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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平的人生並沒有甚麼特別大的起伏。直到遇見花道為止。

  在小學四年級時,原生家庭就差不多已經分崩離析,厭倦了等待不知何時會回家的母親的日子,洋平開始會留下字條後便獨自出家門。
  漫無目的走在夜晚的繁華街,若發現大人要來勸導的話,就全力跑走。
  升上五年級時,連字條都不會留下,而六年級時更是開始了無謂的爭吵。
  只要將無法訴說的焦躁以及不想承認的悲傷都握緊在拳頭裡,就能打倒比自己還要年長、體格也比自己還要好的男人,讓他們通通臣服。

  與生俱來的格鬥天分以及絕佳的運動神經,並沒有特別為了誰去發揮,就只是單純的用在打贏別人這件事情上。洋平並不覺得有甚麼不對。不如說,只要沒有走上殺人或是竊盜的路就好了吧,他心裡這樣想著。

  被揍的話就揍回去,洋平周遭的人都奉行著這樣的大義,似乎也是間接地在肯定他一路打過來的架。只要讓自己越來越強,一定就能成為個「甚麼」。

  跟暴力幫派團體一點關係都沒有,就只是當時只有十二歲的小學生,透過這樣的生活方式獲得了令人想哭的成就感。
  
  不斷分泌出的腎上腺素,告訴著自己現在一定比誰都還要強。

  而將這樣的錯覺完全粉碎的,正是名為櫻木花道——一個名字美好到不像真實存在的男人。

  那抹紅實在是過於鮮明又強烈,至今為止依然烙印在洋平的眼底,久久無法忘記。



「明天是體育館定期的維修日,終於又可以一起上學了!」

  花道這樣說。洋平想他臉上的表情也太快樂了吧,不禁露出了困擾的神色。

  這個男人突然跑到別人家裡來就算了,在問了有沒有女朋友以後,又突然丟出一句「你要比我更了解我」,最後甚至吵著一定要一起上學,而強行住下來。

  這是對有女友的人該做的事情嗎?明明等等可能會有女人來家裡也說不定。即使沒特別約好,對方也可能會過來,交往的話這是常有的事情吧。
  洋平可以理解是因為花道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所以完全沒想到這個可能性。
  ——但是啊。
  一定是因為,在花道的心中不管自己有沒有女朋友都沒關係了吧。

  在遇到籃球以後,花道變了。不管是到處找人吵架,或是找人告白,這些事情他都不做了。因為籃球承擔了一切,不管是那些曾經用物理上的痛楚去掩蓋的寂寞,或是他所憧憬的關係帶來的療癒感。
  那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像是有人一直在背後推著他向前一樣,沒想到一個人可以有如此大的變化與成長。
  內心有說不出的驕傲。
  洋平可以肯定的說,他比誰都還要喜歡打籃球的花道,即使是現在也一樣。

  但是與此同時,也一樣覺得寂寞。
  總是站在圓陣中心,不知閃躲為何物的那個男人所留下的空缺,無論是誰都沒有辦法填滿。兩個人、或是五個人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在花道的心中似乎已經漸漸變成了過去的這種實感,洋平感受到了。
  即使青春年華逝去,洋平總認為他們還是會一起繼續到處打架、做些白癡的事情。而當花道顯而易見的成長被這樣硬生生擺在眼前時,洋平卻突然覺得現實刺眼的再也看不清楚。
  人不可能永遠不變。周遭的環境當然也會改變。隨之有些事情會邁向終點,同時也會誕生出新的起點。

  花道所留下來的空白太大了。但是希望花道回來填滿的這個希冀,已經不復存在。
  在花道問了自己有沒有女友,卻沒繼續追究下去時,洋平就能確定了。
  能夠填補這個空白的「當初的花道」已經不見了。
  ——為甚麼都不說,你這樣問了。
  因為我知道你再也不會有大鬧一番的反應了。
  那樣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寂寞了。
  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吧。

  給訪客用的棉被在年初時就丟掉了,拿母親的棉被給別人用好像也有點微妙,所以明明對花道說了好多次快回去,但最終卻拗不過他的堅持,只好點頭同意讓他住下。
  明明打算要對他很冷淡的,沒想到花道看起來卻沒有任何一絲受挫的感覺,這讓洋平內心有點小小的沮喪。
  ……還真希望花道被我冷落的話,可以露出一點失落的樣子。真是糟透了。

  不行。完全不行。太不像樣了。
  明明我就應該要好好練習怎樣恢復成「普通」的關係才對。
  是為了讓自己繼續前進,才答應讓花道住下來。
  畢竟讓朋友住自己家裡,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了。

  首先,花道是絕對不可能自己睡棉被而讓洋平睡地板的,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會被花道一把拉進棉被裡面,抱緊至身體幾乎貼合的程度睡覺。
  以前在花道家就經歷過一次,為了避免重現那樣的地獄,這次洋平默默下定了決心,要一開始就鑽進被窩裡。

  色即是空、色即是空。洋平在心中不斷地覆誦著。自己並沒有甚麼非分之想,只需要擔心棉被會不會被捲走就好了。
  不過由於花道的體格實在比一般人大太多了,兩人都仰躺的話別說是能不能睡到隔天了,一條被子根本無法完全蓋住他們的身體。所以兩人側躺著睡覺才是正確的選擇。

  洋平一邊鋪棉被一邊對花道這樣說明,而聽者則是點了點頭,然後像是偷窺般的一直盯著洋平。
  那是有所要求的眼神。
  洋平知道自己對花道這樣的眼神抵抗力非常弱,便刻意移開了視線。與花道相處至今,這已經是自然而然養成的習慣動作之一。

「洋平,你已經要睡了嗎?」
「當然啊,你以為現在幾點了?」
「十一點了。」

  咦,才十一點嗎?洋平不禁看了一下時鐘。
  洋平很習慣熬夜,這個時間就說要睡了的確是有點太早。該反省了,因為實在太焦慮,導致對時間的體感都有點錯亂了。即使是單純的花道,對於這麼早就說要睡覺一定也會覺得只是藉口吧。

「啊,那你最近都是幾點睡覺?」
「十點。」
「十……!?啊?」

  這還真是意料之外的回答。我們是高中二年級吧?這是哪門子的健康優等生作息啊。
  即使洋平下意識咬了嘴唇想憋笑,還是微妙地發出了會讓花道聽到的笑聲,果不其然花道馬上就生氣了,舉起拳頭像是要抗議一樣地大聲嚷嚷了起來。
  花道生氣時總是用力的連耳朵都會變得通紅,就是這種地方讓我每次都、每次都……。
  ……。甚麼都沒有。

「不准笑啦!洋平也試試每天早上做那超痛苦的晨練看看!要是現在不睡覺的話,隔天良良不知道會怎樣調侃我……可惡,就算只遲到一秒,也是會被流川用鼻子嘲笑呢!明明那傢伙晨練的時候也都在打瞌睡。」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是我的錯。」

  感覺花道的抱怨會沒完沒了,洋平決定先把電燈調暗,先行鑽進了被窩裡。
  老實說沒有經歷過的事情還真的無法很好地產生共鳴,像以前那樣邊聽邊點頭附和,也變得有點困難。該怎麼說呢,心情五味雜陳。
  無法用任何言語比擬。

「啊,等等!洋平!我的話還沒說完耶!」
「熬夜對身體不好哦花道~」
「可惡……!!!」

  花道看清洋平沒打算認真聽自己抱怨而不斷碎念的樣子,也讓洋平感到很懷念。這樣一來一往的對話,最近也變少了。
  洋平側過身背對花道,而又咕噥了一陣子的花道不知道是不是放棄了,也緩緩地爬進了被窩裡。

「洋平。」
「嗯?」
「………………沒什麼,晚安了。」
「……晚安。」

  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將話吞回去的花道。
  如果是以前的洋平,一定會說沒關係的快講出來吧,讓花道說出心裡話。但是現在的洋平,可以做到假裝甚麼都沒注意到。不做到也不行。
  為了要找回普通的關係,為了要習慣花道不會總是在自己身邊而出現的空白。

  ——從今天開始,你要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這句話的時機也太爛了吧。而且完全不懂花道想要表達甚麼。
  洋平不禁冷笑了一下,隨即讓自己的意識消失在朦朧之中。



「嗯?你、在做甚麼……?」
「肚子餓了,所以在做飯。」
「……嗯,我想也是,看起來就是……」

  原本以為會緊張到失眠,結果倒是睡了一頓好覺。
  看來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敏感,又或者是真的累了,可能兩者都有吧。
  突然驚醒的時候發現身旁已經沒有人的瞬間,真可惜三個字竄入了洋平的腦海中。真想揍自己一拳。
  是有甚麼好可惜的?因為沒能看到花道的睡臉嗎?
  正常來說,看見朋友的睡臉而感到療癒是不正常的吧。也不會笑著想說對方真是大意了,真應該要拍照留念之類的。
  
  想著這些事情,洋平覺得這真是一個爛透的早晨,便默默起身。這時從廚房傳來了緩緩而有規律的聲音。對於平常不下廚的自己來說,是已經很久沒聽見過的聲音了。

  被那聲音吸引,洋平走向廚房,便看見花道穿著紅色T恤的背影。而校服外套則是被隨便丟在客廳一角。

  接著就有了剛才的對話。
  就擺在眼前的事情還要親口再確認一遍,洋平的內心就是如此動搖。他單手撥起尚未弄好造型的頭髮,直盯著花道的背影不放。

  

  花道在自己家裡的廚房下廚。
  那個花道。
  …………。
  ……………………。

「洋平最近有煮飯嗎?」
「嗯!?」

  方才望向花道的眼神熱切的像是要穿出洞一樣,突然被對方這樣若無其事的問話,著實讓洋平嚇了好大一跳。花道像是發現洋平一直呆站在原地一樣,又補了一句睡的還真晚。

「嗯,早安……。……咦?為何這樣問?煮飯?我不會啊?」
「因為冰箱裡面放了一堆蔬菜啊。」
「啊—……,我知道了。那是前不久我去幫忙同班同學家裡開的蔬菜店時拿到的。」
「你在蔬菜店幫忙!?甚麼啊我怎麼都沒聽說!」

  花道用極其誇張的大動作轉過身來,手上還握著菜刀。在感到害怕之前,洋平先喊了一聲危險,便趕緊走到花道身邊,將他手上的菜刀拿起來放在砧板上。洋平這才鬆了一口氣,又感覺到熱辣的視線掃射在自己臉上,便抬頭看了一眼對方。

  那個噘起嘴的表情,完全就是在鬧彆扭。
  內心深處似乎揪了一下,好像還發出了奇怪的聲音。而洋平選擇了無視。

  升上二年級以後兩人分到不同的班級,對於彼此在班上的人際關係不甚清楚的日子,已經過了好幾個月。也算是洋平有意為之的。
  所以花道並不知道洋平有個家裡是開蔬菜店的同班同學,也不知道那個同學是女生。而那個女學生明顯對洋平有意思,洋平明明知情還採取曖昧不明的態度跟對方往來的事情,花道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但另一方面,洋平也不知道花道竟然學會自己下廚了。
  刀工還不怎麼樣,會煮味噌湯,那些打在碗裡的蛋一定是要做成玉子燒吧。
  沒有一件事情是洋平熟悉的。

  一直以來獨力扶養他的父親過世,也沒有兄弟姊妹,因為素行不良而被各種親戚拒絕照顧的這個男人。
  微乎其微的慰問金、父親留下的遺產、老舊的房子,是當時唯一留給花道的東西。而花道就這樣一直獨自生活在那個家中。
  所以中學時幾乎大部分的時間,都是花道跟洋平兩個人,又或者是加上大楠、野間、高宮總共五個人一起度過的。為了讓對一個人住來說顯得太大的家,更擁擠熱鬧一點。

  升上高中前,花道應該是完全不會下廚的。他曾經是外食主義者,總是在熟食店大量購入特價的可樂餅,還會收到很多店家的熱情招待。
  而成為高中生後,多虧了學校的食堂文化,花道幾乎在學校的食堂解決了每一餐的需求。
  明明曾經是這樣的。

  是甚麼時候開始的啊。
  為甚麼沒有提過呢?
  是因為不像男人會做的事情?
  還是因為不符合天才的格調?
  還是想說要等到更熟練以後才說?
  是想要那時候才誇口說自己是天才廚師嗎?
  已經有讓我以外的人吃過你做的飯了嗎?
  大楠他們……應該是沒有吧,有的話一定會到處講的。

  這麼說來,是這樣嗎。
  例如說籃球隊的那些傢伙們。

  ——……在洋平腦袋裡快速轉動的這些想法,沒有任何一句被說出來。

「花道。」
「哦。」
「味噌湯滾了哦。」
「甚麼!?」

  抱怨著洋平也太晚說了吧,花道有點慌亂地趕緊轉回面向鍋子,並把爐火調弱。接著又拿起菜刀,繼續切紅蘿蔔。咚、咚,不規則的聲音。而洋平忍不住又擔心起花道會不會切到手,眼神遲遲未從花道的背後移開。

「不用那樣一直盯著我看也沒關係啦,洋平。」
「啊可是,看起來就很危險,讓人提心吊膽的…」
「嗯?我還以為你是在擔心自己沒有早餐吃咧?」
「咦,沒有我的嗎?」
「當然有!」
「那就要嚐嚐看你的手藝囉。」
「哼……搞不好會讓你大吃一驚呢!」


  看著眼前用鼻音輕笑了兩聲,有夠得意的男人,洋平皺起了眉頭,突然覺得好像又回到了「那時候」的花道。
  狹窄的廚房更襯托了花道龐大的身軀。稍微縮著身子切菜的樣子看起來還很生疏,是洋平沒看過的樣子。
  菜刀一點也不適合你。你更適合拿著籃球,在球場上奔跑。

  雖這樣想,洋平依然捨不得移開目光,想繼續感受自己未曾見過的花道的日常。

  家裡有味噌真是太好了。差不多一個月前,喝醉的母親回來時買了很多味噌、鹽巴、燒酒及蜂蜜,然後就那樣放著不管。
  原本還想說買這些到底是想要我怎樣,但現在卻打從心底感謝了起來。
  話說有多久沒對母親說謝謝了呢?而且竟然還是因為這種事情。洋平的臉自然地浮現了笑容。

「哦!你好像很高興哦洋平。」
「與其說高興,不如說很有趣。眼前的這副景象。」
「甚麼!?你敢在天才廚師櫻木面前亂說話!?」
「好啦,快點做飯啦天才。」
「哼哼哼……」

  陽光從窗邊灑落在花道身上,也許是為了弄順睡翹的形狀而刻意用水沾濕的紅髮,此刻像是在閃閃發光一樣。
  第一次見到他時,原本覺得那頭紅髮就像血的顏色。到了現在,只會覺得那就是櫻木花道,別無其他。
  說到紅色就會想到花道。深深烙印在腦海裡的印象,大概至少十年都無法抹滅吧。

  粗壯而大的手。握在那雙手裡的菜刀就像是玩具一樣。
  現在那雙手,並不是為了要拿著籃球,也不是為了要毆打誰,單純只為了花道、洋平而被使用著。

  ——在這個清爽又愜意的早上,洋平突然非常非常想抽菸。
  但抽菸的話會影響食物吃到嘴裡的味道,所以不能抽。

  想到這時洋平突然心裡一驚。
  完全不行啊,這不是又深陷在其中了嗎。

 *

  加了碎紅蘿蔔的甜鹹風味玉子燒、紅蘿蔔味噌湯、白飯。
  玉子燒有點焦掉了,米也很硬,更不用說味噌湯超級鹹的。
  雖然是這樣。

「超級好吃的。」
「哼哼哼!這樣啊,多吃點多吃點!」
「該怎麼說,嗯。真的超級好吃……」

  大口的將米飯送入口中,喝下整碗的味噌湯,玉子燒也清盤了。自從上次在家裡吃這麼正統的早餐,應該至少已經有十年之久了。
  吃飽喝足後,兩人像是說好似的平分了客廳的空間,各自倒在榻榻米上。
  一時之間誰都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天花板。除了飽足感、滿足感以外,對於這樣的幸福時光就要結束的惋惜,以及等等就要去學校的憂鬱也隨之而來。

  啊,對了,有句話一定要說。

「花道。」
「嗯?」
「感謝招待。超級好吃的,謝啦。」
「哦。」
  看見花道起身,洋平也跟著坐起來。
  兩人面對面坐在矮桌的兩側。花道一如往常選了暗紅色的坐墊,而洋平的則是青苔色。在不久之前,這個約兩坪大的空間還只專屬於彼此。

  最近則不是這樣了。
  花道並不知道。
  甚麼都不知道。

  因為我沒有告訴他。


「洋平。」
「嗯。」
「我已經學會下廚了哦。」
「看起來是這樣沒錯。你還真厲害。」
「對吧!所、所以啊」


「所以啊,你不要再來我家了。」


這次變成是我了。
被緊緊盯著彷彿像是要穿出洞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