏雪霏”的頷下,那裏有一條極淡的縫合痕跡。

“你瞧,這裡也有。”他又指出另一處,“若是有工具,打開來或許還能看到硅膠假體之類的玩意呢。”

然而整容師手腳乾淨,風逍遙說的這些痕跡,若非事先有意尋找,根本不可能察覺,他是怎樣發現的?鐵驌求衣沉吟片刻,試探道:“好眼力。”

風逍遙聞言,促狹一笑:“謬讚,不過是因為我見到這位女士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個’影子’。”

“影子?”

“也可以說是替身。只不過,像這樣從臉到言行都惟妙惟肖的替身,是要花大價錢的。”不知為何,風逍遙明明在笑,神色卻頗為冷淡,“就這麼浪費啦。”

比起一般的殺手,偏偏派出面貌舉止都能以假亂真某個別人的替身,背後主使者的惡意幾乎呼之欲出,鐵驌求衣回想昨夜風逍遙的那句挑釁——“琅函天老得發不出正確的情報”……看來,這位公子哥對此絕非一頭霧水。

但他了解到什麼程度了?若說十拿九穩,為何出現的是“琅函天”這個名字呢?鐵驌求衣注視著女性屍體慘白的臉,一時陷入沉思,他逐漸預感自己拿到了一張極為強力的手牌,可是牌面雲遮霧繞,目前還看不清數字與花色。

“想什麼呢,這麼入神?”風逍遙見他久久出神,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鐵驌求衣搖了搖頭:“沒什麼。”

“唔,”風逍遙沒有在意,只是問道,“你之前看那個男人很久,有發現麼?”

“算是吧。”鐵驌求衣走回原位,指了指那個高大的男人,“你覺得他做殺手前是什麼出身?”

風逍遙湊近過來,說實在的昨夜他固然親自交手,但當時光線昏暗,還真未仔細打量過這個人,男人大約三十五到四十歲上下,虎背熊腰,頭頸粗圓,面目凶獰,雙手指關節均有大量擊打的痕跡,儘管此刻已變做亡故的空殼,仍給人帶來強烈的“暴力”的印象。

“這個麼……”他看了看對方那對又厚又平的耳朵,“他肯定打過拳賽。”

鐵驌求衣淡淡道:“且是來路很特別的拳賽。”

“哦?說來聽聽。”

風逍遙來了興趣,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鐵驌求衣戴上手套,解開了壯漢上身的衣衫,大面積的虎豹龍蛇刺青毫不希奇,唯一特別的是靠近心口的位置有一枚指肚大小的紅圈,紅圈毫無修飾,直接紋刺在已有的圖案上,顯然不是為了美觀或討彩頭,更像某種具有標誌意味的戳記。

鐵驌求衣說:“這是孤血拳場的標記。”

“孤血拳場?”風逍遙有些沒反應過來,在腦海中迅速篩了一遍他所知的各方產業,沒有能對的上號的,“我從沒聽過這個場子。”

“因為這是十年前的老黃曆,”鐵驌求衣並不意外,解釋道,“並且只持續了很短時間。當時,月凝灣一帶打黑拳的拳手,凡是沒有固定契約的,都喜歡去孤血拳場顯身手,因為那裡分成優厚,且對傷病的拳手給醫給藥,一旦簽下契約,就能擁有高額獎金。”

風逍遙微蹙起眉,月凝灣對他來說,是個很敏感的地名,偏偏十年前……正是他剛在苗疆立足不久,為了墨刀酒業的走私線頻繁出境奔波的時候,難怪對此所知甚少。

“不過孤血拳場有個規矩,要麼不簽,要簽只簽生死契。”鐵驌求衣指了指那個紅圈,“凡簽生死契,即刺紅圈紋樣,這些人都是地下鬥場的佼佼者,短短兩年便給東家斂下大筆財富,然而很快孤血拳場便關門收山,那些拳手也不知去向。”

“咦?照如此說倒確實蹊蹺。”風逍遙思考道,“就算是被本地社團排擠,可既已有本事開下那麼大場子,沒道理在如日中天的時候讓步。”

要麼是東家出了什麼變故,又或想洗白產業……這當中可能性很多,外人一時半會難以猜破,可眼下有個最直接的問題,為什麼消失已久的孤血拳手,會變成琅函天派來的殺手?

琅函天……琅函天。風逍遙摸出煙盒,給自己點了枝煙抽上,打算從頭梳理這整件事。

自從白日無跡死後,他花了不少功夫調查誰才是幕後兇手——他一秒都沒信過那是個事故,幹他們這一行的,實在太熟悉這種手段。起初他是以為孤鳴家的內鬥牽連上了他們,但很快就意識到不對,專門挑在白日無跡與孤鳴家幹部會面的場合動手,簡直像是生怕栽贓不上孤鳴家一般……

如果他當真以為孤鳴家是黑手,那他會做什麼事?風逍遙緩緩呼出煙霧。他會施展畢生所學,對孤鳴家窮追猛打。一個人對抗一個幫派,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以卵擊石,可還有百分之一的例外——那就是當這個人,實際是個頂尖殺手的時候。

這樣的結果對誰有利?不會是孤鳴家的任何一方,儘管家族內部以灝穹孤鳴和競日孤鳴為首展開了內鬥,但白日無跡死前與兩方俱有會面,一旦自己展開報復,絕不會將任意一方視作無辜,受損的將是整個孤鳴家。

於是他悚然意識到,幕後者的目的不是白日無跡——至少絕不全是,對方真正意在的,是自己。

有一股勢力希望自己暴怒於摯友的慘死,然後將這怒火燒向孤鳴家,驅虎吞狼不外如是。

可是誰知道自己有這樣的能力?誰敢這樣利用自己的價值?沒有任何證據,風逍遙卻基於直覺從腦海中鎖定了琅函天這個名字——修真院的所有者,道域大型火併之前的幫派龍頭,也是將他親自培養為殺手的人。

他為他定下代號,於是他成為“風花雪月”中的風,是琅函天在混戰中最年輕也最好用的殺人刀。

可是在那場曠日持久的火併結束前,風逍遙就已不堪利用,帶著“花雪月”叛出修真院,遠走苗疆,隨後道域四分五裂,火併公平地重創了所有參與的幫派,琅函天也不知所蹤。於是風逍遙以為與過去再不相見,直到白日無跡的死,讓他嗅到了久違的惡意。

這股惡意在他看見玲瓏雪霏的“影子”的時候,化為了確信無疑的實質。

因為他沒有如琅函天所願向著孤鳴家揮刀,利用便化為了殺機,但凡那晚他當真以為女人是玲瓏雪霏本人,眼下停屍台的屍體就要交換對調了。

琅函天佈局精密,“影子”負責削減他的鬥志,槍手負責偷襲,拳手負責突擊,從槍枝到搏擊,從肉體到精神,全部環環相扣,無一不置他於死地。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現在他抓住了更重要的線索——在道域消失多年的琅函天,為什麼會派出苗疆一個拳場的私家拳士作為殺手?

琅函天和孤血拳場……到底有怎樣的聯繫?

他在這邊兀自抽煙苦思,將整個停靈間都熏得烏煙瘴氣,煙草與消毒藥水的氣味彼此混合,聞起來實在不敢恭維,可他卻像無所察覺,只管悶頭咬著煙屁股,一截長長的煙灰搖搖欲墜。

鐵驌求衣極好耐性地抱著手臂,靜靜看他思索,眼底偶然閃過不可捉摸的幽光。

這樣很好——他想。風逍遙是頭兇猛的野獸,野獸不應該被關在陰謀詭計的鬥獸場裡,只要給他指出一點方向——這頭猛獸就能摧毀那並不公平的賽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