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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概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是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的時候。為何說「大概」，是因為太陽向來與海底的世界有種距離美，無論在上面曬得有多毒辣，隨着海浪晃動的一管管光柱也看不出多少變化。人魚躺在海沙上，辨認出遠處遷移的魚群，便是屬於海洋的「燕歸來」。

春遊。這對好動的稚魚來說是不可或缺的活動，可惜那次小學最後一年的春遊，還是沒辦法滿足Floyd。

「呐Jade。」Floyd把雙手枕在腦後，魚尾一擺，海水托住他輕輕躺下。「我們本來要去做甚麼來着。」

Jade見狀也停了下來，看着自顧自躺下的Floyd，歪頭說道：「Floyd說要去看水母不是嗎——」

「不要了，好無聊。」躺在地的Floyd嘟起嘴，打斷了對方的話。

「誒？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裏欸⋯⋯哭哭。」Jade把小手握在嘴邊，垂下眼抽動着肩膀。

Floyd盯着自家兄弟展現着逼真演技，把擋住視線的瀏海掀到一邊，臉頰像個小氣球一樣越鼓越大——然後繼續躺着。「那個啊～我知道Jade是在假哭哦？」

「哭哭⋯⋯」Jade不為所動，甚至開始擦眼淚。

Floyd見對方越擦越起勁，終究還是躺不住了，魚尾巴抵住地面，盤起手，把腦袋湊到Jade面前。

Jade雙手將臉捂住，肩膀繼續一顫一顫。

「⋯⋯好啦知道了啦，Jade想做甚麼？」Floyd皺起鼻子，撇撇嘴：「先說好，要抓水母以外的。」

「我知道這裏附近有沈船哦，一起去看看如何？」

「沈船？在哪裏！」Floyd一聽眼睛都發光了，抓着Jade的手就要走。

「真是急性子呢Floyd——啊。」Jade小手往遠處一指，下一秒就被Floyd拉着一段百米衝刺，魚尾在身後捲起一陣擾動的水波。

游太快的話單手會抓不住呢。Jade看了看身後急速遠去的風景，用自己沒被抓住的另一隻手捉緊了Floyd。總覺得那塊珊瑚礁的後面有些閃閃發亮的東西，會是錯覺嗎⋯⋯

突然撞在對方的後背上，Jade的思緒被打斷，一邊在額頭上揉揉，不忘問：「怎麼了Floyd，突然停下來⋯⋯」

Floyd回頭瞪着他：「——剛才的Jade！果然在裝哭！！」

Jade眨眨眼：「哦呀，難道說Floyd被我騙到了嗎？」

「⋯⋯沒有！」Floyd氣鼓鼓地憋出一句，重新擺動的尾巴似乎用上了更大的力氣。

珊瑚魚群在驚擾下四散，露出閃爍着的一點亮光。

———

沈船附近的海水顯着地混濁。放慢速度靠近，仔細一瞧，會看見傾側的船身才新長了紅鏽，船錨還沒有被海沙徹底掩蓋，路上遇到的那隻鞋子也遠遠沒到腐爛的程度。

小人魚們在甲板上停下，Floyd第一時間想鑽進船內，早就探過路的Jade笑着隨他進去。

「不要玩太久哦，這裏的水質不太好。」

「來回玩一次障礙跑就好！Jade和我比比看，看看誰更快～開始！！」

船內飄着零落的海藻，被沖進來的沙子淺淺覆蓋了地板。游動時髮絲會和枯死的海草扭到一起，Floyd向前沖的猛勁會讓水流把這些雜物刷掉，緊隨其後的Jade需要比對方做出更多的左閃右避。

他兄弟躲開障礙物的動作總是不合常理，即使是該用最小幅度躲避的時候，也喜歡再用尾巴額外甩出一條軌跡，擾亂船裏物品的排列，讓他的路途上多出幾塊隨機性的陶瓷碎片，又或是半段在斷面凸起尖刺的木頭。

見此，小小的Jade就會知道他沒有做錯：如果不帶Floyd來一趟，這障礙跑肯定是不好玩的。

水色的魚尾掠過水手的房間，無聲打開的門裏飄出一條泛綠的領巾。

Floyd在回程的時候看到了它，尖尖的指甲勾住領巾的邊緣，讓它順着水的阻力撐成船帆。可惜他游得實在太快，領巾還是免不得脫了手，直直蓋在Jade的頭上。

「⋯⋯」Jade無奈。

Floyd轉頭一看笑得樂不可支，緊接着就被一手扒掉布料的Jade反超半個身位，嚇得連忙追趕回去，又看見Jade的手裏似乎有些東西：「Jade，你拿着甚麼？」

Jade側頭對他露出笑容，尾巴沒停下，雙手抓着水手帽往Floyd頭上一套：「——給Floyd的，禮物！」

然後他甩下手忙腳亂撥開帽子的Floyd，一個加速竄到了甲板上，在障礙賽的終點轉過身，等着Floyd出來。看到那道橫衝直撞的身影迅速接近門口，小小的魚身又彎下腰，掩嘴偷笑。

急急追上的Floyd一支箭似地，剛好撞進Jade懷裏。他雙手捂住頭頂，一抬頭看清Jade的臉就大聲囔囔：「Jade作弊！作弊！」

「玩得開心嗎？」Jade微笑着摸摸Floyd的頭。

Floyd盯着對方笑得瞇起來的雙眼，臉色越來越陰暗，越來越⋯⋯

Jade摸頭的動作慢慢停滯。「⋯⋯F、Floyd？」

「——騙你噠！！」Floyd瞬間綻開笑容，一把捉住Jade的腰部，咯吱咯吱地要撓起來。

「等等、Floyd⋯⋯快停下，好癢⋯⋯那我也不客氣了哦！」Jade被逗得亂扭，不甘示弱地開始反擊。

結果就是兩條小人魚在沈船上空打鬧着扭成大麻花，最終都笑累了鬧累了，才慢慢放鬆着飄回甲板上。

———

「吶吶Jade～」Floyd托着臉，大大的眼睛望着Jade，用魚尾的尖尖去戳對方。

「怎麼了Floyd？」Jade收斂些許，微笑着回應。

Floyd湊近，在Jade的髮間挑挑揀揀，拉出一條綠色的條狀物：「你看海草。」

Jade一愣，忍不住掩嘴「噗」地笑出聲：「我剛才一直掛着這個嗎？」

「我懂欸超好笑對吧，頂着這條草的Jade看上去蠢蠢的哈哈哈哈哈！！」

「比不上Floyd被水手帽纏住的樣子呢，呵呵。」

Floyd笑得一直用魚尾拍打甲板。Jade也笑着，只是沒在地上打滾，而是用手抓住船的欄杆，往船邊外張望。

海浪晃動着水面，陽光一管又一管地傾倒在他的頭頂上，又順着波浪匆匆游走，讓人魚彷彿也能感受到春風拂過大地的氣息。

那頂水手帽順着水流飄蕩，最終輕輕地蓋在下陷半截的船錨彎鉤上。Jade忽然明白了。或許下一次來，這條沈船就已經不在了。陸上的人應該會來把船身打撈走，不像是自己以前和Floyd去玩的那處珊瑚礁，即使那裏枯了白了，也總能去探望一下。

珊瑚礁？Jade的視線隨着思緒飄到不遠處的珊瑚礁上。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那些珊瑚更加黯淡一些，也突出了藏在那裏的，閃着微光的尾鰭。

「嗯？怎麼啦Jade？」Floyd也游了過來。

Jade盯着那條鱗片閃閃發亮的人魚，淺色的眼瞳似乎也閃爍起詭異的光芒。「看來有條魚一直尾隨着我們呢。」

Floyd把雙手捲起圈圈放在眼前，假裝自己在用望遠鏡：「哦哦，他看上去很像我們班的小鱘魚欸。」

「因為就是鱘科的人魚呢。」Jade笑了笑，突然提高了音量：「Floyd，我們下船吧？玩得好累啊，尾巴都快動不了了。」

Floyd轉轉眼珠就知道Jade打甚麼算盤，於是他也把手往嘴邊一放，充當擴音器：「啊啊，好累呀～Jade，我們快回家吧！」

等他們下了船，一個浮誇地打着呵欠，一個乾脆貼着沙地扭動前進的時候，有條小人魚突然堵住了他們的前方：「——Floyd Leech！還有Jade Leech。你們兩個，和我決鬥吧！」

「哦，這是哪裏乃的小鱘魚呀？」Floyd的臉還貼着地面，有些口齒不清地問。

「誒～？」Jade掩住自己打呵欠的小嘴，半閉着一隻眼睛，又故作為難：「我們今天有些累了，不知能否擇日再——」

「不行！就要現在！」小鱘魚回絕得斬釘截鐵。

Floyd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累了啦，而且你看上去很無聊啦不要。」

Jade接過話：「哎呀你看，Floyd都這麼說了——」

「無、無聊！？」小鱘魚氣得尾巴要在沙上拍三下，差點沒蹦幾丈高：「反正也只是你們想逃的藉口而已！」

「無聊就是無聊啦。」Floyd繼續貼在沙上滑行。

小鱘魚轉念一想，感覺Floyd軟硬不吃，轉而攻擊Jade：「我看你就是沒膽子，整天被Floyd帶着跑，沒主見又膽小的懦弱鬼！」

Jade的笑容稍微收了一些。

Floyd反而緩慢地展露了笑顏，魚尾重重拍向沙面，整個身子豎了起來，虛兜起水沖掉了脖子上的細沙，順勢把左手搭在右肩，瞇起眼笑道：「Jade，這傢伙的鱗片蠻好看欸。我有點興趣。」

「確實是呢。」Jade眼神幽幽：「相當地，漂亮的，硬鱗⋯⋯」

小鱘魚在Jade的目光下本能地後縮，又馬上挺起胸膛頂了回去：「你們想說甚麼？」

「沒甚麼啦⋯⋯就是，假如我們打贏了——」Floyd望了Jade一眼，學着對方的口吻說：「就『請』你把鱗片交出來嘍～」

下一秒出現在小鱘魚視線中的，是忽然迫近眼前的Floyd Leech，快疾到他甚至還沒感覺到水的波動，對方已經來到了如此之近的地方。他想先拉開距離，然而剛退後就發現，後方已經被Jade Leech悄無聲息地封鎖了去路。

Floyd粗暴地扣住四處張望的小鱘魚腦袋，抓住他的下巴，迫使對方張嘴：「牙齒都沒長齊呢～」

小鱘魚沒想到自己連對方的一招都挺不過，上身的掙扎被Jade一隻手就輕鬆制止，魚尾被Floyd壓住動彈不得。Floyd略帶稚嫩的臉龐慢慢地、慢慢地接近他，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標準地露出八隻尖牙的那種。

Jade提醒：「Floyd，嘴巴不要張那麼開哦。」

Floyd收起笑容，揪住小鱘魚的頭髮，還沒變聲的童音也刻意壓低了一些。

「居然敢這樣挑釁我和Jade，也真是，很、有、膽、子，呢。」

船錨上的水手帽飄落在地。

———

「Jade。」Floyd笑嘻嘻地叫住對方。

Jade正要撿起水手帽查看，突然聽見Floyd叫他，回頭問：「怎麼了？」

「這個！」Floyd給他看一對耳墜：「拿了最好看的鱗片，剛剛用海草弄好的⋯⋯啊等等，你不要動，我幫你戴上。」

感受着貝類咬住左邊耳蹼的觸覺，Jade輕輕歪了歪頭，三片硬鱗串起的耳墜在臉旁一晃一晃，餘光看得見它閃閃發亮。

「怎麼樣？」Floyd一邊給自己的右耳也夾上耳飾，一邊說：「回去再加工一下，但是現在就很好看了！」

「嗯。」Jade掩住半邊嘴，輕輕地笑了起來。「是個非常別緻的紀念品。」

「⋯⋯Jade！」

「怎麼了Floyd？」一如既往的回應。

Floyd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Jade：「你沒有不開心？」

Jade用魚尾撥開水手帽，掃着船錨旁邊的沙：「Floyd關心這些也很罕見啊。」

「沒有不開心？」追問。

「嗯。」心不在焉。

「我要聽見你說沒有。」再追問。

「⋯⋯沒有啦。」Jade忍俊不禁。

「哦哦Jade！你發現了好有趣的東西！」Floyd指着船錨旁邊大叫：「這是甚麼？也是鱗片嗎？」

Floyd的話題正如他的心情，有時相當跳脫。Jade笑着搖搖頭，將那個圓圓的東西撿起來，拿到眼前端詳。那是一枚像他眼睛那麼大的銀幣，反射着扁平的光照進眼底。

「Jade，要把這個給小章魚嗎？」Floyd眨眨眼。

「噢，好主意。」Jade用手指點了點下巴：「感覺他會喜歡。」

「我記得上次去看他，蛸壺裏也有不少這些⋯⋯」

遠處的船隻在水面翻起白花，嬉戲的小人魚們就知道是時候歸家。他們用魚尾捲亂了逃跑者留下的血色痕跡，胡鬧着頂起水手帽，披上藍白帶綠的領巾，在急促的水流中讓不合身的衣物順水遠去，只緊緊抓住耳旁的吊墜和那枚銀幣。

假如海水變混濁，沈船被打撈，珊瑚也褪色，太陽又隱去⋯⋯假如兒時的記憶會像浪花那樣，捲起、覆蓋、消散，那麼只要緊握着閃閃發亮的鱗片，就能將一剎那的波瀾留住身邊吧。

———

「如果有的話，請告訴我有關耳飾的回憶吧！」

「哦呀，你對我左耳戴着的這個感興趣嗎？呵呵，可以哦，就告訴你吧。雖然是有些久遠的事情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