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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秒你在飛翔,下一秒你在墜落。

你沒發現自己往無線電求救的聲音嘶啞得絕望,腎上腺和訓練出的肌肉反應讓你馬上跳上後備車前行,你只想著去追剛剛在地上失去的秒數,你一定能追上的,你是這個賽段最強的車手,你從爬坡手身上得到了兩個一級坡的完全勝利,正要去回收早僅屬於你的衝刺賽點,會趕上的,你有在數先頭經過的時間,你能趕上的,去吧范阿爾特!

沒有前進,沒有前進——

本來一直向前的視線疑惑地看踏板,你的腿甚至沒踩在上面——

你甚至沒察覺到自己的腿沒踩在踩腳踏上——

為什麼?

你發現鮮血從膝蓋沿著你的小腿不斷湧到踏板上,你感覺有什麼斷掉了,綠色的藍色的白色的紅色的,紅色的,紅色的,紅色的,你失去了一些屬於永恆的東西,上刻能夠擁有的永恆,就在一瞬蕩然無存,你失去了幾分鐘前剛剛得到的永恆。

衝擊後你再沒感覺到什麼,你坐在隊車車尾等候救援的時候是空白的。你想經過的主車群失控把你撕碎,你想前來的救護車油門失靈把你輾斃——你耗盡了一切才把骨頭拼回原狀——與不見終結的恐懼博鬥了大半年——在無盡的失敗裡爬回這裡——而現在它殘酷無情地要你把一切重來——你沒有足夠的力量再承受一切——你已經清空了——殺了我吧——你再受不了了。

你完全關掉了,隔絕外界的一切,你知道救護員在向你發問,你知道格里沙在跟你說話,你知道一切在發生,而一切沒有發生,你沒有失去意識,可也沒有意識。直到幾小時後你的妻子抱著你,不住的熱流從你的頭上滑到你的臉上,那點灼熱是之後相對感覺真實的。

然後是一些鎮靜劑,你知道那是讓一切更加失實的鎮靜劑。

你也許睡過去了,也許根本沒睡,你從那越發強烈的歇斯底里知道時間在過去,而當你意識到范德普爾站在你的病牀前,你只知道你的車隊的正在做一種極端的賭博,又或是你已經完全瘋了——

“他們說你不說話。” 范德普爾頂著休閒帽,表情在陰影下帶著不忍,你想現在的自己一定是不堪入目,你的鏡子才會心生不忍,但你甚至不知道他是人是鬼是神是佛或……fuck,他為什麼在這裡。

“我在說話。” 你的低嗚著,也許你會驚訝於自己活得像陀屎的時候還會對他給出戰鬥本能。

“那……很好。” 范德普爾對病房外的窗戶看了看,你知道他的能進到來少不了要過心理評估師的核准,而這是達到要求效果了嗎?你想讓他們後悔這個決定: “你,為什麼?”

“我只是想來看你,僅此而已。” 范德普爾摘下休閒帽,那溫柔的表情觸動你的每條神經,這是純粹的侮辱,你的車隊讓你的天敵在你最落魄的時候來侮辱你,這是你衝擊以後第一次感覺的強烈衝動,你卡在喉嚨的笑聲更像在嘔吐,顫抖的牙關抑制不了怒濤的憤怒。

范德普爾對你被冒犯的防衛反應皺起眉來,退開半步不再從聲線中釋出善意: “他們說你沒有骨折,你會趕上世錦賽嗎?”

比賽—

鋒利的閃回馬上襲來,不是斷片沒有前後,只有那刻絕望在無限重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你忍耐在范德普爾面前尖叫的衝動,扭曲成苦澀而乾燥的乾嘔,聽起來完全失控了,顯然你的痛苦是在范德普爾的預料之外,他搭到你肩上的手帶著顫抖。

“不,Mathieu,我不,我不需要這個!” 你乾咳起來,那強制性的乾笑滾燙著你的喉嚨,你鎖著眉硬拚出一個最難看笑臉: “我完蛋了,我不比賽了!這沒有意義!”

“Mathieu,我不比賽了,不只世錦賽,還有白石路或是巴黎魯貝…CX,我以後都不踩了,我退出了!” 你把斷斷續續地吐出來,范德普爾的把你的衣服抓成一團。

你喘着氣,想從一次絕望中緩一口氣,可是傾瀉的歇斯底里要你攻擊一個根本不應受你如此對待的人: “現在你全都拿去吧!我退出了!你拿去所有!像一直以來這樣!做你的天選之子!永遠被命運眷顧的那個!”

范德普爾的臉擰成難看的角度,他雙眼通紅,調整著呼吸忍耐著,但沒放開在你肩上的手,把你抓得剌痛。你心裡其中一種專屬范德普爾的錯愕在巨大的絕望裡產生了極其微細的共鳴,你在怒濤的黑海𥚃抓住了那唯一異質的感覺,你擁有了一刻極其艱難的平靜,即管下一秒再被淹沒。

你沮喪地仰回床上,把整張臉埋進雙掌,聲音失去能量:“求你了,你走吧,我不想再說傷害你的話了。”

范德普爾終於放開了手,但他聽起來像在哭: “對不起。”

他絕對該走了,但他是你的范德普爾,正如你是他的,他把臉藏在你的床角哭得心碎,你們不說話,但你們明白對方的一切。

整個病房是由破碎與脆弱組成的,你們都沒要去當堅強的那個,那是完全虛無的。你很疲累,但那源自根源、而非常軟弱的的嗚動把你的手搭到范德普爾的肩上。

“你明白…對我來說…沒有你的比賽沒樂趣…意義可言。”

“當我看你在環西飛翔的時候我的心也跟着飛了起來,Wout,我討厭這一切,我討厭你要經歷的一切。”

“求你了,Wout,我需要你回來,我需要你。”

“我會等你的,一直。”

“走吧 Mathieu,我很累了。”

多麼——自負而失實的——你從顫抖中醒來,汗水完全滲透你的綿質衣服,緊緊貼在皮膚上。你嘗試從一片狼藉中將自己組成一塊,但這只在加重對你的傷害,你再接近了一點這個把兩件領袖袍摔掉的現實,你不該那樣下坡,不該去爭賽點,不該去爭取勝利,更不該回去這個把你狠狠摔碎的地方,你認為你已經試過了,沒用的,但凡是事情開始好轉你又會被打回深淵。閃回開始頻繁地在攻擊你,你失去鬥志,你不想戰鬥,你無法選擇自己的戰鬥,至少能選擇不去戰鬥。

日光將會為你帶來繼范德普爾後現在最不想見到的人,那個能帶著微笑走過地獄、擁有非人精神力的神明,但當他站在你的病房門前,上來牢牢抱著你的時候,你再不介意成為一件易碎品。

“Woutje!” 温格高的臉完美地嵌進你地頸窩,在你背上的每根手指用力成為這個擁抱的力量,你回抱他細小的身軀,你不知道一個多月後的重聚要以這種方式發生,你感到極其冤屈,無法釋放怒火和絕望,你以把他壓碎的力度抱著他,喉嚨發出像動物一樣的哀嗚。

“我在這裡,我在這𥚃,你沒事了,Woutje…Woutje…” 温格高緊緊地抓著你的背,他的聲音把你完全敲碎,你已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崩潰,你希望你的碎片能歸他管有。

你吐出完全沒有邏輯與次序可言的痛苦斷句,你同時在求救、求饒和責罵,整整十分鐘的混沌,他從沒把你放開,只是一遍一遍地在你耳邊說: “我知道…我知道…”

“好點了嗎?” 溫格高雙手放在你的肩膀的兩旁,拉起淡淡的笑容,顯然你把他襯衣的一邊完全哭濕了: “我不知道…我完全感覺不到力量,我無法休息,它一直出現在那裡…我不知道…”

“Jonas…它太痛了,這跟以前那些都不同,我不覺得自己能承受。” 你再次把臉埋進手裡。

溫格高的手圈著了你的手腕,輕輕把你的手從臉上解下來: “你說得對,這裡是活生生的地獄,你根本不該承受這一切。”

溫格高低著頭把你的手拿在手心,他同樣沉重,但安靜而溫柔,他是天生的馴獸師。

“我感覺我再不能騎車了,我知道這只是一次摔車,我只是得到了一個很深的新傷,但在更深處,有種平衡斷裂了。” 你第一次平和地組織起自己的語言,發現它繼續從你的喉嚨滾出: “我的大腦叫我逃離比賽,它該死的邪惡,我根本沒承受它的能耐,我根本不可能繼續下去。我已經試過了,很多很多次,我以為終於能喘口氣的時候,它又回來了。”

“但是你知道嗎?當Mathieu提起世錦賽的時候…” 溫格高挑了挑眉,這是他少有帶有批判性的反應: “Mathieu?”

“啊,對,他之前來過,我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罷了,也…可能是我的幻覺,我不知道。” 溫格高露出了然的表情讓你繼續說下去: “一些…我想是與腦袋無關的本性,說 ‘我想’ 但馬上受到大腦強烈的反抗 ‘你不想’、 ‘你不能’,那些閃回像地獄一樣。”

“我被清空了,我已經做不到任何事情了,Jonas,我該怎辦?”

溫格高低下頭,把額頭貼在你的指背上,你認為這是一種虔誠的宗教儀式。

“這是…由Nathan被逼退役開始的這年裡我第三百次聽到的話了。” 溫格高親吻你的指尖,抬著頭看你,你能看見他衣領下那些花花斑斑的傷痕: “無論是從你或是從我自己。”

“不,Jonas,你很強大,所以你能做到,但我不是。” 你再次被無力感籠罩: “我非常——非常地脆弱。”

溫格高重新坐起來,在你的床邊調整出舒服的姿勢,稍稍傾前以他接近透明的藍眼睛直視著你: “Woutje,我不需告訴你你是誰,也不需告訴你該做什麼,我認識你,有時也許比你認識自己的還多,我知道之後無論發生甚麼事,那都不存在問題,如果你無法相信自己,請你至少相信我說的這番話。”

“ ‘永不完結’ 是這些痛苦的能源所在,但你非常明白地獄與這裡的分別是這裡沒有無盡的痛苦,而此刻的痛苦之所以令你覺得不能承受,那絕對是因為那不是你一人份的,因為我也在這裡,我們整個隊伍都在這裏,喔,也許你不會想你的家人分到這些,但你知道我能承受的,就如你說,我很強大,而我在你這邊,而不是痛苦那邊。”

這裡沒有魔法,只有溫格高。

“在經歷一切之後…現在我甚至慶幸能在這𥚃與你一起受苦。” 溫格高雙眼瞇成一線,將你的手拉到胸前搖了搖,溫暖的笑容讓人心酸。

你拜託溫格高替你去看你的孩子,摔車以後你還沒見過你的小男孩們,你能想像三歲的小男孩有多傷心,你寧願你的妻子有給他編個謊話,但那肯定對誰也不公平。你的孩子喜歡溫格高,你希望至少能讓他好過一點。

你開始弄清日期、時間和現實,理解范德普爾的幻覺出現在你摔車後的第一個清晨,而溫格高是跳上在那之後從丹麥跳上飛機過來的。

“我…很抱歉,這明明該是你陪著Trina的日子。” 你知道温格高妻子的預產期快到了。

“喔。” 每當提起他的妻子,溫格高總是帶著自豪: “這完全是她的主意,她說你更需要我,Frida可會照顧她了,而且我也不會留太久。”

你到底是怎樣認識這對超人夫婦的?喔,是那時候的小傢伙嗎。想起溫格高幼嫩天真的模樣,你首次感覺到臉上的肌肉不再那麼僵硬。

“Sarah哭得很傷心,你一會可要好好抱抱她。”溫格高在你的手臂上輕輕地打了一下,現在小傢伙甚至能教訓你對妻子不夠好。

“對,我會的。” 你雙手按了按眼睛迫自己振作起來,你能分配從溫格高得到的力量,就如你一生都在賽道上做的那樣。

“無論你想幹嘛,到你痊癒的時候再說。”溫格高跳回你的床邊: “現在,休息。”

“我不想…” 你恐懼閃回在你放下戒備的情況襲來,就像幻覺中存在的那樣。

“你需要藥物嗎?” 溫格高問。

你點頭,雖然你並不喜歡那種感覺,但你知道你需要。

溫格高答應你會照顧你的家人,你在藥物的幫助下感到睡意,但你認為這種疲乏並不會隨著休息減退,直到你睡去前的最後一刻,你依然為會突然來襲的閃回與無法休息感覺焦慮,你想你會短暫睡去,再在驚恐與絕望中醒過來。

你做了一些斷片而混亂的夢,而你的意識很快清醒,毫不留情地想起一切,你不覺得藥物和他們所做的一切有任何用處。夜幕降臨,但也只是過了幾個小時。這會變得非常漫長。

他們並不建議你在現階段接觸外界,包括那連接外界的手機,你認為同樣是被摧毀,自我滅亡和被外界摧毀並無分別,你抓起開賽後再沒碰過的手機,理所當然的訊息爆炸,你已經立刻放棄了——如果你沒渺到羅格里奇的訊息—— “Woutje,小心,別對虛無動怒,別讓腦袋把玩你,它只會把你耗盡,我不想失去你。”

訊息是在昨天賽段剛結束的時候發出的,你想如果世界上有處理傷痛的大師,他決不是那位心理科學者,他只能是以經驗說服所有人的羅格里奇。

你想起那個斯洛文尼亞人登山時在你後輪哼的歌,它短暫地從你壓得又實又重的腦袋跳起,有一瞬你不只是在想摔車時的撕裂、雨水和衝擊,你想到車輪的零件轉動的聲音、每小時80公里時聽到的風聲、陽光灑在皮膚上的溫暖,儘管它們轉瞬即逝。

你有一百個鋒利而巨大理由去放棄,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你壓碎,但你更希望是那一萬個讓你愛上比賽的時刻,那微不足道的瞬間,讓你捱過這個不眠之夜。

You can't start a fire
Sittin' 'round cryin' over a broken heart
This gun's for hire
Even if we're just dancin' in the dark
You can't start a fire
Worryin' about your little world fallin' apart
This gun's for hire
Even if we're just dancin' in the dark
Even if we're just dancin' in the dark
Even if we're just dancin' in the dark
Even if we're just dancin' in the dark
Hey baby

喔,你愛慘那首80年代的老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