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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熱砂的烈陽永存】


若我是行走於熱砂的旅人,那你就是掛在熱砂之上的太陽。

……對,你一定是最煩人的那種太陽,還全年無休,熱都熱死了。

不懂得收斂那太過刺眼的光芒,老是照得人皮膚都要燒起來了;也不明白旅人光是行走就十分困難,連一點遮蔭也不給。強烈的日照常常要把萬物烤乾似的,難受死了,你這白癡的太陽。完全不理解別人的心情,只是自顧自地發光發熱,我最討厭你這點了,白癡卡里姆。

我最討厭你那不顧他人的強烈光芒了。但因為我很優秀,不像你一樣遲鈍又白癡,所以我也明白,那樣的光芒也真的照亮了只能待在影子底下的我啊。

你是不會知道的吧。

是的,賈米爾清楚。太陽太高太高了,所以不會也無法明白旅人的感受。太陽就是太陽,永遠高掛、永遠存在,一視同仁地給予日照與炎熱,給予生命存續的溫暖、也給予彷彿燃燒的痛苦。

太陽是不會明白旅人的感受的。賈米爾清楚,所以他也不期待卡里姆理解他的想法。憎恨深深地生長在他的腦海,構成了賈米爾的一部份;但暗地裡,喜愛的種子也在同時悄然地埋下,在他沒能察覺的時候成長茁壯。那兩股情緒而成的藤蔓同樣仰賴沙漠的太陽而生,不知不覺纏在一塊,於是喜愛與憎恨共同織成他心裡的一片綠蔭。

隨年紀增長,那片深綠的藤蔓越長越高、纏住賈米爾心頭的面積也越來越大。然而太陽還是太高太高了,即便藤蔓生長得再高也無法知曉其存在。罷了,賈米爾想,既然太陽與旅人的處境無法改變、那就不必改變了。太陽不須為旅人改變自身,旅人也不須奢求太陽的理解。他們只須如平行線,活在同一個世界上卻永不相交,就好了。

愚蠢的、沒有半點細心的卡里姆。你就像個討人厭的、沙漠裡的大太陽活著,而不知旅人的掙扎,這樣就好了。

賈米爾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想的。

一個尋常的中午。大食堂擠滿用餐的學生,談話聲交雜。

些許是學園生活鈍化了他長久以來培育而出的敏銳警覺。賈米爾忘記了,除了高掛的烈陽,與行走於熱砂的旅人,熱砂幾近沸騰的空氣中尚有一種無法精確描述的存在。那或許是古老的詛咒、或許是無法違背的預言、或許是長久以來流傳的物語,亦或是書寫的墨水已經乾涸的記述。難以描述、更難以撼動,真切存在於風中的,那是命運。

尋常與無常是一體兩面,突變來得又急又快。端著餐盒,擦過某個學生手肘的同時,一道銳利的攻擊魔法在極近距離向卡里姆射出。賈米爾才想起,死神的鐮刀向來抵在卡里姆的脖子上,等待著收割的機會。權力鬥爭亦不會留在熱砂之國,身為家族長男的卡里姆所在之地,就是騷動的暴風眼所在。

他曾經在安逸的校園生活中短暫遺忘了這點,此刻才終於想起。比記憶的恢復還要快的,是身體本能的動作。魔法已經派不上用場了,所有的防禦技巧亦是。此時此刻,非得死一個人。

而賈米爾本能地擋在他十七年間又愛又恨的主人前。當肉身受到衝擊而向後倒去時,聰明的賈米爾已經足以判斷,那是致命傷了。

大理石鋪製成的地板本應冰涼,此刻卻被紅色的黏膩液體塗滿過於鮮豔的暖意。賈米爾已經使不上力,以為自己就要撞上地面,卻被穩穩地接住了,抓著他的手指很緊很緊。抬頭一看,只看見一雙紅炎般的瞳仁被水氣壟罩,那是滿天的太陽雨,水滴不止地落在他蒼白的臉上,曜石黑的長髮散落一地。

就算優秀,此刻的賈米爾也無法多做思考了。他只能吃力地喘息保持意識、吃力地眨眼試圖看清,用滿口的腥甜,一字一字地說。

若我是行走於熱砂的旅人,那你就是掛在熱砂之上的太陽。

全年無休地、不知收斂地,成天就只知道散發刺眼的光芒,天曉得要熱死多少人。你根本不理解旅人的路途有多辛苦,也不知道他內心有多少掙扎。你就只會自顧自地發光發熱,我最討厭你這點了,白癡卡里姆。

我最討厭你了、最討厭你那不顧他人的強烈光芒了。

身分與命運都是與生俱來的,和旅人與太陽的存在一樣不可撼動。賈米爾有多討厭隱藏實力、多討厭為顧及主人的面子而裝做什麼都不會,就有多厭惡卡里姆那張什麼都不懂,因為崇高的地位才能保有的,燦爛的笑容。

……但因為我很優秀,不像你一樣遲鈍、又白癡……。所以我也明白,那樣的光芒也真的照亮了只能待在影子底下的我啊。

但是、但是,要說賈米爾在從小到大與卡里姆的相處中什麼都沒有感受到嗎?要說賈米爾不曾為不分階級高低而平等待人的卡里姆而感動嗎?不、不,賈米爾騙過了很多人,鄰居、學校的同學與老師、侍奉的家族,甚至於卡里姆本人,但他怎樣也騙不過自己。

就像那在心中自顧自生長的藤蔓、就像那交織融合的愛與憎恨。賈米爾的確常在夜裡想著卡里姆不曾存在的人生會是如何的、他是否就能得到自由了?然而,當白晝到來,即便時不時要處理卡里姆搞出的麻煩,他也會暗自期待與對方遊玩的時間。也只有卡里姆了,能夠毫無差別地對待他,就如一個真正的朋友。

到底賈米爾也是個孩子,自然是對交朋友抱有憧憬的。

太陽永存。如果他不是迷途於沙漠中的旅人,而是一個誕生於豐饒之地的農人、是一個無須躲在暗處的普通人,他是否就能毫無芥蒂地,用喜悅的心情接受灑落身上的陽光呢?

……要是下次,我能、用一個、能更坦率接受你的陽光、的身分、活著、就好了……。

太陽雨還在不停地下,越來越大的雨滴扎得賈米爾都要睜不開眼。他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是否有在最後關頭將一生絕無僅有的真心傳達給卡里姆。說了也好、不說也罷。趨於遲鈍的五感中,唯有逐漸微弱的呼吸聲無比清晰。他便知道,熱砂的旅人只能走到這裡了。

最後的最後,他只希望,即便無名的旅人死在旅途之中,在那了無生氣的熱砂之上,烈陽也將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