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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駮猙?】用武之地(四)

  如果要說這輩子有什麼決定令百譸慶幸,第一是將塵猙收為貼身侍衛,第二便是及早狠下心將塵猙遣離。

  他想,自己確實不合宜地對塵猙動了情。他不想將這稱為一個錯誤,他們確實互相懷抱情愫,但與對方越親密,他越清晰地認知到自己所渴望的,實則是不存在的東西。他們之間隔卻重山滄海——即便塵猙會毫不猶豫地為保護他而死、即便他能與塵猙有無數次肌膚之親。這或許是他應得的,畢竟他本不該存在私慾,更不該以神獸暴虐的本能為由,將對方拖下他理應獨自忍受的深淵。

  至於那神秘的黑衣訪客,他直到如今也無法肯定對方從何而來。他寧願將這當成一種懲罰,披著令人如沐春風的外衣、裹著能飲鴆止渴的蜜糖。他錯誤地被吸引,隨著時間過去,才逐漸察覺內裏的惡意。可起初對等的關懷與身為祭司從未經受過的惡意,同樣令他從樊籠中得到一絲喘息,於是他愈發耽溺於此,甚至期待受到傷害——一舉兩得地,也餵養那份嗜血的慾望。而那人樂意滿足他,或說那人樂於看人受苦,無論是無法坦言的他,或是不明就裡、又因無能為力感到自責的塵猙。

  祁疏曾警告過此人不對勁,他堅持要將人留下,祁疏也無可奈何,只得冷聲警告「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當然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這是一場晦暗的幻夢,容他短暫逃離身分桎梏,卻也折磨著他、和他一無所知的年輕侍衛。他一日比一日更厭惡自己,可被困在神龕裡太孤獨了,驅迫他不斷尋求短暫的逃脫,能被神藥治癒的傷害也好、變質的性事也罷,全叫他像上癮般無可自拔。他或許在期待被阻止,期待塵猙質問他究竟在做什麼?甚至責備他如何敢忝居祭司之位?然而他能從青年那兒得到的,永遠僅有順從與沉默。

  這怪不得塵猙,青年是再好不過的侍衛,忠誠、服從、絕不多言……是他太過貪婪,無法滿足於一位稱職的貼身侍衛,因此這全是——只是他的錯。

  這樣的日子持續許久,直到一個他和那人獨處的夜晚,對方用指尖翻攪他被割劃開的血肉,將粗鹽按進肌理中,又故意用沾滿血汙的手替他擦額角的汗,盯著他隱忍的神情一會兒,隨後用分不清是否屬於玩笑的語氣說:「你越來越無趣了。」

  大約連那人也沒想到,最終真正阻止他的,竟只是一句語意模糊的暗示。

  嚴格來說,那人慣用的、曖昧不清的話語,令百譸無法確定對方真正的意圖,但即使當時疼得厲害,他仍反射性地想起青年同那人爭執的場景。如果對方的意思是要對塵猙下手,來尋求新的「樂趣」,那該如何是好?

  思及此,他猛地掙扎起來,很快掙脫本就綑得鬆散的繩結,一把推開立在他身側的男人。那人顯然沒料到他的反應如此之大,卻在一瞬愣神後很快調整好表情,大力握住他汩汩淌血的前臂,笑道:「這才有點意思。」

  「鬆手。」他無心回應對方的調侃,將手用力往回拽,喘著氣命令。

  出乎意料的反抗令那人立刻擰起眉心,像因此被激怒,又像在研判情勢。他強撐著精神僵持一陣,最終還是對方率先退讓,緩緩將手鬆開,隨口唸了句他不懂的法術清潔掌心血汙,接著不疾不徐地整理好衣衫,故作禮貌地向他微微鞠躬,祝他好夢後退了出去,重新將那一瞬的獠牙藏回皮肉底下。

  他失血太多、氣息不穩,坐在床上緩了許久才覺得恢復些許,能慢慢挪下床去取外用的神藥。他邊上藥邊想塵猙的事,眼眸清澈的青年從來不懂他的心思:不懂他的矛盾、不信他的惡劣、也不知他的真心,只因對方永遠將他視作神靈,而神靈沒有私情。其實遠在那人出現之前,他早已想過將青年送到山下去,甚至懷著私心教對方通用語和外頭的知識,想著一旦對方見識過更多,終有一日也將理解他的平凡,如此一來,他所渴望的對等關係和心意相通,便不再是癡人說夢。可這個想法,最後總是終結於他的軟弱。那是無邊黑暗和刺骨冰寒中唯一握住他的手,他怕極了鬆手後被孤寂淹沒,連僅有的一點火光,也在他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然而,與自己相比,他更無法忍受塵猙受到那人傷害。百譸很清楚,只要那人說是他允許的,無論再殘忍的酷刑青年都會隱忍下來,甚至不需要向他確認。他光想到這種可能性便覺坐立難安。倘若以往自己對塵猙做過的事,還能算作滿足神獸的不得已之舉,那純粹出於惡意和取樂的折磨,則顯然是無法容忍的暴行。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容許塵猙經受,何況是冠以對他忠誠之名。

  因此若想杜絕這種可能性,將塵猙遣離部族,或許是最好的選擇。長遠來看,這對青年是無庸置疑的好事,對他……至少算不上最差的。

  他立刻著手規劃,如果離開茲白族所在的這座山,首先會抵達鳳氏的城鎮,族長理應認得塵猙,只要能到那兒,對方定會替他安排。但他記得祁疏提過,此時對方正巧出訪鄰近的城鎮,得延後幾日讓塵猙下山,才能得到妥善的接應,這之前他不能告訴任何人,以免引發不必要的事端……當然,也是為了避免祁疏的勸說動搖他的決心。

  他樂意將這幾日看作最後的幻夢,儘可能在不引起塵猙察覺的情況下索討溫存,隱晦地傾訴對方並不理解的心思,而青年的回應一如既往。他感到苦澀,又因離別在即,慶幸對方並不理解。至於那人打算做些什麼,他實在顧不上。

  臨別前夕他控制不住地留下更多親吻,卻不敢留塵猙過夜,獨自一人翻來覆去,最終也沒能睡成。

  早晨青年來敲門時,他顫抖得根本止不住,不得不攥緊拳頭,才堪堪維持尚稱平靜的聲音。他必須用最強硬的態度,否則即使只有一絲動搖,也定會被塵猙察覺。他聽出塵猙聲音裡嘶啞的懇求,這肯定深深刺傷了對方,可他絕不能在此時心軟。他太懦弱,沒有勇氣再面對一次青年的絕望。而祁疏的介入在預料之中,所幸,儘管對方完全不認同他的決定,將他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到底仍允諾會幫忙。

  塵猙離開時,他強迫自己待在正殿的祭壇前,祈求神獸保佑對方平安離開這座山。棲居體內的神獸說這不是正式祝禱的規矩,他道了歉,請求寬容,又想了想,索性劃開幾日前仰賴神藥癒合的傷口,拿起祭壇上的烈酒澆灌下去。尖銳的疼痛算作一種討好,神獸冷哼一聲,總算首肯。



  之後的事情,便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黑衣的訪客在塵猙離開後不久,便以「無趣」為由告辭,臨行前說本以為他和塵猙之間的好戲,能讓自己欣賞更久。他不置可否,從來不懂、也不想懂對方在想些什麼。此人的離開似乎令祁疏感到大快人心,但他只感到沉重的空虛,像做了一場太過漫長的夢,醒來時仍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也尋不著曾在夢中的證據。

  他從祁疏那兒聽說塵猙在鳳凰鎮待了幾個月,養了一條狗,在冒險者公會接懸賞賺取報酬,一陣子之後動身往東邊去。他不知道東邊有什麼,但很慶幸對方帶著長槍同行。他那時翻遍茲白族所有古籍,請教了神獸,又託鳳氏族長幫忙,想盡辦法設計出能最大程度庇護使用者的武器。當年他是為了避免塵猙有朝一日真因救他而死,如今,至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仍能儘可能保障對方的安全。

  祁疏遞給他一封信,說是塵猙離開鳳凰鎮前請辭璋轉交的。他接過來,輕輕撫摸淡褐色的信封,上頭用端正的字跡寫著「祭司大人」,僅是用指尖划過,彷彿就能聽見對方呼喚他的聲音。他想像青年坐在案前一筆一畫書寫的模樣,從前自己似乎並未見過——隨後意識到,他未見過的模樣只會越來越多。

  他還是沒敢看那封信,怕塵猙在信中指責他,更怕塵猙不指責他。他猶豫良久,最終將信壓在枕下,也許在卸下「祭司」的職責、即將離世的那刻,他會鼓起勇氣仔細閱讀。

  偶爾族裡事務不忙的時候,他會穿過後院,走到塵猙從前的住處,就坐在門廊靜靜度過一個下午。他想起自己曾仗著塵猙的順從,數度將頭輕倚在青年肩上,彷彿藉這樣親暱的動作,能填補些什麼。他做的次數多了,對方也從最初的侷促逐漸轉為平靜,但他此刻才後知後覺地回憶起,倘若他閉上眼假寐,對方有時也會踰矩地悄悄握住他的手。

  百譸頓了頓,緩緩閉上雙眼。

  他渴望的這份踰矩,終究再也得不到了。

(18,408字。)